伴随着平稳的咀嚼声,和鼻孔里粗重的呼吸,我觉察到一双溜圆的大眼睛正同时盯住我。大黄牛就在我眼前,它扬起湿漉漉、浅灰色的嘴巴,第一次这样正对着看我,那双眼睛让我微微颤栗,就像它早就认识我似的。这时我才发现,它的双眼多少有点像大眼睛妇女,或许只要你留意,世界上相似的东西非常之多。我回过头,大眼睛妇女已经像乡下农民一样蹲在地上,踮起一只脚,巧妙地将它垫在屁股下面,她看上去已经累了。她的姿势莫名地增添了我对她的反感。是啊,我跟她毫不相关,但她跟在我左右,提着难看的布袋,以及揉得皱巴巴的劣质红色塑料袋,多少会降低一个采访者出现在法庭的严肃性。为了避开她,我大步流星走向斜坡那边,这时我才注意到,一个胖乎乎、有点迟钝的年轻人已经出现在院子里,他夹着一个文件袋,将脸转向土台的方向,房屋跟前的三个男人显然已经充满敌意地审视过他,所以他站在距离他们较远的地方,似乎在刻意回避他们,从他的后背看,他有些驼背,肩部很宽,宽到你会认为已经臃肿的程度。
看来他是对方的律师,因为那个瘦高男人已经向我走来,当时我为了甩开大眼睛妇女,已经走到斜坡底下——我下意识觉得她像瘟神一样,带着一个神神叨叨的世界,这个世界最好还是避而远之。瘦高男人此刻显然明白我并不是对方的人,他分明正朝我微笑点头,穿着浅灰色的衬衣,细眯着一双善于表情达意的双眼。他在若有若无的阳光中朝我走来,一直走到我跟前,他就问我,你是不是报社派来的记者?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他一下子握住我的手,这下对上号了,我跟你们总编是朋友。
他换上满脸的笑容,笑意似乎都要从眼睛里溢出来,就像他看到多年不见的恋人一样,眼神里有一种属于情人之间的暖昧情谊。我也立刻感受到他的热情,尤其是我们经历了从误解敌视到和好的过程。
他甚至将我拉到两位穿着法警服装的法官那里,介绍给他们,他们刚刚出现在斜坡J二,他就笑吟吟迎上去,并像老朋友一样向我挥手,示意我跟过去。其中一位是庭长,长得像农民一样,有一张木讷而严肃的瘦脸。我跟庭长握了手,他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并难得地露出笑容。我听见瘦高男人介绍说:这是报社的记者,今天特意来听审,都是好朋友。
来,把你的记者证让庭长看一下!
我有单位介绍信,我说。我从屁股兜里拿出单位介绍信,上面写着我的工作事由和我的名字——我只是临时工,没有记者证。正是因为我是临时工,我才随时可能被单位清理。
法官看了看,递给了我。他神态像是变得慎重多了,说五分钟之后按时开庭。我暗自感受到单位通过我辐射过来的力量,尽管我无足轻重到随时会被驱离。
大眼睛妇女依然蹲在土台边缘,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表情。她穿着暗蓝色的工装旧衣,嘴角微微撇着,似笑非笑,加上夹杂白色的头发被风吹得多少有些凌乱,又背着阳光,使她的面部显得更幽暗。这是我尚未在她脸上发现过的表情,她居高临下看着这个院子的动静,就像这个世界早已在她的掌控之中。或许她仅仅是出于自己的好奇心,谁知道呢。
法庭只是普普通通的两间房屋,没有任何标志,只有一个破旧的木门,木门上有不少用粉笔写过的痕迹,还有用刀片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字或者花纹,就像是哪个小学教室的一扇木门一样。那时,我隐隐觉得有一双日光正瞅着我,于是我回头,看到大眼睛妇女果然正瞅着我们。瘦高男人已经把我介绍给他的两位当事人。就在进门的一刻,他松开正搂着我的手,在我肩膀上非常亲热地拍了拍,我回头致意时,眼角的余光又感觉到她那团蓝色的影子。
我应该把她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陌生人看待,不在乎她的任何举动,但为何我觉得她的目光令人难堪呢?也许是她所讲的故事。事实上,那个故事真正说明的情况是,她很可能是个精神病人。
旁听席只有四个长方形面板的小桌子,每两个小桌子共用一条长凳,长凳已经年长日久,接口松动,坐上去前后左右晃悠,发出吱吱的声音。我就坐在靠门一边的小桌子上,心里一直担心屁股下发出声音。原告和被告席各有两个小桌子,配有一条长凳。而法官和书记员面前是一个又高又笨重的大桌子,他们也共用一条长凳子。几个人乱纷纷坐下来时,响起一阵吱吱嘎嘎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传出微微的回音。不一会儿,那个年轻人低着头走进法庭,直奔原告席而去,一个人坐在小桌子后面。他好像是刚刚开始律师职业,眼神自闭,只是看着自己前面的桌子,以及不超出一米的左右两面,微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默默点着头,似乎正在整理自己的思路。只要他抬起一点点头,就可以看到他对面的三个男人,瘦高男人居中,两边是白衬衫男人和带手链的时髦小伙子。原告席和被告席中间只隔着不到两米,站起来似乎都可以互相够得到手。
我把材料放在桌子上,桌面上全是古老的裂纹,右上角还有一个黑色的漩涡状纹路,桌面被磨得光光的,胳膊放上去非常凉快。这让我回忆起学校生涯。但就在这时,法官按时宣布开庭,他的声音非常响亮,在我旁边的窗玻璃上引起轻微震动,那单薄的玻璃早松动了。另外一个穿浅色制服的是书记员,他摊了开本子准备记录。
这是我第一次坐在法庭。有时候,你并不知道前方正有什么等着自己,就像一年前我并不知道自己会来到省城,几个月前自己也不知道会来到目前这个单位,几天前也不知道自己面临被清除,所以坐在这里。我甚至产生一个想法,如果我的所有事情都可以通过法庭来判定,也许就简单多了。在我刚刚到省城无所事事的半年里,我希望有人可以安排我的生活,使我不要为了当天是不是去出门转悠而费尽心思。有时我会纠结一个上午。
耳边不断传来一个故作庄严的声音,原来法官开始了简短的问话。于是,年轻人回答说他是原告的代理律师。他的声音很轻,只有断断续续一些字眼传人我的耳朵,法官让他放大声音,结果引起瘦高个子的笑声,瘦高个子略略蜷着身子,他的腿很长,从小桌子下面非常别扭地伸出去,一只脚几乎到了法庭的正中间。瘦高男人声音洪亮,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年轻人。年轻人的眼睛很大,似乎在回避法庭里的任何人,在他偶尔抬头看瘦高男人时,我才发现他有一只眼睛不太灵活,因为它的目光有一部分没有目的地漫射出来,造成含混和模糊的印象,让人觉得他不能完全对焦。
在法官的提示下,年轻人首先开始陈述诉状,这时他又开始不断地随着陈述点头,通过他拖沓的叙述,语句里渐渐闪现出一个六十五岁老太太的身影,她叫林秀,就是那个老太太正在要求法庭挺身而出为她做一些事情。在他念诉状的时候,对面的瘦高个子不停地摇动头部,一直带着难以置信和不屑的笑容,就像原告说的完全是天方夜谭,而他万不能相信。
这时,我屁股下的长凳又发出一声尖锐的咯吱声。我的凳子不稳,咯吱咯吱地响着,总想撇向一边,我只得分开双腿支撑住,免得它不停地发出令人难堪的声音。实际上,法庭里总会这里那里发出这种声音,但他们都毫不在意,好像那声音是法庭里必然会产生的一种声音。我只希望庭审早点结束,希望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原告的诉状很长,叙述得非常详细,交代了我手中的材料里所没有的事情,原来老太太与瘦高个子的父亲生活多年,而且“感情很好”,甚至想过举办老年婚礼。这时,瘦高个子更加戏剧性地抖动蜷缩在小桌子下面的那条腿,使小桌子发出咯咯咯咯的声音。他撇着嘴,后来又独自嘿嘿笑着,朝我挤了挤眼,似乎要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编的。我觉得如果丝毫没有回应会不好,就微微地向他点了点头。
瘦高男人立刻针锋相对反驳了年轻人,他把那个老太太的行为定义为情感欺骗,说老太太完全是为了老人的房子才与老人同居,她目的不纯。他们同居后,老太太不断因为房子问题要挟老人,但老人去世之前一直没有答应她。他们没有结婚证,所以老太太不存在遗产分配问题,对方的诉状完全是没有事实依据的诬告。他甚至要反诉原告恶意诽谤。他每说一句,右手就在桌子上空朝下挥动一下。但年轻人说,老人写了遗嘱。有一天老太太出去买菜,老人的几个儿女就换了锁,老太太再也进不了房子,遗嘱一定是被他们毁了。这时,瘦高男人旁边的白衬衫男人气得脖子都变红了,大声说,纯粹是胡说,老人根本不可能立遗嘱。
我爸会写遗嘱吗?真是笑话!他说。
我完全被他们的辩论弄糊涂了,但是我原先材料中浮现出来的那个老太太已经变了,她不再那么强悍毒辣,变得弱小了。我无法判断他们到底谁讲的真实。他们每举出一个细节,我脑中就为这个老人尚有些模糊的画像增添一笔,直到年轻人说老太太买菜之后被换锁,我立刻感同身受地理解了老太太的心理。如果回到单位,领导说我已经被清理,那我跟老太太并没有多大区别。
法庭进入更加无聊的举证阶段,年轻人拿出的其中一个证据,是老人和老太太的老年婚纱照,是十寸彩照。我无法看到照片的详情,只感觉到那是两张笑脸,老太太肤色很白,脸型很好。
阳光从窗户晒进来,正好落在被告席三个人的背上,白衬衫男人的衬衣为法庭映射出一片额外的光,他的脖子里流着汗,不停地用手在脖子上摸。我不再想多听他们的庭审,有点害怕了解更多的真相。
渐渐地,我似乎已经从眼前的情景里游离出来,后来我干脆望向窗外,院子里非常安静,让我惊奇的是大眼睛妇女不见了,这不禁让我松了口气,但同时也让我感到若有所失。此刻,有一头小牛犊站在斜坡那里,正仔细地审视着院子,那神情就像它是大眼睛妇女的化身。觉得安全之后,它抬腿走下斜坡,它的腿非常灵活,屁股一撅一撅地走下了斜坡。透过薄雾的稀疏的阳光晒着它的整个身体,谷黄色的毛有一层浮光,周围有一两只苍蝇在飞,它不停地扬扬头部,甩甩尾巴,有时轻快地往前跑几步。后来,它一直走到窗户那里,抬头看着法庭里的人,就像认识我们似的。但除了我,没有人注意到这头牛犊,它的大眼也跟那位妇女的眼睛有相似的地方,它或许是平台上那个大黄牛的牛犊。之后它转过身,屁股对着法庭,用尾巴在那里一扫一扫地驱赶苍蝇。
这时,白衬衫男人终于得到开口说话的机会,他的声音比瘦高男人还要高。原来已经进入辩论阶段,他说,对方说的没有一句实话,老太太品行很坏,当初他们全部不同意两个老人同居,他早就看出老太太怀着某种图谋,处处占他父亲的便宜,限制他父亲的许多行为,饭都不让他父亲吃饱。他父亲跟了这个老太太,连肉都得偷着吃,好吃的全都到了老太太的嘴里。
年轻人一直认真地听瘦高个子说完,然后说老人得的病是糖尿病,后来又得了。肾病,所以才会管老人的饮食。法官说这与本案无关,不让年轻人继续说下去,但年轻人似乎没有听到,还在用他特别的、头部一晃一晃的姿势说着什么。这引起了瘦高个子的不满,他大声说:法官让你闭嘴呢。时髦年轻人说了声“操”,用戴手链的手臂在空中一挥,像是要用什么东西掷过去似的,年轻人这才停下来。他看着法官,似乎要求法官制止对方不礼貌的行为,法官做了一个手势,强调说,与案情无关的请不要说。
我暗自觉得,老太太似乎是更值得同情的一方,这让我有些不安。就在这时,法庭的门吱一声打开了,是那个大眼睛妇女,像在公交车上一样表情自如,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随意。我居然下意识地害怕见到她。她推开门,镇定地看了看法庭内的人员,法官和原告被告都盯着她看,她的眼神非常奇特,满含笑意,就像早就料到了他们的惊讶,而她正为此而嬉笑。她用笑眯眯的眼神找到我,毫不犹豫地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紧紧抓住身下的长凳,害怕它发出更大的吱吱声,只听长凳嚓一声之后,就被她沉沉压住了,之后再也一动不动。她脸上洋溢着的喜悦表情跟法庭完全不符,那差不多是一种无缘无故的喜悦。法官一直盯着她,似乎早就想把她赶出去,只是因为她似乎认识我,才采取了观望的态度。
她坐下后,白衬衫男人一直盯着她看,瘦高男人则开始犀利攻击年轻人陈述中的法律漏洞,说完之后,年轻人用他一贯的缓慢语调又开始重复刚才说过的那套话,连我都听出他已经在之前的陈述和辩论中交代过,这引起了法官的口头阻止,说过的请不要再说。但年轻人丝毫没有停止,一直按照自己的节拍一边点头一边诉说,再一次说到老人的子女虐待老太太,驱赶老太太的行为非常不道德等等。法官有些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别说了。
她真的活该,老公刚死不到一年就去了他家,这就是报应,这全是报应!大眼睛妇女突然大声说。
大眼睛妇女又指指法庭外面,不信你们问问厂里的人。她的声音很大,甚至超过了法庭里白衬衫男人的嗓音。她又笑眼看向我,我感到非常困窘。瘦高男人和他两旁的被告都盯着她,看到她站在他们的立场上,眼里放松地露出笑容。
哎呀,他们把这个老太太也害苦了!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像是专门说给我听,表情非常得意,但法庭里都能听见她的声音。瘦高男人和两个被告都装作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