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前春节前夕的好多日子,疙垃堡子的寡妇秦玉花刚放出口风,说她儿子马学文过年要回来结婚,好事的人就蠢蠢欲动了。
一大早,郭四书就袖着手缩着脖子,来到秦玉花家门口,在大门上轻轻拍了几下,很大声音地喊:学文他妈,在家不?秦玉花也声音很大地回答:在家,进来吧!喊的应的声音都很大,故意让半个堡子的人都听见,避了寡妇门前是非多的嫌疑。
郭四书推开大门,迈过门槛。院里有群鸡刨食,圈里有猪,足有两百斤,唱着哼哼幸福曲。挨墙的地方拴着四五只羊,有只骟羊,专门用来吃肉。秦玉花端着猪食从厨房走出来,看着郭四书,声音很大地说:四书兄弟,这么早找我有啥事情?说着把猪食倒进槽里,肥猪挣扎到槽跟前,饕餮,吞食的声音很响,隔壁人家都能听见。
郭四书吸了下鼻涕,声音囔囔地问:听说学文过年要回来办事?秦玉花脸上就有了笑,像盛开的黑牡丹,说:大年初五,都定下来了。娶的是河南一个县长的女子,也是大学生。郭四书又吸了下鼻涕,还是囔着声音说:学文这娃从小就有出息,读了大学,还把县太爷的女子娶回来了!我记下日子了,大年初五,我早早就把笔墨纸砚准备好,不耽误事情!秦玉花说:他叔有心了,等学文办事那天,我叫他两口子多敬你几杯!
他们正说着,刘掌财挺着瘦高的身子走过来,也是袖着手缩着脖子,也是人还没有迈进大门,声音就飘过来:玉花嫂子在家没?秦玉花看着门口的刘掌财,朗声回答:今个是咋啦,啥风把你们两个大人物都刮来啦?刘掌财也问:听说学文过年要回来办事?秦玉花说:都定下来了,大年初五!刘掌财说:到时候我给咱撩揽!秦玉花说:我就说忙过这几天,上门请你当执师呢!刘掌财说:旁人家办事,非得上门请我。给学文办事,我要是能当上执师,脸上都光彩!秦玉花把盛猪食的洋瓷盆放在猪圈墙上,说:到时候咱摆上三四十桌,把这头猪杀了,再杀二十只鸡,宰只羊,让乡党们吃个畅快。我给咱说清楚,粉蒸肉下边不能垫红苕,红烧肉里面不能加萝卜,全拿肉朝上夯!刘掌财说:到时候我把全堡子的乡党都通知到,一家不少都来给学文搭礼!
大年三十,秦玉花就请人把猪杀了,猪挨刀前的悲壮嘹亮了一个堡子。也把羊宰了,把鸡毛褪了,在院子里搭了棚子,盘了两个灶台。两个大厨师几个帮灶择菜的婆娘提前两天就来了。把馍蒸好了,放在簸篮里;把粉蒸肉蒸好了,一碗扣着一碗地摆好,到时候在笼里一馏就行。
学文和他媳妇是初四回来的,刚刚赶上办事。
吃过赶早饭,乡党们就拥向秦玉花的破院子。人刚走近大门,站在大门口的报礼人就高着喉咙喊:疙垃堡子的单狗娃光临,请——那个叫单狗娃的男人把礼钱高高举着,朝着账房先生的桌子跟前走去,胸脯鼓得老高,脊梁挺得笔直,声音老大地喊:我给学文搭礼来啦!走到账房先生跟前,收礼的双手接过礼钱,可着嗓子喊:疙垃堡子的单狗娃搭礼两元——
账房先生郭四书,衣帽全新,连头发都专门剃过,戴着栽绒帽子,把毛笔蘸了墨汁,在砚台上滗了,认真的在红纸上写下:单狗娃两元。字是隶书,公正端庄,横平竖直,撇捺有致。
那年头,堡子刚刚分田到户,才不饿肚子,零花钱还不多。两块钱可以买十几斤盐,嘴少的人家差不多能吃半年;可以买二十斤醋,也能吃四五个月;可以打十几斤酱油,差不多吃三四个月。堡子里的人结婚,一般送两块钱的礼,关系好的送三四块钱,上十块的除了特殊关系,一般人不会送那么多。给学文搭礼就不一样了,学文是堡子几千年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娶的又是河南省县长家的小姐,给疙垃堡子上空罩的光芒有几百丈高,照耀着方圆几十里。疙垃堡子的人上集赶场,到县城办事,张嘴就说我是疙垃堡子的人,自觉比人家高出半个脑袋。他们咋能不牛皮?一个县一年才考上一两个大学生,还要在县政府大门口贴红榜,这个大学生竟出在疙垃堡子,疙垃堡子的人不牛球谁牛球?疙垃堡子的人给让他们牛球的人搭礼,能不多掏买十斤酱油的钱?
这几天,担任执师的刘掌财一直在秦玉花家,牛球得跟八府巡按差不多。灶台刚一盘好,就对着盘灶台的人吼:弄把柴火试试,不要到时候火烧不旺耽误事情!隔不了一会儿,又对管席面的人喊:对着菜单再检查一遍,这阵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到时候上菜就利索。到了初五这天,他一大早就来到秦玉花家,问招呼席面的人:酒准备好了没?人家说全是西安产的秦川大曲,一块七毛五一瓶,我亲自到酒厂买的。到了半晌午,开始在院子里摆桌子凳子。这些粗活都由小伙子干,有小伙子手脚慢了,他就指着人家的鼻子吼:你狗日的昨黑跑了马,没有一点精神气,一看就是没种的货。以后给你个媳妇也晃荡不了几下,叫人家把你从肚子上拱下去!那个小伙子就嬉着脸和他顶嘴:你给我找个媳妇试试!人们就哈哈地笑,给院子里增添喜庆。
十一点的时候,支书兼村长张来福来了,屁股后头跟着会计郑三狗,跟着妇女主任马翠花,跟着民兵连长蒋大利。他们刚走到大门跟前,报事人就喊:疙垃堡子的大脑兮张书记搭礼来啦!疙垃堡子的二脑兮郑三狗搭礼来啦,疙垃堡子的妇女脑兮马翠花搭礼来呀!疙垃堡子的三脑兮蒋大利搭礼来啦!张来福和来搭礼的人一样,拿着人民币,走到账房先生跟前。跟在他后边的村干部,都学着他的样子,按着职务高低的顺序,也向账房先生走去。随之,院子里嘹起报礼人的喊:支书张来福搭礼十元!人们都睁大眼睛,嘴巴半天没有合上。十块钱呀,就是给亲兄弟的儿子搭礼,也不一定给那么多!随之,又传来报礼人的喊:会计郑三狗搭礼八元!人家的惊诧还没有回过味,又传来报礼人的喊:妇女主任马翠花搭礼八元……
郭四书拿过一张红纸,单独把搭礼的干部写在上边。这阵,他写字的姿势像跳大神的巫婆,胳膊抬得老高,一阵龙飞凤舞,把最后一撇写完,把毛笔猛地一抬,长长出口气,像是干完一件十分苦累的活,满脸都是得意。刘鸿飞就开他玩笑:四书,你给谁日下亲孙子啦,牛球啥哩?郭四书就笑,声音不高地说:我给你爷日下了亲孙子,你爷昨天还请我喝酒哩!这么一说,他就比刘鸿飞高了一辈,占了刘鸿飞的便宜。刘掌财给刘鸿飞说:鸿飞你还想占四书的便宜,那狗日的读了一肚子的四书五经,还读了三国水浒传,满肚子都是日弄人的谋略,你能谋略过他?
张来福走到郭四书跟前,看他写礼单。郭四书写得更认真,下的力气能把纸背戳破。张来福说:四书哥,你把写字的手艺给咱堡子的娃们传传,现在的娃们别说写毛笔字,恐怕连毛笔咋着拿都不知道。咱以后老了,恐怕连记礼单的人都没有了!郭四书地说:这是书法,不是手艺,跟木匠铁匠泥瓦匠不一样。
刘鸿飞又趁机说:不是手艺是啥,人家木匠铁匠泥瓦匠还能顾住一家人的日子,你写字能顾住一家人的日子?郭四书就摇脑袋,满脸不可理喻的神气,说:辱没斯文,乳子不可教也!说完,把脸转向张来福,说:我想给娃们教,可他们不学,我有啥办法?犟牛不饮水,就是把它们牵到水瓮跟前也不顶用!张来福说:现在的学校把娃们都教哈(坏)了,不教娃们写字,净鼓吹自由恋爱,年纪碎碎的都跑到山背后的树林里啃嘴,社会迟早要叫这些学生娃娃败坏!
秦玉花听见报礼声,从厨房跑出来,看来的全是堡子里的头面人物,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对张来福说:大脑兮(大领导)来啦,快坐快坐!刘掌财对着一个婆娘吼:狗日的眼里长驴毛咧,还不快点给大脑兮上茶,把茶泡得酽酽的!又从裤子口袋掏出香烟,双手送到张来福跟前,人家接过,又把自来火打着,替人家点烟,欢势得像骚情的狗。刚才被他骂眼里长驴毛的婆娘,把茶壶端上来。他又赶忙把茶水朝杯子里倒,把茶杯倒过一半,就停下倒茶,给人家解释:酒上满茶到半,喝完了我再给你倒。
喜欢抬杠的刘鸿飞又想出他的丑,说:你说为啥要酒上满茶到半?刘掌财一愣,琢磨,没有琢磨出为啥,就骂刘鸿飞:你狗日的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说为啥要酒上满茶到半?刘鸿飞说:我要是知道了,这阵都当县长咧,就是不知道才囚在疙垃堡子当农民。张来福说:你就是知道了也不一定能当上县长。你以为县长是好当的,一个县几十万口人,小伙子大了娶媳妇,女娃们大了嫁男人,人老了要抬埋,新媳妇生娃,老婆娘结扎,娃娃家上学,北京城里搞运动,党里头政治学习,哪一件事情考虑不到就要出问题。你甭说当县长,连县长的脚趾头都当不好!刘掌财趁机说:他最多能当县长裤裆里的毛!刘鸿飞反击刘掌财:你才是县长裤裆里的毛,是那根绻得最厉害的毛!
新婚三天没大小,这时候说啥话主家都不在乎,堡子的人也不会说三道四。一些嘴骚的就趁这个机会,把平日不敢说的话说出来。刘鸿飞坐在桌子跟前,在盘子里拿起一根喜烟,用自来火点着,又捧起大茶壶,美美地吸了几口。旁边的人就说他:鸿飞你驴日的,这阵把肚子灌饱了,一会儿吃开大肉块子,肚子就没地方啦!刘鸿飞故意撇了下嘴,很看不起人家地说:你懂得把你爸的婆娘叫妈,酽茶刮肚子里的油水,这阵喝了酽茶,尿上一泡尿,肚子就空了,起码多吃半斤大肉块子。人们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都抢着喝茶,壶里的酽茶很快就喝干了。专门泡茶的婆娘又给壶里放了茶叶,给壶里倒开水,大茶壶又从这个人手里传到那个人手里,从那个人手里传到下个人手里。不大工夫,先是刘鸿飞朝茅房跑去,哗哗地飞流激越。随之,又有一个人跑到茅房,也是哗哗地飞流激越。茅房里这个人出来,那个人进去,秦玉花家的茅房起码多收入几桶臊尿。
刘鸿飞琢磨了一会儿,试探着说:学文把县长的女子弄上了,不知道县长的女子皮有多嫩,骨头有多软,有多受活?有人说:县长家的女子跟咱农民的女子肯定不一样,要不人为啥都想找县长的女子。就是古时候的相公秀才状元爷,都想找官家的小姐,最不行也要找员外家的小姐,有几个找庄稼女子?刘鸿飞接着说:老人都说了,×是一样的×,脸上见高低!有个男人说:鸿飞你是猪脑袋,咋能在脸上见高低,在他爸的身上见高低!他爸要是皇上,人家就是公主,人家找的男人就是驸马,多少状元进士想跟公主成亲,一心当金龟女婿。他爸要是官家员外,女子就是小姐,人家找的男人就是相公。她爸是打后半截的,女子就是村姑,找的男人就是庄稼汉子。庄稼汉子的女子就是比皇上的女子长得漂亮,也没人家值钱!
张来福问刘掌财:新郎新娘哩?刘掌财说:在屋里哩,不到拜天地的时候不能出来,这是规矩!张来福说:咱按规矩来,不能坏了规矩!
外边响起自行车的转铃声,疙垃堡子在的这个乡,只有乡长的自行车安的是转铃。转铃轻轻一摁,铃盖就欢欢地转,一串脆响就喧起来,听到耳朵里都舒服。乡长经常到疙垃堡子来,一进堡子就摁转铃,转铃就一声串着一声,像是向疙垃堡子的人吆喝:乡长驾到,快来接驾!一个干部听到转铃响,从家里跑出来,迎着自行车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提鞋后跟,还大声喊:我这几天就琢磨,你该过来领导咱咧,快进屋喝茶!说着就跑到人家跟前,接过自行车,趁机把转铃摁一下。这阵,院子的人听见大门外边的转铃响,张来福和堡子里的脑兮们跑到大门跟前。随之,传来一声更加响亮的报子声:乡上的吴大脑兮驾到!他没敢喊搭礼两字,人家堂堂一乡之长,能给寡妇的儿子搭礼?乡长给报子说,我是给状元爷搭礼来啦!报子又急忙喊:乡上的大脑兮搭礼来啦!
这时候,张来福已经跑出大门,接过人家的自行车,在大门旁支好,对跟前的一个小伙子说:你守在这里,把车子看好。谁要是把气门芯拔了,把铃盖卸了,我让你赔!那个小伙子嘟囔着说:好事情就轮不上我,一会儿人家开席了,叫我在这看自行车!张来福就训斥他:你狗日的脑子叫门缝挤了,给你个好事情你都不知道是好事情。你以为这是一般的自行车,这是乡长的自行车。要是乡长高兴了,把你调到乡上,当个一官半职,一个月开几十块大洋,比在疙垃堡子打驴后半截强到哪里去啦!小伙子就不言语了,专心致意地守着自行车。
张来福支车子的时候,乡长对他说:后衣架上有挂万字头的鞭炮,是乡上买的,报销。秦玉花的儿子是咱乡的状元,是咱乡的荣耀。乡党委研究决定,给他放挂万字头的鞭炮。说完,又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大声说:这钱是我自己的,我也给咱状元爷搭礼!立即,报子又喊:乡上的大脑兮搭礼来啦!人们立即让开甬道,张来福和堡子里的脑兮们前拥后护着乡长,朝着郭四书走去。随之,喧起报礼人的喊:乡长大脑兮搭礼五元——
郭四书又拿过一张还没有用过的红纸,很认真地在上边写上:武朝辉 五元。
报礼人又可着喉咙喊:乡政府送来一挂万字头鞭炮——
话音刚落,有小伙子把挑在竹竿上的鞭炮点着,弥漫的硝烟中炸起一串爆响,隔不了一秒钟就爆起一声雷子(夹在鞭炮中的大炮)的巨响。胆大的娃们冲进硝烟,捡拾没有爆炸的鞭炮。硝烟四下扩散,涌进院子,笼罩了抽烟喝茶的人,院子里就有了被硝烟刺激的咳嗽声。
乡长喝茶不像疙垃堡子的男人抱着茶壶吸,而是把茶水倒在杯子里,端着杯子喝,显得很斯文。刘掌财凑过来,把脑袋伸到乡长跟前,腰哈得很低,无限恭敬地问:乡长大脑兮,一会儿结婚典礼,你要做点指示?乡长笑着说:做啥指示哩,你们张支书做指示就行啦。我是外人,不适合在这场合做指示!刘掌财见他没有坚决拒绝的意思,更恭敬地说:张支书要做证婚人,你代表着一级组织,组织要是不做指示,就显得没人关怀俺疙垃堡子了!乡长又笑着说:行,到时候我就说几句,一来表示对新婚夫妇的祝贺;二来表示组织对疙垃堡子的关怀;三要交待他们搞好计划生育,二胎结扎一胎刮,扎刮结合是基本国策!
十二点一到,刘掌财就可着喉咙喊:新婚典礼开始,新郎新娘进场——
立即,秦玉花的厦子房门大开,马学文打头走出,后边跟着伴郎;新娘也跟着走出,后边跟着伴娘。马学文和县长的女子并排站在院子里,院子里的人都看新娘,眼睛瞪得跟牛眼样,嘴上还叽叽喳喳地议论:狗日的,就是水色,你看人家那脸,粉嫩得跟月子娃一样。学文享了皇上的福分,一球戳到金銮殿里了!有老人叹着气说:媳妇漂亮了害娃哩!年轻人不明白老人说的啥意思,就问媳妇漂亮了咋能害娃?老人说:色是刮骨的钢刀,媳妇漂亮,一黑不知道要色多少回,把男人的骨头都刮断了,咋能长寿?要是媳妇是猪八戒他二姨,男人见了都恶心,一辈子色不了几次,男人咋能不长寿?话丑理端,充满辩证法则。小伙子却不以为然,小声嘟囔:我宁愿让色把骨头刮断,也不想娶猪八戒他二姨,谁都知道漂亮媳妇睡起来舒服。我要是大学生,也给咱娶回个县长的女子,说不定把省长的女子都能娶回来!
马学文大大方方地站在院子里,和他从小一块长大的耍伴就喊他的名字:学文,学文。马学文就给他们点头。马学文的媳妇也大方,端端地站在马学文旁边,脸色通红,像熟透的水蜜桃。刘掌财站在新郎新娘跟前,喊:新婚仪式第一项,由疙垃堡子的书记大脑兮宣读结婚证书!声音大得比叫驴都聒耳朵。
张来福走过去,从刘掌财手里接过结婚证书,那是一张红色的油光纸,纸上印有文字。有小伙子小声嘟囔:那是睡觉合法证,有了这张纸,咋着睡都不犯法,民兵小分队就不管啦!张来福宣读过结婚证书,刘掌财又叫驴样地吼:新婚夫妇摆天地!马学文和县长女子在他的指挥下,先给挂在院墙上的毛主席鞠躬,又给乡长和张来福鞠躬,最后给秦玉花鞠躬。秦玉花一辈子就接受这一次鞠躬,这个躬把她鞠得浑身激动,眼泪直流,想着学文七岁的时候男人病逝,自己一个人当爸当妈,顾里顾外地拉扯他。又怕堡子的男人骚,坏了自己的名声,天天夜里跟学文睡一张床。学文上了中学到县城住宿,自己就养了狗,那些骚男人刚挨近房门,狗就对着他们叫,狗声嘹亮,骚男人再不敢走近秦寡妇房门。熬了几十年,终于把娃培养成大学生,也守住了自己的好名声。学文和县长女子给她鞠躬的时候,她把早就准备好的两百块用红纸包着,塞到儿媳妇手里。
本来,新郎新娘敬酒,是乡党闹火的机会,想法子给新娘出难题,逼新娘喝酒,出新娘洋相,让新娘和新郎色情。敬酒是夜里闹洞房的前奏,是序曲,是报春的梅花,是暴风雨前的云。学文娶的媳妇是县长的女子,那些想闹腾的小伙子先怯了,觉得个子都比人家矮了半截。人家身上冒的是香气气,自己身上冒的是酸气气;人家身上的衣裳鲜亮,自己身上的衣裳满是垢痂;人家头上焕发着万丈光辉,自己头上黯淡一片。人家端着酒壶走到他们跟前,他们自渐形秽地站起来,用满是垢痂的手端着酒杯,老老实实地让人家倒酒,肚子里翻腾的屁窜到出口跟前,都夹得紧紧地不敢放出来。
秦玉花的席面确实实惠,粉蒸肉用老碗盛,里面全是肥肉块子,没有用红苕垫底,没有两斤肉甭想把大老碗填满。鸡肉是用盆子上的,半个整鸡,汤上边的鸡油黄灿灿地漂着。葱爆羊肉用大盘子盛,葱少羊肉多,全是羊大腿上的肉,没有把羊杂朝里加。满院子都是饕餮的声音,连乡长都说:我一年到县上开几次会,席面吃过不少,都比不过这家人的席面!
秦玉花从这张桌子走到那张桌子,满脸红光地给乡党们说:吃,敞开吃,粉蒸肉红烧肉多着哩,吃完了让他们再上。还对刘掌财喊:掌财兄弟,给厨房交代一下,看哪个桌子上的红烧肉粉蒸肉吃完了,就朝上边端,叫乡党们吃个够!
乡党们确实对秦玉花高看一头,一个寡妇家,把娃栽培成大学生,又守住了自己的名节,还把娃结婚的席面整成这样子,甭说疙垃堡子没有第二个,就是全乡全县都不一定有第二个。秦玉花走到他们跟前,不管男人女人,大人小娃,都赶忙站起来,恭恭敬敬给她说话。张来福端着一杯酒,走到秦玉花跟前,很恭敬地说:学文他妈,你这辈子把事情干成了,给咱疙垃堡子树了个榜样。我代表所有的村干部,敬你一杯,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子,把杯子里的酒全灌到嘴里。秦玉花也端起一杯酒,轻轻抿了一下,算是尽了心意。
黑了的酒席是专门请帮忙的乡党,吃喝完毕,这场事情就算办完,各回各家,院子里就留下一派寂静。本来,按疙垃堡子的规矩,黑了要闹洞房,骚小伙子要在新媳妇身上把毒火出了。前边说了,他们面对县长的女子,就失了色胆,自觉形秽地退避三舍,闹洞房不能在新媳妇身上摸,还有啥意思?张来福在席面上说了,学文跟他媳妇第二天就要回单位上班,天大地大没有给公家干工作的事情大,黑了闹洞房就免了。骚小伙子本来就不想闹,书记这么一说,正是瞌睡寻枕头,借坡滚碌碡,趁风扬场,县长的女子就免了一场被人乱摸的尴尬和灾难。
刘掌财和郭四书拿着礼单礼钱,来到秦玉花房里。郭四书把写了满满六七张大红纸的礼单,放到秦玉花跟前,说:一共有278户人家搭礼,共收礼1320元。随之,刘掌财把钱送到秦玉花跟前,说:这是1320块,你清点一下。秦玉花接过钱,说:清点啥哩,我能信不过你们?
刘掌财和郭四书走后,马学文和媳妇从新房走过来,秦玉花指着炕面子对他们说:上炕坐,炕上暖和,你们也忙活了一天,累日塌啦?儿子和儿媳妇就脱鞋上炕,炕上放着炕桌,炕桌上头吊着电灯,光线不好,晕晕乎乎。秦玉花把茶壶里的剩茶倒掉,又给里面放了茶叶,就要给茶壶里加开水。儿媳妇急忙说:妈,我跟学文晚上都不能喝茶,喝了茶睡不着!秦玉花停住给茶壶里倒开水,问儿媳妇:不喝茶喝什么?儿媳妇说:啥都喝,我们都不渴。秦玉花说:念书做学问伤人得很,听说做学问的人夜里都睡不着觉!说完,放下茶壶,也坐在炕上,看儿子,看儿媳妇,眉里眼里都是慈爱,都是满足,都是幸福。一个寡妇家,把儿子培养成大学生,给儿子娶下了县长的女子,还有啥不满足的?
炕桌上,放着礼单,叠得整整齐齐。秦玉花用手在上边摸了一下,长长舒了口气。儿媳妇不知道这是啥东西,好奇地问:妈,这是啥东西?秦玉花说:是礼单,你们今天办事,堡子的人都搭了礼,连乡上的大脑兮都专门跑来搭礼。说着就从裤兜里取出礼钱,放到儿媳妇跟前,说:你们办事妈也没钱给,刚好把这些礼钱拿上,回去置办些过日子的东西!儿媳妇不要,把钱推给婆婆,说:妈,我跟学文都有工资,两个人加起来一个月有一百多块钱。你没有工资,这钱你留下慢慢花!秦玉花又把钱朝儿媳妇跟前一推,说:我不愁没钱花,我一年喂两头猪,再喂二十几个鸡,都能换来钱。我在农村,吃的喝的都不花钱,不像你们在城里,把泡屎尿泡尿都要掏钱,离了钱一天都过不下去!说到最后,儿媳妇还是没有犟过婆婆,只得把钱收下。
儿媳妇收了钱,觉得很对不住婆婆,就说:等我跟学文有了房子,就把你接到城里,跟我们住在一块。你就学文一个,我们说啥也得管你!婆婆心里就有了熨帖,有了热乎,把身子朝儿媳妇跟前靠了一下,抓起人家的手,一边抚摸一边说:娃呀,你是大户出身,放到古时候就是小姐的身份。俺是山疙垃的农民,你能下嫁到俺这样的人家,我感激都来不及哩!儿媳妇也感动地说:妈,看你说的,我跟学文是同学,我们订婚以前学文都给我说了咱家的情况。我要是嫌弃咱家的条件不好,就不会跟学文结婚。我跟学文结婚了,咱就是一家人,就好好在一块过日子!
儿媳妇说的话像蜂蜜样地朝婆婆耳朵里流。
婆婆收起礼单,揭开炕头的箱子,很认真地把礼单放进去。儿媳妇迷惑地看着婆婆,不解地问:妈,事情都办完了,还把这东西放到箱子干啥?婆婆把箱子盖好,含糊地说:咱要记住人家对咱的好处,要不把它保存好,将近三百户人家,咋着都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