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麻子怕是一米五都冇得。一双眼睛比绿豆还小,脸的两颊还有许多星星点点的小雀斑,所以,大家背地里都叫他李麻子。但是,李麻子最不喜欢别人叫他李麻子了,他要是听到,会跟你红脸嘞!
他仗着自己是厂长的亲侄子,整天在厂里为非作歹。今天看到刘胖子手里,有几块他婆娘送来的点心,自己一个人全拿走了,还把刘胖子岳父老子送来的二两米酒也提走了。刘胖子哼都不敢哼一声,生怕得罪李麻子。刘胖子虽然长得一身膘肉,但表面却是十分老实的。他的祖上三代都是农民,但是他舅舅是留洋回来的商人,之前生意做得很大,解放初年又回加拿大了。因为舅舅,他家里没少受批斗,现在好不容易进了厂里,还不得夹着尾巴做人啊!
刘胖子心里还是十分憎恨李麻子的,所以,每次休探亲假回家,都在屋里把李麻子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妈的个厮,他以后总要遭报应的,我就等着看!刘胖子的婆娘倒是长得水灵灵的,人也很能干,家里里里外外的事情打理得利索得很,不晓得是哪只眼睛夹了豆豉,当时追求她的青年哥哥有好几个,还有工厂的干部子弟呢!她硬是没看上,却栽倒了刘胖子的怀里。
这天,陈小东家门口晒了件新衣服,李麻子见到了,也要拿去穿。陈小东一米八的个子,李麻子和他站在一起,才到他的腰边上哎!他第二天一清早就穿着陈小东的衣服,两只袖子又长又大,好像唱戏的一样,滑稽得不得了。大家都忍俊不禁,又不敢当着李麻子的面笑,只有相互眨眨眼睛。连陈小东看到自己的衣服被他穿成这样,也无可奈何地苦笑。李麻子穿了一上午,觉得实在别扭,中午吃完饭回来,陈小东发现自己的衣服“长脚”回来了,心里踏实了许多。
李麻子在吃饭这件事情上,对别人还是很好的,从不欺负他们。只是,他最喜欢要曹眼睛跟他一起吃饭了,好像是耍把戏一般。他把南瓜萝卜白菜红薯叶子全都给曹眼睛,把曹眼睛碗里的肉全都夹到自己碗里,每一餐的肉都是提前分好的,曹眼睛硬是望得做不得声,自己本就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天天吃点南瓜萝卜白菜红薯叶子怎么要得噻!刚开始进厂的时候有100斤,可三个月以后只有85斤了,回家后母亲心疼得不得了,我的好崽崽哎,你还有15斤肉肉去哪里了?曹眼睛心里想,娘哎!还有15斤肉长到李麻子身上去了嘞!
哪里有打压,哪里就有反抗!曹眼睛还是一个有个性的人,但自从被李麻子教训了一顿后,再也不敢调皮了。他心里想,我惹不起你李麻子,躲还不行吗?等到吃饭的时候,他等着工友们都走了以后,准备一个人最后走。可才出门,就发现李麻子叼着根烟,在柱子底下对他吹口哨。李麻子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一到了吃饭的时候,便和曹眼睛形影不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好兄弟嘞!
虽说他如此嚣张跋扈,但还是有两个巴结他的小罗罗,一个是烧锅炉的张鼻涕,为什么叫他张鼻涕呢?因为他都快二十岁的人了,还整天吊着一副鼻涕,身上也邋邋遢遢的,没人愿意和他走近,好像一和他走近,自己也会变得邋遢。每次李麻子要抽烟了,张鼻涕总会从他那分不清颜色的衣服口袋里掏出那压得扁扁的烟,李麻子竟也不嫌弃,抽了一根接着一根。
还有一个就是罗结巴。罗结巴是个早产儿,生下来只有4斤重,从小就身体不好,家里人都以为他活不长,可谁知道他除了说话结结巴巴的,其他的都很正常。五岁那年,他母亲生了个妹妹,他跑去电厂找父亲,爸……爸,生生生……了了……父亲和工友们都瞪大眼睛望着他,到底生了个什么啦?父亲问,是带把的还是不带把的?是……带……带带……还没等罗结巴说完,父亲一巴掌就把他抡到了墙壁上,嘴里还骂叨叨的。罗结巴只感觉头上冒星星,说来也奇怪,那一巴掌,居然把罗结巴的结巴病治好了不少,虽然说话还是结巴,但还是比以前好了许多。
是张鼻涕最先发现李麻子最近不对劲的。说来也奇怪,李麻子一副卵样,可是个忠实的篮球粉丝。可最近篮球上好像有什么毒一样,李麻子碰都不碰一下。而且,也不欺负工友们了,对曹眼睛还客客气气的。一到下班时间,就赶紧打发那两个小跟班走。
张鼻涕和罗结巴走在回家的路上,张鼻涕口里叼着根烟,一边吐着销魂的烟圈,一边流着鼻涕,你发现老大最近有么子不对劲吧?罗结巴敲了他下脑袋,老大的事情是我们有资格讨论的吗?回去睡觉。张鼻涕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火,你个罗结巴,平时在老大面前就喜欢献殷勤,这次我非要老大对我刮目相看!张鼻涕看到罗结巴屋里的灯亮了,他才安心返回车间。这时,车间的工人们都下班了。透过微弱的灯光,他看到李麻子一只手捧着一个妹子的脑袋,另一只手托起她的后脑勺。张鼻涕这下惊呆了,李麻子虽说平时爱欺负这些工友,但那都是抢抢别人的东西吃吃啦,好看的衣服拿去穿下啦,看电影不给别人凳子啦,但是在面对男女问题上面,李麻子还是很谨慎的嘞!据张鼻涕所知,李麻子还是个处男,连妹子的手都不敢摸的。怎么今天就这么胆大妄为,敢在公共场合耍起流氓了?要不得嘞,这要不得,会死人的!张鼻涕一边喊着一边进了车间,李麻子和那个妹子都好奇地望着他,你搞什么鬼啊,张鼻涕?李麻子叉着腰问他。张鼻涕跟他挤眼睛,李麻子晓得他有些话不方便当着这个妹子的面说。张鼻涕看李麻子不怎么睬他,于是上前一步,老大,你莫要冲动啊!李麻子白了他一眼,我怕你不蛮清白吧!还敢监视我是吧?周梅眼睛进了灰,我帮她吹一吹。张鼻涕不相信似的望着他,李麻子挥手示意他赶紧走,他可不想张鼻涕在这里耽误他的好事。
这个能让李麻子篮球碰也不碰,对人毕恭毕敬的妹子便是周梅。个子并不高,但五官很精致,有一双皎洁的眼睛、挺立的鼻子,嘴巴似樱桃一样,鲜红鲜红的,让人忍不住好想咬一口才作罢。说话也是娇滴滴的,你在她面前大点声讲话,好像都很过分一样,并且,她对着谁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做事虽然慢吞吞的,也不够利落,有时总要拖拉到好晚,但是工友们都不计较,反而还有几个青年哥哥还在一旁献殷勤,都要抢着帮周梅做。
李麻子见到周梅的第一眼,心里像有十几只小鹿在心头乱窜,好像随时就会从心头跳出来一般。说来也怪,爱情真的能改变一个人。他收起平日里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瞬间变成了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哥哥。吃饭的时候,他笑眯眯地把碗里的肉分给曹眼睛吃,曹眼睛吓得叮铃哐啷的,他是断不敢接李麻子碗里的肉。记得他刚来的时候,曾经反抗过李麻子抢他肉,李麻子也是这样笑眯眯地望着他,还把自己碗里的肉分给了曹眼睛,曹眼睛还为自己的正义感到自豪!可是,那天曹眼睛一个人晚上下班回家,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进了草堆里,还没看得清是谁,被一顿拳头雨打得晕头转向,眼镜也打烂了一片。好不容易喘口气,抬头一看,李麻子、张鼻涕、罗结巴三个人把手放在胸前望着他,好像在搞他的批斗一样。张鼻涕最先做声,曹眼睛,你这新来的,还不晓得我们厂里的规矩吧,今天就给你好好上一堂课。在我们厂里,连副厂长、书记,都要忌惮我们麻哥三分,你要搞清白嘞!麻哥要你干什么,那是看得起你,看你也是个读过书的人,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撒?曹眼睛哪里被这样吓过嘞?他放肆地点头,只想赶紧回去睡觉,忘记今天的噩梦。他以为被打了应该也差不多可以放他回去了,可是李麻子还不肯作罢,示意张鼻涕从口袋里拿出一坨卫生纸,他打开摊在地上,曹眼睛透着月光看清了,那是几块五花肉,还没等曹眼睛想清楚个所以然来,他们三个居然解开裤子在那几坨五花肉上画起地图来。李麻子提起裤子,奸笑了几声,曹眼睛,你不是爱吃肉啦?这几坨肉我们可是好生加了工的!罗结巴一把按住曹眼睛的脑袋,张鼻涕抓起那几坨“加工”过了的五花肉往曹眼睛口里塞。曹眼睛一开始像被抓的地下党一样宁死不肯屈从,他越反抗,罗结巴就越用劲掐住他的脖子,曹眼睛不得已屈服了,嚼也没嚼就吞下去了,一股尿臊味始终在他口里蔓延,那天晚上,他一夜未眠,除了不停地喝水,漱口,就是对着月光哭泣。他心中十分思念故乡的亲人,思念母亲做的饭菜,如果不是父亲去世得早,自己也不会铆足了劲招工进来,要成为这个家庭的栋梁。可自己年纪尚小,还要备受欺凌,但是无论如何,一家人的希望都在他身上,他一定要出人头地,可内心的坚强也是抵不过现实的残酷,好长的一段时间,曹眼睛都不想吃肉,甚至一听到“肉”这个字,他就连忙闭眼睛,并且感觉到反胃。直到回去吃了母亲做的辣椒炒肉,他才没有这种恶心的感觉。看到曹眼睛不接坨,他狠狠地在桌子底下踩了曹眼睛一脚,曹眼睛“啊哦”的一声叫了起来,周围吃饭的人都望着他,他扶了扶眼镜,笑笑又坐下了,他看看旁边坐的周梅,心里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心安理得地接下了李麻子的肉。
李麻子虽说没谈过恋爱,但追起妹子来,还是蛮有套路的。这套路也不用谁教,好像天生就会。不到上班最后一刻不起早床的李麻子,竟然每天破天荒地起了早床,给周梅打好早餐,他观察力还是蛮强的,不去做特务可惜了。晓得周梅喜欢吃糖包子和盐菜包子,不喜欢吃肉包子,还要喝一小碗白米粥;吃粉的时候,周梅要汤多一点,不喜欢吃坛子菜。晓得周梅喜欢看报纸,李麻子便每天都去主任报刊栏取报纸,主任还以为这个游手好闲的兔崽子也开始爱学习起来了,好几次在厂长面前表扬他,如果知道他是用报纸去追求周梅,他们肯定要发宝气打人嘞!
周梅是个心思很深的人。不管李麻子如何对他献殷勤,如何讨她的欢心,她都面不改色心不跳,不接受,不回避,不主动。
周梅的妈妈是个薄命的人,周梅四岁不到,妈妈躺在爸爸怀里奄奄一息了,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要周梅爸爸照顾好梅子。周梅那时候不知道死为何物,只知道妈妈没有再醒过来,永远长眠于家后面的山上了。母亲走后不久,奶奶便托了好几个媒婆给父亲做媒,父亲一开始很反感,连见都不见,时间一长,也开始接触几个,后来,找了王媒婆介绍的妹子,也就是她,成了周梅的继母,让周梅恨了一辈子的人。
继母有个好听的名字,陈百灵。继母一进门,奶奶便拿出了一对玉镯子,亲自给她带上,还在继母耳边嘀嘀咕咕的,逗得继母咯吱咯吱地笑起来。一开始,继母还是对周梅不错的,每天早上给周梅下一碗面条,还卧上两个荷包蛋,说是周梅太瘦了,要多补补。奶奶本就是个重男轻女的人,看到继母每天给周梅卧两个荷包蛋,每次都要分一个给继母,说是小孩子吃那么多不消化,要继母多吃点,争取早日给周家添个大胖孙子。继母每天还给周梅梳两个羊角辫去上学,还扯了两匹好布,给全家人做了身好衣服。周梅可是很久没有穿过新衣服了,父亲毕竟是个男人,对这些细腻的事情还是不周到。奶奶倒是给周梅做过两身,不过,那都是老太太自己做完剩下的布料,颜色又老气,还总是一边长一边短,周梅穿到学校里被同学笑话得不得了。回去后周梅委屈地跟父亲说了,父亲答应明天就去给周梅买好看的布料,给周梅做好看的衣裳穿。第二天回家,没等到父亲的新衣服,却等到了老太太的“竹笋炒肉”,此后,周梅再也不敢要新衣服穿了。继母做的这两套新衣服,是那么的合身,颜色也正是周梅喜欢的样子,周梅高兴地在屋里转了几个圈。
周梅读六年级的时候,恰是国庆那一天,继母生了个小弟弟,小弟弟生下来可爱得不得了,胖嘟嘟的,一逗他,他就会对你咯吱咯吱地笑。父亲给弟弟取名为“周国庆”,周梅经常逗小弟弟玩,自从家里添了个伢子,真的像与国同庆了,家里感觉喜庆了不少,奶奶也开始喜笑颜开了,还夸周梅是好姐姐。弟弟好像格外的聪明,还不到两岁,就会叫爸爸、妈妈、奶奶、姐姐,逗得全家人哈哈大笑。周梅把自己的《唐诗三百首》天天念给弟弟听,弟弟长到三岁,神了,居然会一首接一首地背嘞,这让左邻右舍都好羡慕周家添了个这么能干的儿媳妇,又添了个这么聪明的孙子。
到了腊月二十八,快过年了。一家人都在烤火,继母又在抱怨说村口的张媳妇又在嚼自己舌根啦,娘家老弟嫂又给母亲脸色看啦,过了年想把她接过来住。这时,突然有人敲门,父亲很警惕地问对方的名字,对方只叫父亲二哥,连叫了三声。父亲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此人是谁?门外那人说话声音都微微颤抖,父亲本就心地善良,就开了一道门缝,看看对方到底是谁。一开门,全家人都被吓坏了,特别是国庆,吓得直接躲到了桌子底下。
这人浑身是血,脸上已经看不清五官的痕迹。
经过一番唏嘘后,周梅知道他是一名老师,从湖北过来寻亲的,亲没寻到,身上的钱也用光了,只好来“化缘”。老师姓罗,继母给他打了一盆热水,又准备了一身父亲的旧衣裳,罗老师清理一番过后,露出了白净的脸庞和皎洁的双眼。周梅已经17岁了,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看着罗老师那一双深邃的眼睛,周梅心里竟然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