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毫无疑问是怀着一种极为忐忑的心情去省委常委楼的。
一个内部刊物犯得着惊动省委书记么?他一直还在想着这件事。除了一早给司机小曾发了一个“八点准时来接我,九点半赶到省委常委楼”的短信,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此事,也就是怕引起一些无端的猜测。有领导突然约见,这其中本来就有奥妙,说穿了就是非福即祸。去年创刊号出来不久,作协党组曹书记突然约见李想,结果拿了一封投诉《南江作家》一帮人是不三不四、拉虎皮作大旗招摇撞骗的信给他看,并且要求他做出说明。要不是他李想带着的这班人一个个行得正坐得直,怕是早就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赶跑了,何况现在约见李想的是中共南江省委阳书记。
对于在省委统战部《南江统一战线》担任过三年编辑部主任、五年执行主编的李想而言,两届省委书记他都熟悉,至少每年一次的民主党派、工商联调研成果汇报会上,均有过近距离的接触。尤其是他与阳书记更是有过戏剧性的两次正面交道。
那是上世纪的一九九九年晚秋,好像是国庆节后没几日,由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央统战部部长亲自带队,召集了二十多位全国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中的港澳知名人士来南江视察,省委统战部的杂志自然是首当其冲要派主要力量全程跟踪采访的,另外还交给了李想一个等着上十一期封面的重要拍照任务。说它重要,主要是因为要抓拍的人物重要,是省委书记向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央统战部部长汇报情况的工作照片。与办公厅和保卫局联系后,给李想的时间只有四十分钟,也就是晚宴后,包括书记陪部长散步到部长下榻处的会客厅作简单汇报时的唯一机会,因为阳书记第二天一早就要启程去中央党校参加短训班的学习,时间一个星期,而港澳知名人士在南江视察的时间更短,只有四天,也就是说这个机会一旦失去,省委常委、省委统战部长蓝新亲自下达给他的任务就得泡汤。李想不得不沉着应对,凭着他对业务的熟悉,长短镜头及傻瓜机均已准备到位,并事先进入了会客厅守株待兔。但令他无法掌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两位首长在沙发上落座后,东北大汉的阳书记无论坐姿及架势总是占着主导地位,镜头中的中央首长倒成配角了。李想咔嚓了十多下,没有一下是理想的。情急之下,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喊了声:“阳书记,请您收敛一点!”此话一出,对方本能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劈头问道:“你是谁呀你?”在场的人都为李想捏了一把冷汗。
“对不起,首长同志,这是我李想的职责和使命所在。”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会不卑不亢地说,“《南江统一战线》正等着二位的工作照上封面哩!”
“哈哈,是这样啊!”两位首长都笑了起来,阳书记刚一落座,李想手中的相机便咔嚓一声,把两位灿然笑谈统战的珍贵一瞬定格下来了。故事其实并没有结束,阳书记后来从《南江统一战线》看到这幅照片后,专门嘱咐秘书与李想联系取回了底片,放大了两幅并做了相框,一幅挂在他自己办公室,另一幅据说送到了北京。还有就是世纪之交,也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应该也是元宵节过后没几天,由省委统战部主持召开的各民主党派、工商联调研成果汇报会上,中途休息期间,阳书记居然当着在场那么多省部级领导的面,大步流星地朝斜对面工作人员中的李想走了过去,一边握着他的手,一边摸着他的下巴遗憾地说:“多好的络腮胡,你怎么给剃了?”李想居然也如老友般哈哈一笑:“有您这句话,那我可真要奉旨留胡须了!”会场里顿时表情各异,在会后传为佳话。
故事的结尾更有意思。第二天早晨刚一上班,分管组织人事的副部长卢娥就来到李想的办公室,随手掩上门,表情诡谲而又神秘地问道:“小李,书记和你的关系……”她有意停顿了一下,李想知道她在等着他说话,便故意买了个关子装糊涂:“您说哪个书记啊?”他李想还真是牛逼,跟省委分管统战和工青妇的郑副书记以及分管意识形态的唐副书记,都是能说上话的,并且一样谈笑风生。用他自己的话来解释,是人不求人一般高,领导也是人啊,我就是真去求领导,那肯定也是为了公事。
“小李,你严肃点,来了解一下情况这也是蓝部长的意思。”
“你们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我和阳书记没有任何特殊关系,要是硬说有,那也是狭路相逢逼出来的关系。”李想就把去年抓拍封面照的事以及后来阳书记秘书要回底片放大照片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卢娥部长张大着平时极为慎言的嘴巴,像是听故事似的。
“没了?”卢副部长说。
“嗯,没了。”李想手一摊作遗憾状。
卢副部长似乎也有些遗憾,她刚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郑重其事地交待:“今天我这是代表组织来找你谈话的,请遵守保密纪律。”
“您放心好了,我知道。”
李想回忆到这里不禁“扑哧”笑出声来,下意识地摸了摸野草般疯长的络腮胡子,一颗忐忑的心就踏实下来。
“李总,我们走后门进吧?”司机曾逗知道老板的习惯,小心地问道。因为往正门要拐八一路,途中还有三处红绿灯。
“这还用问呐。”李总想也不想说。
曾逗就抿着嘴巴偷偷乐,心想还是老板牛,每次在后门被警卫拦住时,李总都只说一声:“你们刘教导员的舅舅。”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门卫就把自动门钮一按,然后便是一个立正敬礼。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常委楼是一个单独的院子,呈撮箕状,共有三层。李想对这栋看上去很宁静的办公楼并不陌生。他所熟悉的郑副书记、唐副书记(去年底“两会”时已到人大任党组书记兼第一副主任了)以及前不久任命的原宣传部长、如今分管意识形态的戴副书记等,都在这一栋撮箕状的楼里。去年七月份他就曾为了请省领导们给《南江作家》创刊号题词,先后三进三出过。这可是有着七千多万人口的南江省的神经中枢。阳书记在左侧靠南的二一八室,刚好是常委会议室的隔壁。
李总打开手机看了一下时间,离约定还有二十分钟,他迟疑了一下,准备把手机调成无声或者振动,一想干脆还是关机算了。李想幼年丧母,少时亡父,是二十八岁起就守寡的祖母把他拉扯大的。他记得自己从小求知欲就特别强,总是在每晚睡觉前缠着老祖母讲故事,他于是就安安静静地枕着那些优美的故事进入甜蜜的梦乡。其中,有一个说的是每一个人的头顶之上,都有一个注视着自己一举一动的神明的故事;还有一个是说每一个人的道路前方都有一棵菩提树,只要你克服所有的困难一直向前走去,就可见到那一棵让你心想事成的神树了;再就是老祖母还教给他一个壮胆的绝招,那就是把胸窝前的那一颗扣子拧开,口中默念三句“天地有正气”,你就什么也用不着害怕了。遗憾的是老祖母并没有看到她的孙子有所出息就离开了人世。李总忽然在此时想起这些旧事,无非有两层意思:一是关掉手机的合理性,上无老人,家里不会有更重要的事非要找他;二是即便是书记真有大不了的事约见他,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何况他一早起床特意就没有扣胸前的扣子。想到这里,李总再一次轻松地笑了。
他很轻松地一边踱步,一边数着那一棵棵躯干矮壮而又虬枝怪异的观赏松。松林里有四五个园林工人,手中拿着锋利的钢剪,手臂上缠着一圈韧性十足的银色钢丝,一旦发现有长露了头的枝条,就“咔嚓”一声,手起剪落,枝条心有不甘地坠到了地上。若瞅见有刚刚想往直里伸展的枝桠,就两个或三个人合力,使劲把枝桠往弯里压,然后再用钢丝将其固定。看那样子,人很吃力,树更痛苦。
“你们这是干什么?让它们自由自在地生长不好吗?”
“你是谁呀?”
“我是……”李想一时语塞。
“在这里我们只听机关事务局长的,他要我们怎么弄我们就怎么弄。”园林工人笑得有些放肆。
李想摇了摇头,心想,如果作为一棵树,是生长在这全省神经中枢的首脑机关,任由园林工人修剪捆扎后供首长们休闲时观赏好呢,还是生长在民间宅院与鸡们狗们为伍自由自在地生长好呢?
怎么脑袋一灌水就喜欢为树们操闲心了?李想突然觉得,这个关于人与树成长的话题,看来确实已经成为自己的一个心结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李想的心中充满感慨,只是不知他怎么突然间从这常委楼院子里的树想到向义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