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山问了几次才问到丁四爷的宅子。有几个人听说问丁四爷家,都摇摇头急忙忙地走,还回头看他。
丁山放下担子,把草鞋在路边草地上蹭了一会,蹭干净了才喘了口气。路边的杏子树长了毛茸茸的青杏,山脚下的水田里飘着云彩,野山花红的白的连成片,比洋布还好看。天气暖和了,心也长草了。
这是个很大的宅子,石狮子有些怕人,大门上刻着一副金字对联:“忠厚传家,诗书继世”。这几个字丁山认得,自己家门对子也写过,伯天天指着让他念。
丁山去拍院墙西边的小门。半天出来一个人,皂布对襟褂子,露出半个瓜皮帽,堵着门问哪个。丁山说花石冲的丁家小三,见我家四爷。
门吱吱呀呀地完全打开,丁山把担子竖进门里。瓜皮帽指着门边的一个小厢房,说放那。里面是什么?丁山说皮丝烟。瓜皮帽从担子里掏出来一把,在斜阳下看看,闻闻。说这烟火候还行,只是去年春上受旱了,欠那么一股劲。丁山说是呢,叔眼真是锥子。去年人都没水吃,哪里顾得上它们。这是山脚下背阴的一块地里的,只剩下这几十斤,伯让我带给四爷,说四爷稀罕外山烟。叔,你拿一包尝尝?味道好着呢。
瓜皮帽脸上的云被风吹散了许多。
在金家寨,当地人都把自己住的地方叫内山,其他的都叫外山。
这是第一进院子,四水归一的天井,天井里一棵一人抱不过来的桂花树,树枝上挂着个鸟笼,树下一张石桌几个石凳。下雨不湿鞋的回廊,白墙壁上刻着一些画,丁山只看清楚近身的一幅。一个孩子卧冰上,旁边一条红鲤鱼。瓜皮帽说四爷在大王庙和丁家埠廖家、周家议事呢,估摸着晚饭时才能回。你在那凳子上坐一会,渴了去大厨房里舀水,别随便进后院子。丁山点头。看自己脚趾头露出许多,指甲上有黑灰泥,忙向凳子下藏。布包里还有双新布鞋,丁山不舍得穿。伯说穿长褂打算盘站柜台时才能穿。
瓜皮帽问一路来还顺畅?丁山说还算顺趟,今年水大,史河水都漫到船帮子了。还有好些牛啊羊啊在水里飘,在古碑差点撞上一个大柜子。叔,今年雨水提前了,往年都到六月份。
是吧,亏着丁四爷的船停码头几个月了,不然也险呢。廖家一船货连人都卷走了,嘿……可听到船上人说什么没?
说了很多吓人的,又是土匪又是“共匪”又是“国军”的。说前几天金刚台上还杀了几个人,不知是什么人。头割下来挂老槐树上。叔,“共匪”是啥?瓜皮帽眼一横,又低下去。听船上人乱说,你别跟着起哄!丁山忙点头。
瓜皮帽沿着回廊往后去,丁山才放开胆子看。回廊、厢房都是一色的青砖铺地,砖缝子里都看不见灰土。挑出来的屋檐像燕子尾巴,翘翘地透着秀气,又像玉兰的眉梢。正大门紧闭,朱红色门槛,青色的门槛石,应该是汤家汇金刚台上的。金刚台山上的大青石好看,一码色。门是整木的,门栓是栗树木,油亮亮的。门头上一块石雕,刻了字,弯弯曲曲的丁山不认识。门窝子是石乌龟,驮了朱色门框。丁山知道,大户人家的正门轻易是不开的,像他这样的外山人,就是亲戚也只能走旁边的门。这是伯临走时一再叨叨的。
记忆里,丁山还是七岁时跟伯来过一次。那次伯也挑了皮丝烟。临走时丁四爷给了他一个拨浪鼓,一颗皮纸糖。拨浪鼓玩了几年,皮纸糖丁山没舍得吃,却不知咋弄丢了,哭了两天。那时的门楼好像比现在高了许多,小门的门槛他也爬不过去,伯拎着他后衣领一扔。丁四爷哈哈笑,说长大了有出息了,门槛比四爷的还高。伯满脸核桃皮碎开。托四爷的福,以后您老赏他口饭吃。
四爷说我们是至亲,推不得的。伯不停地拱手。
后院子有响动,仔细听是几个小孩在打花巴掌,脆脆的如羊角酥。
盘脚盘 上高台
高台高 抬大刀
大刀快 切梗菜
……
一声断喝打断了接下来的唱,就有孩子哭,有女人在责怪。你对孩子凶什么?男人低声喊,这都什么时候了,唱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大刀快,切什么梗菜?想家门有祸事呀。女人说打小不都是这么唱的嘛。男人说打小是打小,如今是如今。你知道当下政府县长姓啥……带他们去东厢房读书,抓俩糖哄哄。我去前面看看,听说丁家侄子来了。
一个穿长袍的高大身影从二道门走出来,喊丁山呢,丁山,出来爷俩喝一杯。
丁山奇怪,四爷从哪儿进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