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刘耘生。
刘耘生挪挪身子,让她站定。他们并排站在窄窄的窑道里,看雨。雨越下越大,此刻,坯场上一阵忙乱的欢腾之后,不见了人迹。轰鸣的机器声停息了,白茫茫的雨中,河滩突然变得静谧。那静谧是温柔的,一种辽阔而肃穆的温柔,从蜿蜒的、被炸药炸成残疾的山坡,从那些点火和没有点火的砖窑,从一排排遮盖着苇帘的坯行、零星的野草和方圆多少里唯一的那棵杨树上,弥散开来,使它们拥有了某种新鲜的、安宁的表情。
“这雨真大,”刘耘生突然开口说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海棠搭话,“好雨啊。”
“是好雨,”海棠觉得自己有义务回答,“下它个七天七夜才好。”
“你可真贪心。”刘耘生快活地说。
他们都笑了。
他们都盼下雨,他们盼下雨比童年时盼过年还要心切,就像大旱之年一个真正的农人盼望甘霖。下雨是他们的节日,可以摆脱苦役似的劳作,可以不干活又挣钱。河滩上的男男女女,人人都会抬头辨云,看它的走向,人人都会说那几句民谚,“云往东,一场空;云往西,披蓑衣;云往南,大水漂起船”之类。
“这要在西山上,这么大的雨,能看到汾河涨水。”刘耘生望着白茫茫的雨雾,这么说。
“你很想西山吧?”海棠突然转过脸来,望着他。
他点起了一支烟卷儿,是那种褐色的、味道极其浓烈的劣质卷烟,他吐出一口烟雾,烟雾遮住了他的眼睛。
“我恨西山,”他平静地,但是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也恨这里。”
海棠愣了一下,慢慢湿了眼睛。不是因为他话的内容,而是那声腔:他用“普通话”回答了海棠。他用他熟悉的、熟练的、母语似的普通话回答了这个姑娘。多少日子以来,在这片酷烈的河滩上,海棠不屈不挠、荒腔走板的“普通话”是多么悲伤和孤独,它就像孤魂野鬼一样独自游荡,像丧偶的大雁一样被雁群抛弃,形单影只,伤痕累累……此刻,他的普通话,京腔,竟让她生出一种故乡的感觉,就像一个游子万里奔波之后终于看见了家乡的土地、山川、河流。她眼热鼻酸,她想,原来你藏在这里,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我……
雨仍然在下,白茫茫的,一种隐秘的欢腾在雨中弥漫着,那是正在生长的野草、新鲜的黄土以及麦秸草垫和苇帘散发出的生命的气味,清香的气味。原来,在大雨洗去人的气味和痕迹之后,河滩竟然是美好的。
4
那是一个默契。从此,只要他们两人在一起,刘耘生就只说普通话。
从前,革命者凭着《国际歌》寻找自己的同志,而海棠,则是凭普通话。
和十六岁时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海棠相比,如今的她,变了很多。她努力学做一个文艺青年。表姐丽莎是她的启蒙者,指引她走上了“文艺青年”这条小布尔乔亚的道路。如今,契诃夫、屠格涅夫,再也不是让她一头雾水毫不相干的名字,她读了不少他们的小说,爱上了那些故事中美丽的女人。普天下,文艺青年千千万万,那差不多是一种青春期的流行病。可不知为什么,她这个“文艺青年”,却给人一种惨烈的感觉,她惨烈地爱着那些所谓“优雅的事物”。也许,是因为,表姐丽莎年轻而浓郁的鲜血是它们的底色。
他们俩独处的时间,其实并不多,只有下雨的日子,他们或许能够摆脱开众人躲在窑道里安静地说话。现在,刘耘生是海棠的第二个启蒙者了,他总是借书给海棠看,他家里是有书的,虽然破四旧时烧毁了不少,但毕竟还有一些漏网之鱼。何况,他还有借书的渠道,那些不见天日的书,托尔斯泰普希金们,谁也不知道,它们藏身何处,只知道,它们如同地下工作者一样活跃地穿行在这城市的深处,就像不散的游魂。
他们的话题,永远是书,从书开始,说啊说,最后总是说到眼前的苦闷。这片河滩,这苦役似的劳作,不是他们想要的生活……雨声中,他们沉默了,然后,刘耘生吹起口哨,那口哨又明亮又忧伤,是一首俄罗斯歌曲:
“为什么,我苦难的命运,
送我到,西伯利亚……”
那口哨声,就像一只云雀,(这也是非现实的,因为,海棠从来也没见过这种叫云雀的鸟)在雨雾中,飞翔,徘徊,无枝可栖。
冬天到了,冬天,河滩变得很宁寂。霜降过后,机器就停止了轰鸣。他们就像农民一样迎来了冬闲的好时光。每日里清清坯场,抱抱草垫、苇帘,日子开始变得悠闲。机房里,生起了两只巨大的炉火,休息时,大家拥炉而坐。炉边的话题,差不多永远是饮食男女间那点苟且的事。那是海棠无法忍受的事情。她宁愿在空旷的河滩上,找一处背风的角落,用废弃的破苇帘,点起一堆旺火。她守着那堆旺火,把冻僵的双手凑上去,或者转过身,让明亮的火光去烤暖她的脊背。苇帘毕毕剥剥响着,啵一声,爆出一串火星来,金黄的小火星,飞舞着,像一群奇幻的小蜜蜂,扑到她脸前,美如梦境。
那是一面阳坡,有太阳,很暖和。
“你会不会唱那首歌?”她转过被火光映红的脸,问旁边的刘耘生,“小时候唱的,小喜鹊造新房,小蜜蜂采蜜忙,幸福的生活哪里来?要靠劳动来创造……会唱不会?”
“会。”刘耘生回答。
“你相信吗?幸福的生活哪里来?要靠劳动来创造?”
“理论上相信。”
“可我现在为什么这么憎恨劳动?这么恨?”她抬眼望着脚下的河槽,远处,灰窑上,女人们正在往灰坑里添石头,远远看去,她们是灰白色臃肿的一团,“你看看那些女人,你能说,劳动是美的吗?她们也就三十多岁吧,可你看看她们的样子,三十多岁脸上已经是沟壑纵横,残酷的劳动已经把她们榨干了……夏天的时候,有一天,我和燕子在坡上干活,看见她们正在出灰,燕子指着她们忽然心酸地对我说,‘海棠,十年后,咱们就是那个样子……’那个时候我觉得手脚都冰凉了……”
“我给你背一首诗吧。”刘耘生忽然认真地说道。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海棠笑笑。
“不是。”刘耘生回答。
于是,在北方酷寒的冬季,在荒凉的、没有希望的一片河滩上,守着一堆毕毕剥剥的旺火,海棠第一次听到了那首诗: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穷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
许久,他们沉默着,“啵”一声,又一串金色的小虫从火堆里飞出来,刹那间就变成了余烬,原来那是一种壮丽的挣扎,就像一个许诺。
“你知道这是谁写的吗?”刘耘生问海棠。
“谁?”海棠抬起了眼睛,“俄国人吗?”
“不是。”
“那就是法国人。”海棠淡淡地说。她觉得那是一种美丽却遥远的哀伤。
“不是,”刘耘生摇摇头,“是一个知青。”
“知青?”海棠惊讶地半晌合不上嘴,“现在的人?中国人?”
“对,”刘耘生回答,“现在的人,和我们一样,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可他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海棠非常非常震撼。
一个和她同病相怜的年轻人,不知姓名的人,一个同样在无望的生活中挣扎的人,对她这样说,相信未来。她眼睛慢慢湿了,她想,相信未来,这是一件多么罗曼蒂克的事!多么诗意的事……好吧,那就相信吧。
“刘耘生,谢谢你,”她转过脸来,望着刘耘生明亮的眼睛,“那就让我们相信……不过,未来有多远?十年够不够?假如,十年后,生活还是这个样子,我就死。”她安静地说。
刘耘生凝视着她被火光映红的粗糙的脸,从前的干净和洁白如玉,早已不见了踪影。不过,仍然是好看的,尤其是眼睛,比从前深了,有了一种深潭般复杂的寒气。荒腔走板的普通话,使她的表白,总有一些台词的感觉,好像她在拼尽全力投入性命塑造着一个什么角色。刘耘生一阵心痛,他伸出胳膊,把这可怜的姑娘搂进了自己怀中,他说:
“好吧,那就让我们等十年。不过你要答应我,海棠,十年之内,你不能干傻事!这是咱们的‘十年之约’,你不能失约,假如你失约了,我,我会追进地狱和你算账……”
海棠在他怀中,抬起脸,望着他,他们相互怜惜地凝望着,忽然,海棠郑重地凑上去,在他被寒风吹得皴裂的嘴唇上,轻轻亲了一下。这潦草的、却是开天辟地的亲吻,一下子让她自己泪如泉涌。她流着热泪回答他说:
“刘耘生,没有回头路了,我盖章了。”
春天到来的时候,不知什么人在河滩上种下了一小块苜蓿,等到苜蓿刚刚开出漂亮的紫花,刘耘生就离开了河滩。他有了一个新工作。那是在这个省的东南部,一家三线大工厂。告别的时候,刘耘生对她说,“我给你写信……”她回答,“好。”他写了,一封、两封、三封,可是从没有收到过海棠的回信。他又写,又写,五封、六封、七封,依然石沉大海。新的环境,新的生活,自然有更多吸引他的事情,渐渐地,他不再写了,时间一长,他们失去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