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漫天飘飞。母亲又凛若冰霜地将那个蓝色的一次性口罩递向我,说,还不戴上?絮丝吸进鼻里,对身体不好!我冷冷地回敬:不关你的事!
最近几天,为跟耿罗马交往的事情,我和母亲一直较着劲。母亲要我收心,态度坚决,说耿罗马绝对不适合做男朋友。我说,我就认定耿罗马,我一定要跟他结婚!我都快毕业了,连这点自由都没有?况且我们都交往了一年,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你也不是不同意的!为什么现在突然变卦?要我们分手?
母亲哆嗦着嘴唇,说,你就这样跟你妈说话?我硬着脖子,说,你是怎样跟我说话的?她气急败坏,顺手抄起我书桌上的一本厚书——扉页上有我父亲手写签名的辞典,恶狠狠地掷向我。我偏过脑袋,那辞书就砸到墙上,我哭着跑回自己的卧室,砰地关上门。
我边哭边给她发微信:手机刷屏时代,哪样不要自己做主?你以前不也一再对我强调:女孩子要独立自主!你现在却拼命干预我的婚姻,你是不是太虚伪?
她的回复只有一句话:我永远记得我的婚姻是自己做主的!这句话她近期重复了多遍,重复到让人恶心的地步。
那晚我们俩谁也没有睡着。第二天谁也没有理会谁。我要一直跟她闹别扭,她让我做什么,我都有意跟她唱着反调。今天刚出家门时,她要我戴口罩,我没理。出教职工家属院门,她又要我戴口罩,我依然没理。母亲愤然地一跺脚,说,你这个不听话的东西!
风,越来越狂,肆无忌惮,柳絮飞舞成团团小白花。母亲再也忍耐不住,她再次要我戴口罩,口气异常严厉:你戴上!听见没有?一把拽住我,拽得很重——像一个警察拽正在行窃的小偷,她执拗地朝我抖着口罩。旁边有不少目光朝我们这边扫描了。我不想被外人耍猴一般地围观,憋着泪,一把抓过口罩戴上。
甩下母亲,赌气地疾步穿行马路,也不管来往的车辆,我想我要是被车撞死才好,看你还跋扈不跋扈!母亲疯了般地追赶我,差点被一辆小汽车带倒。这回轮到我害怕了,母亲要是有个不测,我怎么办?
我们俩终于不再互相赌气,安静地站在马路边,等出租车。
往西北郊去。给父亲扫墓。
父亲留在我记忆中的模样,并不模糊: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脸庞棱角分明,皮肤是男人中那种少见的象牙色,戴一副黑边眼镜,时常习惯于微低着头走路。父亲那种不张扬而又带几分含蓄的儒雅样子,是颇吸引人的。
老实说,耿罗马的样子神似我父亲。也或许执念于父亲的样子,我第一次在S大学元旦晚会上见到耿罗马,不由得心跳加快,这也是我第一次对异性怦然心动。当我打听到耿罗马从来没有交过女朋友,无比兴奋,我在心理上笃定了耿罗马。耿罗马在女生面前异常腼腆。对我来说,这没什么。开放时代,女孩子大胆地倒追心仪的男孩子,是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的舍友有一半以上都有倒追异性的经历。我挖空心思接触耿罗马,说穷追猛打也不为过,耿罗马终于默认我的追求。
我想象我的父亲如果还活着,他跟耿罗马站在一起,应该神似父子的。耿罗马的容颜、气质以及谈吐,一定让他满意。他们兴趣大致相同,比如爱好看书,习惯于独自默想,他们应该有很多共同语言。想到这些,我的心有些痛:我为什么那么早就失去父亲?
我不知道父亲当初为什么那么决绝地弃世。他不顾念他的父母兄弟,不顾念他的妻子,也不顾念未成年的独生女儿——那时的我刚刚八岁。
记得那天也是个柳絮满地的晴日。白天没有任何异常,傍晚风突然强劲,吹得楼外的杨柳像吃了摇头丸一样,疯狂摇摆。晚饭父亲没有吃,说不舒服,就将自己关进书房。那一夜我睡得很死,还做了跟父亲去十三陵郊游的美梦。
翌日凌晨,不过四点左右的光景,星星还在天上眨着疲乏的眼,街旁的路灯暗淡寥落,居民们还在各色的梦中沉睡。突然而起的惊叫很骇人:不得了!不得了!有人跳了楼!惊叫的是晨扫的清洁工阿姨。
冰冷的水泥地上,躺着一个血糊糊的人。
受到惊扰的楼内居民纷纷出来。有人打110报了警。
我和母亲都被小区内的嘈杂声给吵醒了。母亲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父亲的书房,敲敲书房的门,没有回应,她有点疑惧,使劲拧开门,书房里没有父亲,窗户阴森森地大敞着。母亲的脸顿时煞白,猛地拉开防盗门,发疯似的冲了出去。我被母亲惊慌的样子吓着了,也趿拉着拖鞋跟着母亲跑出去。
水泥地上躺着的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母亲伏在他的身旁,凄哀地哭起来。穿着白色睡衣的母亲披头散发,惨惨白白的样子像传说中的女鬼。我惊惧地抱着母亲,撕心裂肺地号哭……
没有谁相信,文学院知名的年轻教授霍小默,会以这种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宝贵的生命。
父亲的自绝,成了京都轰动一时的新闻。父亲没有留下遗书。很多人都竭力猜测他的真正死因。
有报刊记者来M大学采访,采访我父亲的学生、同事甚至有关校领导,得到的答复大致相同:霍小默老师脾气温和,待人诚恳,教课认真,治学严谨,教学与科研都有显著的成果,颇受校方的器重,34岁就被破格提升为教授,成为M大学最年轻的文科教授,很快,又破格晋入博导行列。像他这样在高校混得顺风顺水的青年教师实不多见,他走绝途,实属不该。
有记者又将目光投向我们的家庭,他们试图采访我的母亲,从我母亲那里得到有关我父亲之死的蛛丝马迹,我母亲拒绝任何采访。其时报刊关于我父亲死因的报道,就明显带有推测的成分,称我父亲年轻有为,有强烈的事业心与进取心,也不排除“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长期承受超负荷的工作压力与精神压力,可能患有不为人知的重度抑郁症,最终导致悲剧发生。
我父亲跳楼的第二天晚上,大约午夜时分,一个叫东方明的博士生在寝室割腕自杀,被舍友发现,及时送到医院,给抢救了回来。了解东方明的人都知道,他是我父亲招收的第一个博士生,也是我父亲最器重最得意的门生。
M大学向来注重外界声誉,这一下出了两档子要命的事,让校方承受很大的舆论压力。年轻博导撒手人寰,已既成事实,无可挽回;如果这个在读的博士生再出事,那学校的颜面往哪儿搁?校方不能不对东方明自寻短见的事高度重视,为此特意召开校党委扩大会议,专门研究东方明问题——如何防止东方明再次自杀。经过讨论,与会者达成两点共识:一方面,学校的心理咨询中心要深入细致地做东方明的心理疏导工作;另一方面,必须考虑东方明的就业问题,鉴于东方明学业比较优秀,就让东方明毕业后留校任教,也算是慰告导师霍小默的在天之灵。
我隐隐觉得,父亲的在天之灵是难以慰告的。他死得不明不白,留下巨大的惊叹号和问号。
我一直想追究父亲的真正死因。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我甚至想还原父亲跳楼前后的每一个细节。父亲跳楼前都想些什么?他有没有想过我?我敢断定,他是想过我的。
我记起那天下午,我放学后,父亲带我去附近的公园转了转,他跟我说了很多话。他说:“敏,你知道孔子吧?”
我点头,父亲平时教我背诵一些《论语》的选篇,我怎能不知道孔子呢?
父亲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让我坐在他的膝盖上,说:“你知道孔子很有学问对吧?他三岁的时候,爸爸就病死了。他就跟着妈妈过日子。他学习非常用功,成了一个博学多才的人。”停了停,他抚摸着我的头,“如果哪一天爸爸也不在了,你能像孔子一样吗?学习用功,做一个有学问的人?”
我竟然傻傻地点点头。他笑了。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笑得是有些凄凉的,可恨的是我当时年少不懂事。他说的很多话我根本就不懂。
他指着天上的飞鸟,“鸟很自由的,想飞哪里就飞哪里。可是我们人就不行。我们落在哪里就在哪里。想挪窝却很难。”——我不懂。
绯红的落日西斜。他在公园的湖边停下来,望着落日映在湖水中的斑驳倒影,轻声自语:“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不懂。
“敏,爸爸昨晚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睡在青山绿水间的密封的房子里。你在房子外面给我唱歌。”——我不懂,还傻傻地问:“你说我给你唱的是什么歌呢?”
“《小燕子》呀,你最爱唱的。你给爸爸再唱一个,好不好?”
我高兴地唱起来:“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父亲的眼眶里溢满泪。我说:“爸爸,你怎么哭了?”
父亲赶紧擦擦眼泪,有点夸张地笑了一下,说:“敏唱得太好听啦。爸爸听了高兴啊,所以就哭啦。”——他高兴得哭了?我依然不懂。
那天和父亲一起回到家,母亲将饭菜端上桌。父亲径直走进书房,我喊他吃饭,他说:“敏,爸爸不舒服,你吃吧。”母亲却一声没吭。至今忆起,不禁要揣摩母亲为什么一声不吭,她跟父亲之间是不是闹了别扭?不过,在我的记忆里,他们俩从来没有吵过架。母亲和父亲都是M大学的骨干教师,彼此独立,各忙各的事情。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们特意将原有的大书房分隔成两个小书房,父亲还在自己的小书房角落摆上一个折叠沙发床。父亲走后,他的那个小书房始终保持原先的样子。母亲偶尔会去小书房打扫一下灰尘。
回忆跟父亲弥留之前的点点滴滴,心,阵阵悸痛。越回忆,越发觉得父亲的死不简单。有时也想跟母亲交流,母亲对父亲的死却是讳莫如深,说,都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罢。
父亲的墓地,在昌平十三陵的一处纪念林中。
关于这个墓地的选择,与父亲弃世的那天夜里我做的梦密切有关。那夜,我梦见自己跟父亲在十三陵尽情游玩,还鬼使神差地跟明代的皇帝们一起合影留念。如今想起来,真是恍若隔世。梦中的情景模模糊糊,唯有父亲说的一番话还清晰记得:这地方真美啊,要是将来我能葬在这里,就心满意足了!敏,你一定要将我的这个心愿告诉你妈妈。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有点茫然地看着他。他又很认真地对我重复了一遍,还让我将他的话复述清楚,这才满意地笑着点头。
父亲进殡葬馆火化前,我跟母亲说了我做的这个梦,一字一句地将梦中父亲的叮嘱告知母亲。旁边的亲戚朋友都有些惊讶,说虽然是小孩子家做的梦,也不要忽视,最好要当真。
母亲沉吟片刻,也接受大家的意见,托人打听十三陵附近都有哪些陵园。父亲生前私交甚好的乡友邝皖宜推荐十三陵SQ纪念林,说这个纪念林刚兴建,被称为京都第一树葬陵园。它坐落在绿茵茵的山峦中,依山傍水,风水是上乘的好。母亲便请托邝皖宜帮着去联系墓地事宜。
邝皖宜为父亲选择的是单人树葬,也就是那种单人墓地带墓碑的草坪葬,看上去既简洁大方,又充满绿意。
每年清明,我和母亲都要去给父亲扫墓。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如果有例外的话,那就是我们母女的关系没有往年和谐,心情也大不如往年。在110国道下出租车时,我为男朋友的事与母亲闹的情绪还没有完全消弭。
进陵园大门,上一个大坡,往陵园里面走。走着走着,情绪渐渐平复。满山都洋溢着勃勃春意,绿绿的小草,艳丽的桃花与杏花,养眼得很。也没有什么乱飞的柳絮,母亲不会再逼我戴那恼人的口罩,她自己在下车时也已将口罩摘下。
走了一大截路,隔着小凉亭,能看见父亲的墓地。父亲的墓安置在一个小山沟里,一棵绿树下人为添加一尺多见方的那么一块地方,是父亲的安息地。
我们清晰地看见,父亲墓前有个匍匐在地叩拜的身影。每年清明,我们祭奠时,总是能看见父亲的墓前摆放着一捧鲜花——父亲生前最喜欢的蓝玫瑰,总有人早早赶在我们之前祭奠,没有留下任何身影。今年能碰巧亲眼见到这个人,让我很激动。我和母亲是不是应该上前跟他打个招呼,表示感谢?让我极不理解的是,母亲却有意站住不走了,说在小凉亭歇一歇,她有点累。我往前走,她拽住我,要我也歇歇。我坚持要去父亲的墓地,要去见见那个年年祭奠我父亲的人。母亲知道我的心思,没有再拦我,说你赶不上他的。
母亲说得没错,我没有赶上那个人,他在父亲的墓前叩拜完之后,就匆匆离去了。我没有见到他的正面模样,只看到他匆匆离去的背影,那个背影却是有几分熟悉,但我一时又想不起来。
我有些失落地站在父亲的墓前,盯着那捧蓝玫瑰,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墓碑上父亲的遗像充满青春朝气,那是他博士毕业时的存照。看见这张照片,我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耿罗马,他们俩怎么那样神似!父亲的遗像下是“霍小默之墓”几个竖行刻字,左右两旁各有一行竖排碑文:“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碑上所有刻字都是邝皖宜手书。邝皖宜是M大学美术学院的教授,比我父亲年长十几岁,有我父亲一样的儒雅气质,他工书善画,行书尤见骨力。我们家的客厅至今还悬挂着他画的黄山迎客松图。
一个念头倏忽闪过:那个人该不是邝皖宜?想想又觉得不像。邝皖宜近年身体状况一直不好,前不久还在住院治疗。他不可能大老远地上这里祭奠我父亲。
母亲过来了,面容严肃。她从塑料提兜里拿出祭奠品,一言不发地将一炷檀香和打火机递给我,我默默地接过来,跪在父亲的墓前,点燃檀香,恭恭敬敬地给父亲上香。祭奠不过是象征性的,寄托哀思才是主要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