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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农历六月六日的阳光给土黄色的咸阳塬铺上了鸡蛋黄一般的金色,驴经纪边天寿骑着他那匹被称作黑枪的黑色快马,就在这样的颜色里跑出一溜飞扬的尘土。边天寿穿着一件土黄色的无袖皮褂,三颗疙瘩一般的扣子没有系,在快马的奔跑中,褂子就高高地飞扬起来,像是飘扬在身后的一面旗帜。

闻名整个秦川道的驴经纪边天寿认为,他真正的父亲,是那个在驴身上浪荡了一辈子的老光棍。因为边天寿从小就失去父母,是这个浪迹天涯的老光棍收留了他,并教给了他看驴、调驴、引驴和买卖驴的本事。这些本事加在一起,边天寿继他师傅以后,就成了秦川道上最大的驴经纪。最大的驴经纪,当然是人人羡慕的能大把大把赚钱的人物。但边天寿和他的师傅一样,眼前的财产,只有这匹他心爱的高头大马黑枪,其他的钱都变成了他的快活。他从师傅手里学会了驴经纪的同时也学会了这种快活:当着众人的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是他的快活,烂醉如泥,甚也不做、甚也不想是这种快活的顶点;在赌局上一坐三天三夜更是一种快活。赢了钱当然是快活的,但是最令别人羡慕的则是他输钱时的快活——成摞的银元输了,他像吐了一口痰一样轻松,他总是响响地清一下嗓子,潇洒地将银元往别人面前一推,银元发出叮当的响声,这响声更增加了他的豪气。“再来!”他微笑着说。他的这种微笑在他的赌友中长久地传颂。在传颂的过程中他的豪气被不断地扩大,他每每听到这种被扩大了的传颂,心里头的快活就拱得他浑身的肌肉簌簌抖动。他最佩服的就是他的师傅。师傅是在一场长达四天三夜的赌局中快活到人生的终点的。师傅先是赢了六百多块钢洋,师傅随便地把这些赢来的钢洋在脚边扔着,就在第三个夜晚刚刚结束,第四个黎明就要到来的时候,师傅输了,师傅不但输掉了赢来的钱,还将带来的一千块钢洋也搭了进去。师傅将胡乱放在脚边的钢洋往桌面上一堆,又将带来的装了一千块钢洋的皮褡裢往桌子上一提,口儿朝下往桌面上一倒,在银元杂乱的撞击声中,师傅张开嘴大笑一声。所有见过师傅的人,都没有见过师傅这么爽朗这么快活的笑声,笑声在封得很严的屋子里回荡,给这笑声增加了力度也增加了厚度。师傅就在这样的笑声中死去了。所有在场的人都说,师傅是快活死了气派死了。其中一个很有知识的先生说,这样的善终在整个秦川道上也很难再寻出第二个。他说人生一世就要修个福禄寿考,福禄寿都好办,唯有考最难,考就是死得痛快死得快活死得没有一点痛苦。他听了这话,更加对师傅崇拜得五体投地,在收殓埋葬师傅的同时,他下定决心,要像师傅一样地快活一世。当他离开师傅的坟茔独自开始驴经纪生涯的时候,师傅的豪气、师傅的快活几乎融化进他的血液里。师傅说女人是蚂蟥,女人只要一粘住男人,就要吸走男人身上的血,而且还要钻到男人的肉里头去吸血。被女人粘住的男人是最最没有出息的男人,因为女人不但要吸走男人身上的血,还要像一根绳子一样地捆住男人的手脚。被女人捆住手脚的男人还能快活么?边天寿开始也是相信师傅的话的,他看见女人就想到了蚂蟥,随之想到被蚂蟥吸血的惨象。“蚂蟥!”他见了女人后常常自言自语地说出这两个字,弄得许多人莫名其妙。

但是在一个阳光明丽的上午,曲家镇首富曲孟驹的千金小姐曲玲玲带着闪亮的阳光把他罩住了。每当想起那天见面的情形,他就觉得那是老天爷特意安排的。因为他独往独来不知领过多少次驴群了,从没有出现过一次差错,唯有这一次差错,他的心被这个坐着一顶红轿的女子吸走了,而且任他怎么努力也收不回来。

那是一个张狂的上午,他领着驴群在咸阳塬上嗨嗨地跑着,这是一条通往风陵渡的老道,他熟悉这条老道就像熟悉他手上的纹路。前面有一个很陡的大下坡,每每领着驴群跑下这个大下坡时,听着风在他的耳边呼呼地刮过,他都有一种飞翔的快感。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轻车熟路地领着驴群跑下大下坡时,撞倒了一顶红轿,将一个娇滴滴的女子从轿里撞了出来。他在轿夫的咒骂声中回过身来要去道歉时,却被从红轿帘下缓缓站起来的女子吸住了眼睛。他一跃跳下马来,马缰绳往马脖子上一绕,不管马了也不管驴了,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女子,伸过手去扶她起来。但那女子不让他扶,女子不让任何人扶,甚至连任何人都不看一眼,她在叫驴们踏踏的蹄声和此伏彼起的昂扬的嘶叫声中,只是掏出手帕,轻轻地掸去身上的土,薄唇似乎根本没动,就柔出了一个令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却的字:“走。”就这一个弱弱柔柔的走字,夺走了那些恶恶地骂着他的轿夫的狠,也拦住了他的脚和手,他张开嘴呆呆地呼吸着,眼看着她坐进红轿里,眼看着红轿像一片云彩,飘向遥远的黄色的地平线的尽头。

他完全忘记了师傅的话,他以驴经纪所特有的韧力和智慧抓挖了一个多月,终于弄清了曲玲玲的一切。随后,他制订了一套征服曲玲玲的办法和行动。

过去他从来不在这个小小的曲家镇买驴,但从此以后,他有意只在这个小镇买驴,他能把别人看来很不显眼的驴以大价钱买走,然后再以更大的价钱卖出去。因为他已经有了固定的买主,他的买主对他所卖的驴深信不疑,自然是愿意出大价钱的。就这一个举动,他一下子就在曲家镇出了名,人们争相把驴卖给他,而他对驴的品评,往往使驴的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只看你的驴一眼,就转过头去,然后说你的驴的深浅优劣,从驴的蹄子一直到驴的鬃毛,从驴的前后胯说到驴的尾巴,从驴的脖子的长短说到驴的叫声的长短和高低。他说这些时,声音不高不低不紧不慢,等他说完了,驴的价钱就从他的嘴里流淌出来,而这个价钱是绝不会再改变了。所以他的话一落音,人们只有遵从的份儿,点头的份儿,而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也就因为他,这个不起眼的小镇,在仅仅一个月的时间里,就变成了咸阳塬上重要的叫驴交易地。

按照秦川人以往的习惯,交易牲口的地方都叫牛市,所以一开始,驴的生意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镇上兴盛起来的时候,人们就开始把曲家镇叫曲家牛市了,但是在那一个东风很软的上午,他站在曲家镇的大街上,响响地说了一句:“咋能叫牛市呢?明明是驴市么!”于是,就从这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开始,由于他的一句话,曲家牛市改叫曲家驴市了。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言出口,众人响应。啥叫男人?这就是男人!男人的力量不在于有一身肉疙瘩和一身蛮力气,虽然我只有五尺多一点,但我说啥,七尺高的汉子也得听。纵有拔山力气的壮男人,说了话等于吹风,还算是男人吗?

有了这样的效果、这样的心境后,边天寿选择了一个典型的、有红色火烧云映照着的黄土高原的黄昏,骑着他的黑枪走进了曲家镇。这一天并不逢集,自然也没有驴市,所以他的到来,使得曲家镇的男女老少都感到很意外,不少人走出家门,走进火烧云的红光里,大声地、争先恐后地和他打招呼:“边先生来啦!”“边先生喝汤么?”“边先生,来家里喝汤吧——”招呼声热情而又真诚。他从这招呼里听出了人们对他的尊敬,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招呼这样的尊敬。他一脸红光、一脸微笑,声音不大也不小地回应着大家的问候。他一直没有下马,黑枪也踏着不紧不慢很有节奏的步子。人们不好问他来干啥,他也不说,好奇心自然催着一个个乡民跟着他的马走,街面上不断有新的人出来,马匹后边跟着的人就更多。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曲玲玲家的红砖门楼和黑漆大门。曲玲玲的弟弟曲长久闪出了黑漆大门,睁着一双大眼朝他这里观看。他顿时觉得心里扑扑跳,他企盼着曲玲玲也好奇地走出大门,看见他的威风看见他的气派,看见他像一个皇帝一样被人簇拥着的状态。但是直到他的黑枪走到曲玲玲家门口,曲玲玲还是没有出门来,曲玲玲的父亲曲孟驹也没有出来。他的心刚刚冷了一下,却又热了,因为心里陡然生起钦佩之情,而且是深深的钦佩之情。人家毕竟是大户人家,普通人好奇的事人家根本不会好奇。你看看,多少长者都走出家门来了,人家曲孟驹就没有出来,所以人家就能成大事,人家就是曲家镇的首富。多少姑娘也都跑到街上来了,人家曲玲玲就是没有出来,因为人家是大家闺秀。大家闺秀自然是不能轻易抛头露面的!

想到这些,曲玲玲在他心里的分量又重了许多。他轻捷地跳下马来,朝曲长久点点头:“敢问曲老先生在家不?”

曲长久没有想到边天寿是来他家,所以对他的问话感到意外也感到高兴,声音很亮地回答:“在在!”然后大步走在他前面,“请!请——”

他牵着马刚刚走进大门,两个家人就迎上来。曲长久让一个人牵住边天寿的马,让另一个人赶快去通报曲孟驹:“快去告诉老爷,边先生驾到。”

驾到……驾到……他琢磨着这两个字,从中琢磨出了他在曲家人心目中的地位,还有曲家人对他的尊敬。他不由得将胸脯高高地挺起来,脸上也美出一片感觉很好的笑容。

就在这时候,曲家老爷曲孟驹穿着团花长衫走出屋门,脸上显着尊贵的微笑,眼里闪着深邃的光,礼貌地朝他拱起手:“边先生光临寒舍,不胜荣幸。”

他想,曲玲玲肯定就在不远处的一个窗口后面看着他,他立马学着许多读书人的样子,很斯文地拱起手,声音不卑不亢却又不失热情:“打扰打扰。”

曲家镇首富曲孟驹当然知道边天寿给曲家镇带来的繁荣,更知道边天寿在这一带人心目中的地位,还知道边天寿自从到曲家镇买驴以来,从来没有单独到谁家去过,所以边天寿的造访就给了他很大的面子。于是,他在拥在家门前的乡亲们的注视下,心里很美地将边天寿让进上房,这是他曾经接待过乡长和县长的屋子。他就让边天寿坐在乡长和县长坐过的雕龙靠椅上,用接待乡长和县长一样的礼数请边天寿喝过三道盖碗茶后,才用很委婉的话询问边天寿的来意。

边天寿脸红了。从七岁就开始流浪的孤儿生活,使得边天寿已经不知道什么叫脸红,但就在他不得不说出自己的目的时,他的脸很美好地红了。这以后的许多天里,他都在回忆这一个有火烧云的黄昏的事情,但任他怎么回忆,他也想不起,他是怎样把自己的目的用什么样的语言告诉了曲孟驹的。但是他清楚地记着曲孟驹的反应。曲孟驹先是一惊,然后低下头来看着他面前的盖碗茶,后来说:“这是小女的终身大事,容我过两个月后回复好么?”

这两个月是他充满期待的两个月。这两个月也是他心惊胆战的两个月。两个月过后,他没有勇气自己登门,就托了一个媒人去。

没想到媒人带给他的话是:“曲家老爷知道你房没一间地没一亩,曲家老爷说这没啥,只要人有本事,有了本事,还能愁钱愁地愁房子。”但是曲家老爷还说,“可惜了你边天寿这个驴经纪,一喝一赌,男人就不是男人了。我的女儿不能嫁给这样一个没有出息的男人。”

听了这话,他像野地里无风的白杨树一般,直直地戳在原地,半晌不动。五十多岁的男性媒人还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急得把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睁得溜圆:“你你你……”能说会道的媒人这时候没了平日那种口若悬河的风采。只是使劲地搓自己的衣襟子,这是只有女人才会有的下意识的动作。

边天寿终于回过神来。边天寿在深秋的凉风中走了两步,说:“你去告诉曲孟驹老爷,就说我边天寿是秦川道上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我说到哪里就做到哪里,从今天开始,我边天寿不喝了也不赌了,我要攒钱买房子买地,只求他一条,不要把小姐许给别人。”

“这……”媒人嗫嚅着,“这话咋说?我还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今天一说不就说过了?”边天寿直直地盯着媒人,“事成了,我送你一头驴。”

甩下话,不扭头地走开了。他要立即去贩驴,他要用最短的时间挣回置房子置地的钱。他知道只要自己戒了酒和赌,这也就是几个月的事情。

但问题的严重性就在于,他一想到喝和赌,就油然想到了喝和赌的快活,想到了这种快活对他的强有力的诱惑,也害怕他被这种诱惑缠住放不开。他猛然转过身来,揪住脖子后边一寸多长的黑发,这是陕西关中未婚男人护命窝儿的一撮黑发,“你过来。”

媒人颠颠地走过来,一看见他的动作媒人就全明白了,“别别……”媒人在这个强有力的男人面前总是显得手足无措,“这是你的命根子。”

他看也不看媒人,声音低沉而又凝重:“只有这命根子,才能说明我的心。”话一落,他就从腰里取下防身的牛耳尖刀,左手扯着命根子,右手只一挥,一撮黑发就落在了他的手里。“给,拿去送给曲家老爷,这命根子胜过一千句话。”

“就是就是……”媒人连连点头,“我立马就去。”

“还有……”边天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半天说不出话。

“还有啥?”媒人胆突突地问。

边天寿一直脖子:“你见了人,就说我给曲家下彩礼了。”

“这……”媒人一愣,媒人还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因为只要这话一传开,曲家小姐曲玲玲就很难再嫁给别人了。

媒人的犹豫和胆怯是很正常的,因为大户曲家是很不好惹的,一个靠说媒顾嘴的男人,能得罪起曲孟驹么?驴经纪边天寿虽然狂彪野道,却一眼看清了媒人的心,他的反应是及时的,而且完全是边天寿的风格。他似乎想都没想,就当着媒人的面,将还未来得及插进腰里的牛耳尖刀横放在手心里,手一闪,这牛耳尖刀就飞到天上去,片刻之间刷地落了下来,平展展地落在了边天寿的掌心里,然后斜视着牛耳尖刀,不抬眼,只轻轻地问:“你说不说?”

“说……”媒人油然想起流传在秦川的一句谚语:强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边天寿孤身一人,独往独来,就是一个不要命的。

媒人自然不敢再有半点犹豫,头点得捣蒜一般:“说说说……”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边天寿明确地知道,只要他把房子和地置好了,曲家小姐曲玲玲绝不会跑到别人家里做媳妇。他心里有一股强有力的冲动,想到那花朵一般的曲玲玲,将要坐在自己的屋里让自己揭下她的红盖头,想到她在那一刻羞得泛红的脸,和从她那红红的香唇里呼出的温热而又喷香的气息,他就快活得浑身的肌肉簌簌抖颤。他骑着黑枪在大秦川的黄土地上疯疯地跑,时不时在耳边猎猎的风中驴鸣般地高号一声,使得在田野里劳作的人,在他的号声里愣怔半天回不过神来。

边天寿知道,媒人很快会把他的话风一般散开,所有听了媒人的话的乡党们都会清楚,只要边天寿不再喝酒赌博,不到年底,曲家镇首富曲孟驹的千金小姐曲玲玲,就会被花轿抬到驴经纪边天寿家。

然而,从小就无人管束的边天寿,一到秦晋豫三省交界处的风陵渡,到了他多年以来由喝和赌带来的快活的地方,老旧的、几乎融化在他血液里的快活的欲望就左右了他的整个儿身心,当然,他又在人们一片赞叹声中、一双双敬仰的目光中,垂着一文不剩的手走出了风陵渡。当一个明晃晃的世界又摆在他面前时,他才想到他心爱的玲玲,深重的后悔像没有尽头的黄河水一般不歇不停地从他心中漫过,他傻了一般软在黑枪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呼吸着秦川道上干燥的风。

“再也不喝了!再也不赌了!”他这样对自己说,先是在心里,再后来,似乎害怕自己经不住那老旧的诱惑,他大声地号了起来:“不喝了——”“不赌了——”“再喝再赌就不是男人!”

然而,他的这些誓言是那样的脆弱,一到风陵渡,他的心魂就再也守不住了。

曲家镇首富曲孟驹接到媒人捧上的边天寿的命根子时,心里头着实有了怦然的响声,“这是个真正能干成大事的男人!”他在心里说,他不由得想到了他年轻时创业的果敢和坚韧,脸上立马有了微笑:“告诉边天寿,我等他半年。”

后来,当他听到街谈巷议,说边天寿已经向他的女儿下了聘礼时,他在有了瞬间的气愤后又笑了,他意识到这是边天寿的计策,一个男人不但应有力气,更重要的是要有智慧,而边天寿保命立身的本事就在于智慧。为了他的女儿,边天寿发了这么大的誓,而且使了这样的计,说明边天寿对女儿曲玲玲是铁了心的,这样有本事有智慧而且又铁了心爱着自己女儿的男人,做父亲的还有啥不放心的?

他把自己这些想法了告诉了夫人,夫人自然很及时地把这很能动女儿心的判断告诉了女儿。一向目中无人高贵自尊的曲玲玲在母亲的声音里飞红了脸一声不吭,但在第二天旭日东升的早晨,她似乎很不经意地、在她母亲面前声气很弱地说了一句:“他到镇上贩驴,喝啥呢?”

曲家镇每隔五天就兴起一次驴市,每有驴市的早晨,曲玲玲的院墙上就多了一个水瓢。这只金黄色的水瓢自然没有逃脱边天寿的眼睛,他一看见这只水瓢就完全明白了曲家的态度,明白了曲玲玲的心。他总是在离那只水瓢一箭远的地方就下了马,然后牵着马走到土墙跟前,轻着声音叫:“玲玲——玲玲——”虽然听不见玲玲的应声,但他知道,玲玲肯定在土墙后边站着。他就对着院墙说,虽然听不到应声但他还是说:“你放心,我是个说到做到的男人,我很快就会置好房子置好地,置好房子置好地就来娶你!”说这话的时候他像割下他的命根子时一样下着狠心。

但是,一到风陵渡,他的这些狠心就被那老旧的快活夺走了。

几个月后,他依然在秦川道上来回往返,依然在曲家镇贩驴去风陵渡卖。每每到了曲家镇,看到那只充满温馨的水瓢时,他心里就被愧疚之情塞满了,就又咬着牙下定不喝不赌的决心,但是到了风陵渡,一切又都照旧……

曲家镇首富曲孟驹不可能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知道了不可能不采取行动。于是,在那个春风醉人的上午,在那个驴叫声已经将曲家镇塞得满满当当的上午,骑马来到曲家镇的边天寿在那面他熟悉的土墙上,没有再看到那只给了他无限温暖的水瓢。聪明的边天寿立时明白了曲家对他的失望,还有曲玲玲对他的痛恨,他迈着熟面条一般稀软的双腿走到了原来放置水瓢的土墙下面,唏嘘半晌,说不出话。因为多么重的誓言他都发过了,不可能再有比割下命根子还重的誓言了。他软着脚走了两步,却又软着脚回来,软着张开的嘴,嗫嚅半天,软出一句话:“玲玲,你看我的!”

比起过去的誓言,这是一句最没有分量的承诺,但是在软出了这句话后,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到了风陵渡,自个还喝还赌,出了风陵渡,自个就上吊。说话不算话的男人,是活在世上的死人。”

然而,又是三个月过去了,他软出来的、几乎最后的誓言,也被风吹走了,但他并没有自杀,因为在他出了风陵渡,准备好绳子,要在那一棵很结实的榆树上上吊的时候,他心爱的黑枪懂事地长嘶不止。他看着黑枪,顿时泪如雨下,禁不住抱着黑枪的脖子哽咽道:“黑枪……我的黑枪……玲玲是得不到了,这世上……只有你连着我的心了,我知道……你不想让我死,我死了你咋办呢?你咋办呢……不识马的人会把你当作一匹很普通的马让你拉犁套车,饥狠了的人还会把你杀了吃……黑枪……为了你,我活下去……”

他觉得他没有脸面再到曲家镇去贩驴,他就到别的地方去。然而,由于他长期以来在曲家镇贩驴,几乎整个秦川道上的人都把他这个最大的驴经纪所去的曲家镇作为秦川道上最大的驴市,这样一来,他在别的地方就选不到好驴了,只好回曲家镇。

其实他完全可以在别的地方,也像当初在曲家镇开驴市一样重开一个驴市,但他没有这样做,原因很简单,就是他还抱着一线希望,还希望看到那一面墙壁,看到那面曾给了他不少温馨的墙壁顶端的水瓢,从而感觉到那个使他魂牵梦萦的人。

又是一个农历六月六日,又是一天一地的金黄色的阳光,边天寿骑着他的黑枪,朝着曲家镇的方向,在咸阳塬上跑出了一路威风。当土疙瘩一般的曲家镇出现在他的眼前时,马蹄声立即缓了,飞扬在他身后的旗帜一般的无袖衣褂也垂了下来,他那剃得青光青光的脑壳在明晃晃的阳光里闪烁出明晃晃的光芒。他伸手擦擦眼里的泪。长久的骑马生涯给了他一双迎风落泪眼。擦净了才走进街巷,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那一家院落,走近了那堵土墙,习惯性地朝墙顶看去,他已经这样看了多少回了,从开始的伤心难受渐渐变得漠然,但这一回一看,他浑身一下子麻了,心跳得像敲梆子,因为土墙顶上放着一只水瓢!他不住眼地瞅着这只水瓢,情不自禁地咧开一张大嘴,却没有笑出声,酸甜苦辣一齐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柔着缰绳让马走出舒缓的步子,然后狠狠地咬着牙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心里头依然像黄河水一样,翻腾出浑浊不清的浪花。额上也冒汗了,眼里的水汁也一下子盈得很满。他知道,心里这样翻腾是无济于事的,得静下心弄清事,他就擦掉了眼里的泪,跳下马来。

他没有想到,他的双脚在落地的一瞬间,酸软得差点跌倒在地,他使劲地扯住了马缰绳才没有跌倒。

“这是咋了?这是咋了?”他在心里问自己,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睁着一双迎风落泪眼,直着去看让人眼睛变花变黑的太阳,直到阳光将眼睛刺得完全睁不开时,他的腿才站稳了,这才牵着他的黑枪,走向了那只他无限向往的水瓢。

到了,走到了,他和黑枪都停下了步子,他知道玲玲肯定听见了他们的步子,玲玲肯定在土墙那边站着,他的呼吸又不匀了,他没有伸手去端水瓢,只是尽量把他的粗沙嗓子很不习惯地细着,叫道:“玲玲——”

没有应声。

他咽了一口唾沫,更细着声叫:“玲玲——”

还是没有应声。

他心里就有些酸酸的。他知道玲玲就在土墙那边站着,但是玲玲不应他的声。玲玲……是我负了你的心!玲玲……我不好……

他狠狠一咬牙,“玲玲,我改——”

比起以往的话来,这是他又一次没有力度的誓言。他知道,任他怎么发誓,玲玲也是不会相信了,因为他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玲玲的一句话,他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软着一双腿,牵着他的黑枪,沉着步子离开这面土墙,离开代表着一个少女芳心的水瓢。他本是勾着头的,但是走了几步以后,他还是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那只水瓢一眼。

这一看他的呼吸几乎停止了,因为一只白嫩的手,将那只水瓢捧起在土黄色的墙头,在土黄色的墙头和金黄色的水瓢之间,那只手藕一般嫩鲜。

“玲玲……玲玲……”他不知道自己叫出声没有,也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到了水瓢下面,马缰绳往马脖子上一撂,两只手伸向那只水瓢。

水瓢接过来了,他颤抖的手使得瓢中的水扑闪闪地洒在了瓢的外边,自然有不少水洒在了他的肚子上和脚面上,但是他的眼睛没有去看肚子和脚,而是不眨眼地盯着那只伸出来在墙头的白手,但那只白嫩的手随即消失在土墙那面,虽然消失了但他的眼睛还在那里瞅着。“玲玲……”他叫,他觉得喉咙口很热,“玲玲……”他又叫。

墙那面依然静着。他明白了,任他怎样叫,玲玲也是不作声了,但他的眼睛还在墙上边刚才出现那只白嫩的手的地方定着。“够了。”他在心里说,这就很够了,还要叫她怎样呢?她能把水端来,而且自己没喝她就心疼得把水举过墙头,这对一个未出阁的大闺女,已经是很大胆的动作了。玲玲,难道你不恨我么?玲玲,我知道因着我叫媒人散出那话,你很难再嫁给别人了,你就还等着我学好,但你应该等着我恨着我,为啥还这么关心我呢?玲玲,一听见马蹄声你就从屋里出来了吧?你就慌慌地拿水瓢盛水放到墙头吧?你生我的气,我说话你不应,但你定是一字不漏地听完了我的话,我心里沉沉地走了,你又把水举到墙头上了,动作虽然不大,但是说明了你的心,你托上墙的是水瓢么?不,那是你的心,你的心一直牵着我的心,你害怕我渴,你害怕我饿,你害怕我损了身子,因为你是铁了心日后跟我过日月呢!玲玲……你真好!冲着你这好,冲着你这心,我还能再喝再赌么?再喝再赌,我还算人么?“玲玲——”“玲玲……”他禁不住地叫,由于满腹的情感冲动,声音变得破风箱一般沙哑,但就是这沙哑的声音,才一无遗漏地显出了他的真切的情感。他说:“玲玲你信我么,我这回一准改了我的毛病!玲玲,你还是不应声,我知道你还是不相信我,我过去发的誓太多了,一个也没有兑现。玲玲,这一回跟以往不一样,这一回你捧着水让我喝了,这情分我要记一辈子,所以我一准要改。玲玲,你信么?玲玲,你咋还不吭声呢?你还不信我……玲玲,我要让你信,玲玲——”他陡然提高了声音:“我削下我的左手小拇指给你!”

墙那边立时响起了玲玲的声音,声音里带着焦急万分的喘:“别别……千万别……多疼呀!听见么?千万别……”

声音是那样的弱嫩,他似乎看见了她那花一般的身子,由于着急和恐惧而出现的颤抖,她越是这样越是增加了他的决心和狠心。他猛然从腰里拔下了牛耳尖刀,牵着马缰绳的左手一闪就伸在了他的面前,伸在农历六月六的红艳艳的阳光里,几乎在左手伸出的同时,左手小拇指勇敢地跷出来,他挥起紧握牛耳尖刀的右手,张开大嘴,想在大喊一声的同时削掉小拇指,这样可以减轻疼痛削弱恐惧,但他在张开大嘴的同时,却意识到,这是软弱的表现,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和决心,他张开大嘴却不出声,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那一只跟随了他二十四年的、结着几个茧子的小拇指头,他知道猛然一削是最利索最少痛苦的,但他有意识地采取了最疼最能考验他意志的方法,他就是要以这样的方法对自己过去的恶习进行惩罚。同时,对无限美好的玲玲进行回报。他将牛耳尖刀放在左手小拇指根儿上,左手的另外四个指头还牵着黑枪的缰绳,他使劲儿割了一下后,疼痛立时给了他全身一个颤抖,那只小拇指依然直直地竖着,血像泉水一般往外流着,但是小拇指一动不动。“好!”他在心里称赞自己的勇敢和坚强,于是就依然使着劲儿割。他明确地感觉到,牛耳尖刀已经割到了小拇指的骨头上,他知道最最剧烈的疼痛紧跟着就会到来,但是他笑了,他只一咬牙,牛耳尖刀就将左手小拇指一分为二,鲜血也从小拇指的断茬处喷出两寸多远。

但是他没有去管喷涌的鲜血,也没有去看那截很可怜的小拇指根儿,他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小拇指头,在二十四个年头里,为他做了不少事的这只小拇指头,像一只鲜嫩的胡萝卜安安静静地卧在地上,根端流出的很少的血,将紧挨着它的土地洇出了小小的一片红,像是贴在地上的一片娇艳的桃花瓣。他将他的小拇指从桃花瓣跟前拿起来,小拇指一动也不动很满足很安详,小拇指上沾了一些黄土,他将嘴巴贴在小拇指上,轻轻地吹去上面的黄土,然后用右手捧着小拇指举过墙头。

“玲玲,这是我的左手小拇指头,这是我父母给我的血骨皮肉,我啥也不再说了,啥话都在这里头了。”

那边的玲玲哭了,玲玲啥话也说不出来,玲玲的哭声悲凄而又真切,玲玲将那一双白嫩的小手伸过墙头,两只手合着捧在边天寿的大手跟前,边天寿只将手一斜,那根跟随了他二十四年的小拇指头就落在了曲玲玲的双手里。他不眨眼地盯着那一双手,她看见那双手颤抖着,很小心地将他的小拇指掬了起来,然后缓缓地离开了墙头。直到这时,曲家千金小姐曲玲玲才说出话来,她显然被边天寿深深地感动了,她的声音颤抖得若风中的柳枝,“你……来我家,你的手……我家有药,来……”

直到这时,边天寿才想到了他的正在淌血的左手,虽然那手一直疼着,但他却忘了那钻心的疼痛。“不了!不了!”他连连说。他觉得自己没有脸面见到曲玲玲的家里人,他把左手小拇指根儿狠劲往黄土地上一戳,鲜血就将黄土粘住了,但是粘住的黄土眨眼间变红了,他又伸出右手,抓起一把黄土捂在断茬儿上,随后对墙那面说:“没事儿,我已用土粘住了,等我贩几回驴,置好房子置好地,我再来见你和你的父母,你等着,时间不会太久。”

说到这里,他的黑枪扬起头,长长地嘶鸣一声,他就在这响亮的嘶鸣声中问了一句:“玲玲,你信我的话么?”

“信……”玲玲的声音湿漉漉的,像是被泪打湿了,“我信……”

就这湿漉漉的两个字,激动得二十四岁的驴经纪边天寿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吸了半天气才说:“玲玲,咱俩好是老天爷的心思,要不咋让我的驴群撞了你的轿呢?玲玲,你放心,我会让你过上比秦川道上任何女子都要好的日子,我会大把大把地赚钱,我不是一般的驴经纪,我是个大经纪。你看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八个国家的兵都打到咱的国了,想着一口把咱的国给吃了,这当口,谁都无心再做牲口生意了,害怕撞上洋鬼子,一下子把老本折光。但是我不害怕,我专门问了通晓大世理的先生,先生说八国的军队是坐船来的,你想想,船能拉多少人。而且,还隔着千万里的海,他们就占住京城,抢些东西,让国家赔些钱就拉倒了,这是大势,在这大势下,其他牲口经纪和驴贩子,都不敢做牲口生意了,我偏趁这时候做,别人不做我独做,我不就可以赚大钱么?真正的大经纪,不但要懂驴懂买卖更要懂时势。不懂时势的经纪永远成不了大经纪。”

那边的声音又响了,那湿漉漉的声音里加了许多亮,“你行,我知道你行,我知道你这一回下狠心了,你就是个大经纪,谁也比不上你!”

边天寿的两只眼睛顿时光彩闪闪,还用说什么话呢?还用听什么话呢?这就够了,这就完全够了!他的嗓子立时亮了:“玲玲,你等着我,我走了。”

他甩着少了一根小拇指的左手走了,他到驴市上去了。

秦川驴是全世界最好的驴种,个子高大得和马齐头,力气却又胜过马,而且在饲养上又比马方便得多简单得多,更重要的是秦川叫驴和马相配以后,生下来的骡子不但个头高大,而且大都是两道脊椎,这样的骡子力大无比耐力无比善驮善走,这是中国人和外国人都清楚的,所以外省人甚至外国人都要把秦川叫驴买回去做种驴。但是并非所有的秦川驴都具有这种特点,因为凡是秦川驴,大都具有身高体宽嘶声洪亮的特点,而只有礼泉、泾阳、咸阳、乾县四县所产的叫驴,才具有让骒马生双脊骡子的特殊能力。但是如何在驴市场上众多的驴中分出这四个县的驴呢?卖驴者当然都说他们的驴是这四个县的驴,任你再三细看,别县的驴和这四个县的驴都无甚差别,但在不同的水土下成长的驴肯定有着不同的地方,这不同的地方却是肉眼看不到的,只能凭着你的感觉,感觉的良好与否准确与否就区别着一个驴经纪的大小,因为每一个叫驴卖出去,和马相配生了骡子以后,才能检验出这匹叫驴的真伪。一个驴经纪经手的驴少说也成百上千,这些驴就在主人手里以不断地与马的结合而不断地检验着驴经纪。这种长久的检验,使得很多冒牌的驴经纪和不称职的驴经纪威风扫地,而真正的大的驴经纪,被这样长久地反复地检验,堆积出了越来越大的威风和越来越高的形象。边天寿的师傅就具有这高大的形象和威风,自他担任驴经纪以来,他还没有弄错过一匹驴,他的名字不但在秦川道上硬着响着,而且在晋豫两省也硬着响着。他死了以后,众多的驴经纪就开始接受新的检验,这种检验又将一个新的驴经纪的名字硬在了秦晋豫三省,响在了秦晋豫三省,这个驴经纪的名字就是边天寿,一个得了师傅真传而又比师傅具有更远大的战略眼光的年轻的驴经纪边天寿。

边天寿高出师傅的地方就在于他不但精通驴道,而且精通人道,并且将人道和驴道紧紧相连而做他的驴生意。这就是边天寿,一个新的、年轻的、名声硬着响着的驴经纪边天寿。

就在削了左手小拇指头,揣着一颗幸福的心走向曲家镇驴市后,边天寿一直选择到下午,才以很低的价钱在曲家镇驴市上买了十匹上好的叫驴。他和别人说好了价钱成交后,总是不在市场上交钱,而是让卖主把驴拉着跟在他的后边,到了人们看不到的一处地方,他才把款交给人家。而且每每多出原价,他说这是他们送了这一段路程的脚费。所以谁卖了驴都愿意给他送一程。却没有想到边天寿在他们的送驴过程中进行着自尊的享受。

在这个特殊的农历六月六的下午,边天寿更需要这样的效果这样的自尊,他骑着他的黑枪,在曲家镇的街道上踢踏踢踏地走着,他的身后跟着十个汉子,这十个汉子中有八个都是人高马大的身坯,每一个汉子手里都牵着一头大叫驴。边天寿骑着他的黑枪走快了,后面的汉子不管身坯多么高大,都得在身高刚过五尺的边天寿后边狠狠地扯着驴缰绳,紧紧地跟上边天寿。边天寿勒勒马缰让黑枪走慢了,后边的汉子就猛地走到驴后边,一边大声呵斥着自己的驴一边用自己身子的重量控制住驴的步子。这样忽快忽慢地走着,驴们就很不耐烦,就叫,一头叫起来,立即引起了其他九头的共鸣,十头秦川驴的叫声加在一起,使咸阳塬上这个不起眼的小镇一下子有了昂扬的生气。驴们充满激情的叫声总是要持续很长时间,小镇的旮旮旯旯就被驴的叫声塞满了,包括小镇上每一个人的耳朵。人们不用看,就知道这是边天寿在过街,许多人禁不住感叹:“还是人家边先生……”“人跟人就是不一样,人家边先生才真真正正地活着个人样儿!”

这样说着,这样感叹着,人们还是禁不住到街道上来看,自然就有不少招呼不少笑,对着他们的边先生边天寿。

边天寿就爱听人们这样议论这样招呼这样笑。边天寿在人们的议论招呼和微笑里很响亮地咳嗽,每一声咳嗽里都充满着自豪,他依然忽快忽慢地走着,体验着一个男人掌握别人命运的快感。

镇口的臭椿树上拴着一匹马,树下站着一个小伙子,小伙子在芦席大的阴凉里咧开大嘴朝边天寿笑。

长久……边天寿心里一跳,长久……

他连忙朝着小伙子走去,心里头起了一阵无比舒坦的痒痒,他知道,在离小伙子不远的隐蔽的地方,有一双丹凤眼柔着一片水光瞅着他。他顿时感到左手小拇指的断茬处一跳一跳地痛,左手小拇指是为这双丹凤眼而断的,所以在想起这双丹凤眼时,断茬处就疼了。

自从那一次意外地碰倒红轿的事故以后,玲玲就连接着他的无数个实实在在的梦,连接着在他的梦中反复出现的一个小子娃,那是他企冀中的他的儿子,是为他传宗接代的他的后人。秦川道上有许多女子都愿意和他一起生这个娃,但是他只看上了玲玲一个,玲玲有一双看他一眼就让他心里直打颤的眼睛,他想到:他的小子娃就应该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长久——”他高着声叫了他的未来的内弟,一松马缰,黑枪就闪电一般跑到了曲长久跟前。

“长久——”他又叫了一声翻身下马。

“天寿哥——”曲长久站在臭椿树下席大的阴凉里,笑着一张脸,更笑着一双眼,“你这就去风陵渡么?”

“嗯!”他点点头,然后将那糊着黄土的断指茬儿伸在长久面前,“告诉你姐,我这一回再也不会那个了……”

他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大,他要让隐蔽在不远处的玲玲听见。

小伙子长久却没有应他,只是依然笑着,走出树阴,走到他的背后,伸手拍拍摇晃在他的腰带上的酒葫芦。

“噢——”他一闪身子,将酒葫芦从腰带上取下来,“不带了!”一扬手,酒葫芦就在明晃晃的阳光里飞出一个淡黄色的弧线,随后是落在新耕的田野里的木木的响声:“噗——”

“这你该信我了吧?”他的眼迅速地往旁边斜了斜,他想看见玲玲对他这一举动的反应,但是四周依然是绿在六月六的阳光里的树,和黄在六月六的阳光里的土墙。他就只好将两只眼睛盯向小伙子长久。这时候拉着十头叫驴的十个男人一声不响地在他的旁边站着,十头上好的秦川叫驴就在他们手里不安分地踏踏地走动,时不时不和谐地喷一声响鼻。他不走,他们就得一直这样拉着,甚至不敢打岔说一句话,这个场景就够他自豪的了,爱着他的玲玲看着这场景也会为他而自豪,他就在叫驴们踏踏的脚步声中和爆发性的响鼻声中看着长久,希望得到长久的满意的回应。

小伙子长久虽然还是笑着一张脸,却摇摇头:“这是你扔了的第六个酒葫芦。”

他顿觉脸上发起烫来,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气,豪着嗓子叫了一声:“你跟上我,看我还会不会再喝。”

他知道长久不会跟着他,驴经纪最苦的日子就是把驴从收买地领往转手倒卖的风陵渡。两百多里的路程带着十头驴,是要受很多辛苦的。虽然天寿在长久的驴经纪生涯中已经跟着师傅学会了一套很轻松很惊险的领驴方法,不像一般驴经纪那样牵扯着驴群受许多辛苦,但是,不停歇地骑马,依然是很累人的,是一般人,更是曲家大公子所忍受不了的。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曲长久重重地点了点头,说:“能行!”

他心里吭腾一响,自从当了驴经纪,他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就是在这独来独往中,他体会到一个男人顶天立地的气派,在这独往独来中,他绝妙的领驴方法不可能被别人觉察到。同时,无所约束地独往独来,当然也助长了他喝和赌的嗜好。

但他马上意识到,这不是长久本人的意思,这肯定是玲玲或者玲玲的父亲曲孟驹的意思,就是他不让长久跟着他,长久也会自己提出来。否则,长久不会一直等在这里,而且,长久身后的树上还拴着一匹马,马身上还驮着一个皮褡裢,褡裢鼓鼓囊囊的,肯定装着长久在路途上的干粮和日用品,长久跟他是跟定了。

但他的心情很快由吃惊而变为高兴,因为他想到,这个行动的本身,就是玲玲和她的父亲对他充满了希望和期待,而且怕他万一再犯毛病,就让长久跟着他监督着他,虽然他很不习惯,但这是绝不能拒绝的。

也好!他咽了一口唾沫,有他在我跟前,我就是忍不住想犯毛病也不能再犯了。这样,我就能攒住钱,就能置房子置地,就能很快把七仙女一般的玲玲娶过来,过暖暖和和的美日子。

“那……”他笑着一双眼看着长久,“咱走么?”

“咱走。”长久微微咧了咧嘴,脸上就显出笑纹,虽然此行路途很是辛苦,但对长久来说,毕竟是新奇而又富于刺激的。长久回过身,解下了树身上的马缰绳,然后朝他家的方向看了一眼。

边天寿当然注意到了他的这个动作,他知道这是长久在向隐蔽着的他姐或者他父亲告别,但边天寿怎么也没有想到,曲家少爷曲长久的这一望,竟是与亲人的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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