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桥打了一个哈欠,嘴巴张得老大,又打了一个哈欠,几乎发出声音来。她赶紧用一只手掌尖捂住自己的嘴,笑着扭头望孙开。孙开假装没看见,手扶着茶杯,看窗外的落雨。我去一下洗手间啊。孟小桥说着站起来拎起包离开座位。孙开忍俊不禁,望着她的背影笑,寻思这女孩真是可爱得很。
孟小桥关上洗手间的门,先张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打开包拿出香烟来,娴熟地点上一支,惬意地抽了一口,把烟吐在镜子上,马上又扬手把镜子前面的烟雾驱散。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做鬼脸,笑,想到孙开的寡淡,笑个不停。她把烟头扔进垃圾筐,凑近镜子仔细审视自己的脸,真的很白哟,像羊脂玉,左眉梢外有一颗小小的痣,让她很自然地想起白璧微瑕这个好成语。
她拉开门,轻声问站在门外的服务员要了一个纸杯,关上门,从包里翻出一把用纸袋密封的一次性牙刷,把那管小牙膏挤在上面,开始很响很迅速地刷牙。完了把嘴漱干净,从包里翻出包面巾,抽出一张来擦擦嘴,又拿起口红,啵一声拨开,把脸贴近镜子,微微张开嘴,很仔细地涂着口红。
最后,她把右手掌伸展在鼻子前面哈气,确认没有烟味后,麻利地把拿出来的东西都扫进包里,拎起包拉开洗手间的门走出去。
孙开似乎还在欣赏窗外的落雨,听见脚步声,扭过头来望着孟小桥微笑。孟小桥就觉得他的眼神很像自己的父亲,于是也笑了,坐到他身边去。去洗手间之前,她坐的可是他的对面。
孙开笑笑,孟小桥扭头打量一下他,嘴角动动,眼里是不以为然的神情,带着孩子气的敌意。我坐这里你心里不爽啊,怕别人说我是你女朋友?她翻翻眼睛,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指。孙开乐道,我求之不得呢。孟小桥就笑了:美得你!
继续聊天。孙开问,小桥你属什么的?孟小桥说,猪,怎么了?孙开愣了一下,笑了:还以为你骂人呢。孟小桥鼻子里哼了一声:骂你有意思吗!
没见你男朋友来咱们学校啊,还没有吗?孙开望着孟小桥。孟小桥悄悄地笑了,两个嘴角弯上去,带着点自得,说,理论上说有。孙开不理解,微微皱起眉头。
就是说我还没有决定委身于谁。孟小桥看孙开一眼。后者附和道,是得慎重一些,不过也别把自己最好的时光错过,当然,总得找个自己喜欢的。孟小桥马上说,喜欢的还有几个,不过身上都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她的思维太快,孙开又不能理解了,他问,你要的是什么?
一颗强大的内心。孟小桥端起咖啡杯呷了一口。
孙开的头不由得低下去、低下去,就在孟小桥这句话脱口的时候,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玻璃般脆弱的内心,他几乎要趴在桌子上了——原来语言能产生这么大的压力,让一个人直不起腰、抬不起头。
孟小桥打量着孙开,很不解地问,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孙开眨眨眼睛,认真地说,我不大会和有才华的女人说话,有心理障碍。孟小桥马上嗤之以鼻:得了吧你!回过味来又说,什么女人不女人的,女孩好不好!
孙开望着她,心里觉得一阵阵的可乐,他算彻底被她打败了。
孟小桥是副教授孙开的第一个硕士研究生。孟小桥送给导师的拜师礼是一包玫瑰花,不是鲜花,是一包用蜂蜜泡制的花辦,能吃,很甜。孙开不喜欢很甜的东西,想开个玩笑说你不如送我一包茉莉花茶,怕让小女孩下不来台,就笑笑了事。
同一个办公室的两位女老师却很喜欢,不停地把食指和拇指伸进塑料袋里捏起那些可怜的花辦往嘴里扔,很残忍地把它们嚼碎咽下去,吃得两片嘴唇鲜红,眼睛也亮了,像两个女妖精。她们一边吃一边赞美孟小桥的容貌和衣着,认为她的皮肤很白、五官精致,像个东欧女孩,而且她的衣着很有古典与现代交融的美感。孟小桥的笑容很安静,很有满足感,她把那袋花放在两位女老师并着的桌子上,双手插在宽大的九分裤裤兜里,微微侧着身子眼神有些羞涩地望着孙开。孙开一直望着她们笑,他的第一印象这个。叫孟小桥的女孩家庭环境一定很优裕,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生活的印记,清亮得就像一块Ice。
孙开的判断很快被证明是准确的,在其中一位叫刘璐的老师好奇地问孟小桥用的什么化妆品时,她的回答暴露了她的不谙世事,她竟然说,我从来不用化妆品,我这个年纪就开始用化妆品也太可怕了吧!她的眼神很无辜,这更加伤害到了两位徐娘半老的女老师,她们作为大姐的热情迅速退潮,为人师表的神情慢慢爬上了嘴角,又通过眼神释放出来。
后来两位女老师一起出去了,孙开就委婉地提醒孟小桥要讲究点说话艺术,孟小桥不屑地说,我是故意打击她们的,问个没完,烦都烦死了!孙开本来想问问她父母的情况,于是作罢了。孟小桥有点伤感地说,那袋玫瑰花本来是送给你的,结果全让她们吃了,我就不高兴。她的孩子气让孙开心里一动,安慰道,没事,我不喜欢甜食。
那可以让您爱人和孩子吃啊,女人和小孩都喜欢吃的。孟小桥噘着嘴,很不高兴。
孙开笑了一下,说,我没有小孩,而且我离婚了。孟小桥飞快地瞥了一眼孙开,把脸扭到一边。仿佛孙开是个怪物,她不敢看。
孙开看了一眼孟小桥,此刻她正望着窗台上的一盆花草,侧面的轮廓有点像演《罗马假日》时的奥德丽·赫本。孙开猜想孟小桥或许在后悔没有提前对导师的背景作一个调查,以至于不幸碰到了一个离了婚的家伙。在孙开看来,孟小桥过于稚嫩,不符合自己心目中的美女形象,但她依然让孙开感到了压力。对自己的第一个研究生,孙开是有想法在先的,那就是一个热爱诗歌并且外形俊雅的小伙子,可以戴眼镜或者不戴眼镜,他从没想过会是一个女孩子,而且会是孟小桥这样的女孩子。孙开不想导女孩子的原因,不是因为自己离了婚,只是从心里希望是一个男孩子来读他的研。事到如今,也只能先这样了。
两个星期后,孙开带着孟小桥在图书馆查阅“五四”时期的文学报刊,孟小桥不想吃食堂的饭,提议去校门口的上岛咖啡吃意大利粉,他们就出来了。刚坐下不久,外面下起雨来。孟小桥喝着她的咖啡,孙开要了一杯俄罗斯红茶,等着雨停。
从洗手间回来,孟小桥挨着孙开坐下,立刻把一股暖流送进了孙开的体内。孙开努力地保持着平静,显得没有留意孟小桥的位置变化,他不动声色地和她聊天,他猜不透孟小桥这一举动的含义,是学生对老师的殷勤,还是女性对男性的亲昵,或者只是一个小女孩在长者面前的娇纵。他不能判断,相对还陌生的孟小桥,此刻已经模糊了她的年龄,只是让孙开觉得她是个美丽的异性。
孙开扭头看看正在莫名其妙地自己得意洋洋的孟小桥问,你刚才说女孩什么意思?孟小桥惊讶地望着孙开说,我啊,我是咱们研一唯一的女孩啊,除了我还会有别的女孩吗?孙开望着她坦然的表情,心里有点明白了,他说,不容易,现在,现在真的不容易。他现在明白她所谓的“理论上的男朋友”是怎么回事了,孟小桥的坦率给了他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勇气,而且看样子这正是她想要的。孙开淡淡地笑着说,恋爱总谈过吧?孟小桥说,我身经百战了,从来没有失去过阵地。孙开哈哈大笑,他不知道该怎样把话题继续下去了,但他多看了一眼孟小桥,发现她不是很漂亮,但有一种让人心疼的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