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十匹瘦马与我沿着土拉河谷向南行走。这条纤细的河流是鄂尔浑河的支流,颜色青蓝,岸堤两边遍布浓密的灌木与草苔,谷地的斜坡上林立着稀稀拉拉的柳树,一路鲜黄。
我已然很久没有回到故乡,自从十三岁时从漠南逃脱出来,十多年了,到处流落,过活得并不是很顺意,可以说,我其实已经忘却了故乡的模样,甚至它在哪里,对我也成了记忆之中的最后星光。随着南部战事的扩展,我做的这点买卖勉强可以度日,但这不应该成为生存的唯一目的。
那年,父母离开了这个罪恶的世间,我和姐姐随即就被王爷派来的人押走了,想想,她现在该是子嗣满堂了吧。每当想起那个世道,我就不寒而栗。草场不是被圈占了,就是被不知名的王爷与喇嘛卖掉了,然后是那些同样穷困的汉人或蒙古人的开垦。如今,我相信,我的故乡没有一个人不懂得怎么种地了。蒙古莸、蒙古葱、蒙古薰等这些植物恐怕快要绝迹了吧。
从库伦的马市出来的那天早上,那木斯冷使人给我捎信说,不要再贩马了,现在他们那边缺人手,当然,也缺马匹,我只当是做最后一趟买卖吧,挣多少也只够填饱肚子,无牵无挂的,就这样了。我与那木斯冷说好了:在一切还没有开始之前,我一定要回故乡一次。
八月底,我进入了那南赤,在我的记忆中,这里应该就是故乡了。镇子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再往前走,有两个喇嘛正坐在灰旧的台阶上聊天,实际上是一个帮另一个在捉虱子,那个小喇嘛应该是刚落发的,生得白净,圆圆的脸无意中望向了我的马队。右边靠前一点,有一个妇人身着察哈尔部的传统服饰坐在由黄花补血草、折枝补血草、曲枝补血草、细枝补血草组成的茅草屋檐下面,色彩褪尽的尖顶帽子衬托着她黝黑的脸颊,身边的两个孩子黑瘦而干瘪,像是被太阳晒了一千年。
我还路过一个毡铺,门口的老人正在用大木棒子擀着放置在一条废弃的门板上的一大块毛片,他左右手边各有一木桶清水。我的故乡啊,我在心底叹气,我的故乡啊,我在梦中不止一次回到你的怀抱,这营盘里的绿草与树丛哪儿去了呢?
即便那南赤的街道如此灰败,即便才是仲秋时节周围竟已这么枯黄,我宿主的门庭却依然那么绚丽,甚或更为鲜亮了。我在内心喊叫,我回来了,让你厌恶到顶点的那个奴仆回来了。幸福从辛苦中得来,浓雾只能暂时遮住高山。我要好好活下去,哪怕整个那南赤都厌恶我。
我估计我那小屋已经不复存在,这么多年了,父母在世时它已经破落得像是快要死去的老人。这家汉人开设的车马大店后院宽敞,土坯墙里圈满了牲口,多是马匹,浓烈而香辣的味道在马群中翻腾着,夜晚,熟悉的牲口亲密无间,刚认识的开始谈情说爱。
清晨,第一抹朝霞映红天空之时,我从车马大店后院牵出我的十匹瘦马,踏上了进入我童年生活的村庄的最后归途。
从那南赤往西,出了镇口,是一大片榆树林地,我出生在这个镇子时,这里就有了南部来的养蜂的人,他们支一顶简单的帐篷,把蜜蜂睡觉的木箱点缀在帐篷周围,有时,也摆成整齐的一线。如今,我没有看到他们的身影,还有那些散发着甜蜜芳香的木箱子。通过林地中间一条幽静的小路,不大一会儿,出了这林地,小路继续向西延伸,迎接我的是紧贴路边成熟了的海乳草、盐角草、虎尾草,还有我最喜欢的芨芨草正在风中摇摆,冠芒草、三芒草、无芒草在旁边向我致意。
不远处,目力所及,就是安达山。那里有我整个少年时代的印记。我记得,山下靠北一侧,有一个小湖,很小的湖,是我们暖季时的快乐所在。我们许多出身奴仆的孩子,都从这个湖里学会了游水。我们还结交了一些小喇嘛,有一个外号叫二喇嘛的男孩与我们很要好,他就在附近的召庙出家。他家原先是汉人,逃荒到那南赤之后,就入了蒙古籍,并且慢慢学会了使用蒙古语。二喇嘛的父亲为了开垦租种一块召庙的草地,就叫他的二儿子去召庙帮忙,作为租金余外的补偿。后来,二喇嘛沾染了佛气,便多少有了喇嘛的样子,召庙的格根比较喜欢他的勤快,经他家人同意,就收了他,供他吃穿,还教他学习。我们认识他以后,就一直叫他二喇嘛。
我翻身上马,与其余九匹略显瘦弱的蒙古马一阵疾驰,冲向了使我魂牵梦绕的村落。这些从库伦贩回来的马看着瘦,其实很有耐力,相信等到秋膘上来,如果上市,一定会卖个好价钱。
快到村口时,我看到两个人,一前一后,正要进村。前面的人拿着一根木棍,后面的人抓了木棍的末端,紧跟着前面的人,我立即明白了这两个人的身份。走近前,我看到了他们肩膀上的褡袋。我勒马打招呼。
请问,你们是这个村子的人吗?
是。前面的人回答。
那么……我正要询问什么,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我认出了这个手拿木棍与我年龄相仿的男人。你……你是二喇嘛?
是,施主是……我少年时代的伙伴有点畏缩地望着我。
我穿着一身灰色的棉布夹袍,头戴一顶滚边的尖顶毡帽,脚踩皮靴。我将那双饱经风霜的脚从马镫上卸下来,把手伸给了二喇嘛。
我是倔驴呀。
是你啊?我说呢,昨天做了个梦,好像是来自遥远的塔尔寺的启示,有贵人会来这个快要死亡的村子。
二喇嘛显然很高兴,他在我们中间一直都很有学问。
我们握着手,久久没有松开。
这位是……我有些迟疑地看着二喇嘛身后的老人。我们说话时,这个人一直在闭着眼睛听。
这是我父亲,他已经瞎了,前两年,召庙收回了租种给我们的土地,直接卖给了京都来的布商,父亲自从那时起就不大说话了,他跟土地打了半辈子交道,离开地,什么都不会。
那你呢?
我……二喇嘛一声苦笑,说句不昧良心的话,我除了会念经,就是会乞讨。
草无心不发芽,人无志不发达。我用这些年贩马时从漠北喀尔喀部蒙古人那里听来的话鼓励他。你要振作起来,人最怕没有志气。
我也知道这些道理,可是,你说我,除了《甘珠尔》与《丹珠尔》,我什么都不会,就算有一块地,我都不会收种,我其实已经是个废人了,现在就是看怎么与老父亲活下去。
像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鸟贵有翅,人贵有志,行尸走肉,枉活一世。我的口气开始加重,因为我最见不得没有血性的人的那种甘愿默默承受的样子。就算你只会念经,那也要找个可以挣钱的地方念。
念经挣钱?二喇嘛吸吸鼻涕。你知道吗?召庙为何收回土地全部变卖,那是因为京都下旨不再给任何喇嘛不足百人的小召发放俸禄了,我也想念经呢,你说去哪儿?
噢?到了这种地步?我多少受到一点震动。
二喇嘛牵引着他的父亲,与我并肩行走在村落的土道上,我们身后是十匹瘦马。进入村里,向北斜岔的那条弯曲的小路使我的眼泪不由自主涌上来。
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我问二喇嘛。
还有一个姐姐,在家里给我们做饭。
噢,那你妹妹们呢?
都嫁了,她……其实也嫁了,不过又回来了。
我见二喇嘛说的不是很利索,就没有多问。很快,就经过了我家门前,年代久远的土坯房还很规整,但围着院落的矮墙已经不能再矮了。我凝视着这一切,默默无语。二喇嘛拍拍我的胳膊,我把马缰交给他,独自跨入院落,漫步在杂草丛中。像一切破败不堪的事物那样,我父母的故居也不能幸免,这个世界上,只要缺失了人气的居所,就会自然衰败,哪怕你在梦中回来收拾了无数次。
我走出去,与二喇嘛继续向北,下了一个很小的坡地,折向西北,在一块背靠高地的面阳洼地里,我看到了他的家,院落的矮墙像是锯齿,院门斜歪在一边,那些木档已经七零八落。两棵大榆树分别守在两截矮墙跟前,组成了新的院门。我们走近前,进了院子,我把连串的马匹拴在猪圈旁侧的一棵白杨树上,当我转过身来,破旧的木板门开了,从那蓝灰色门框里走出的人竟是有琴玉容。
她一袭青衣,头发很黑,却已非少女颜色。
她和我主动搭话,我立即礼貌接应。我们之间没有一点十一年不曾相见的生疏,仿佛昨天我们还在乡间的便道上打过招呼,或者,在那块高地后面的林地里再一次牵着手奔跑,坐在雾冰藜与寸草苔丛生的草地上亲吻;那年,我十二岁,她十四岁。她就像我的姐姐那样爱护我,并且,她们早就是闺中密友。在我的梦中,她更像是遥远的妈妈。
我的内心无比激越,但尽可能保持着自身的风度,不过,说实在的,我不过就是一个马贩子,我能有什么风度。玉容热切地迎我进屋,我微笑着,甚或有点羞涩,简直不可思议,我突然发现自己手足无措。
等一下,我去拿点东西。
这么说着,我返身回到院落,走到坐骑旁边的那匹马跟前,翻解起来,也就是说,我从坐骑亲密伴侣腰胯间的皮袋里找寻着在漠北蒙古腹地时牧人送我的干肉。
我把用粗布包裹结实的干肉拿进屋里,二喇嘛正在帮他姐姐的忙,他们那可怜的父亲一声不响地端坐在炕上。炕上铺着两块对接的牛毛毡子。我把干肉递给玉容。
这是从库伦那边回来时带的。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才回来?她接过包裹,温和地笑。
唉……我伸手摸了摸帽子,向后捋一下辫子,就像某些深沉的人说重要的话之前捋下巴上的胡子那样,似乎一言难尽。你知道的,我很想回来,但总得混出个样来。
我明白,男人们都这么想,不过……她顿了一下,有的也不是。
我以为她是指自己的弟弟二喇嘛,就没有再说话。她让我上炕坐,我褪脱了长筒皮靴,顺从地爬上大炕,摘下帽子,坐在那里看她忙碌。
玉容偶尔抬头看我一下,我们的目光交汇时,我有些不自在,转而看窗户外面的景致。木窗敞开着,上面的白麻纸被阳光晒成了土黄色,还有遭受雨淋的痕迹。望着高地上的矮树丛,想到我将要开始的远行以及不可预知的未来,我的心忽然有点被收紧的感觉。
玉容姐,你听说过我姐姐的情况吗?我凝望窗外。
你姐姐她当初被王爷抢去后,我们听说是做了人家的别妻,最后又听说是为了巴结什么都司大人,送出去了。
玉容将陶罐里的猪油挖了一些扣在锅里,二喇嘛在她身边拉风箱,她把洗干净切整齐的蔬菜、豆角之类预备在锅角。另一个灶上,盛好白米与清水的木盆已经被她放置在笼屉里。二喇嘛默不作声,继续烧火。
我想,这位都司大人的名讳他们应该不会清楚,就没有往下探问。总之,有些事顺其自然吧,从前,我们不过是王爷的奴仆,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应该感谢班禅额尔德尼他老人家了。
玉容将这几间快要倾倒的土坯房里的所有吃食都端上来了,并且尽可能搭配得好看一些。蒸熟的米饭很白,我走了那么多路,经见的车马大店数不胜数,但不曾吃过这么白净的米饭。她动手先给我盛了一大碗,然后是她父亲,继而是二喇嘛,最后是她自己。那只碗并不大,粗瓷的,我们男人手里都是绿花瓷的。
牛毛毡上放了一块和面的木板,木板上面有一汤盆焖豆角,还有炒熟的新鲜菜蔬,还有最后下锅的炒鸡蛋,她还把我送给她的干肉切成了细丝,盛在了家里仅有的一个漆盘里。我满意地看着这一切,她有些羞赧却满意地看着我的嘴。
我嘴里咽着饭菜,心里想着事情,我明白:不论谁,我们都不能再这么生活下去了。
二喇嘛与他的老父亲吃得很香甜的样子,就像在吃宴席。我注意到,那个老人尽管什么都看不到,但碗里没有剩下一粒米,而且,当碗里已经空净时,他还在用光秃秃的筷头不停地划拉。
可能玉容也发现了这一点,她显然有些替自己的父亲不好意思。
我微笑而宽容地看她的眼睛,并且说,一会儿你和我看看召庙去,我想拜一回佛。
她略微迟疑,进而点头,同时放下碗,赶紧为父亲盛饭。我已然吃饱了,也放下碗,拍拍身旁的老人,请他慢用,然后下炕,坐在地上的木凳子上。玉容立即为我斟了茶。二喇嘛吃过后,我嘱咐他帮着喂饱马,他提了把割草刀就走了。
玉容收拾过,安顿父亲躺下,与我走出了院落。
我们稍谈,提及我们当地的召庙,她苦苦地笑出声来。
召庙已经没了,早荒废了。
我低声问,为什么那么早嫁人?
她答不上来,只是随我慢慢走着,我们默不作声顺北面草间小径缓步而行。
或许是因为父亲的病吧!玉容突然答上一句,又不说什么了。
我猜想,她该记得我们童年与少年交集时期的情窦初开。我记得:那是个雨天,雨很急,众人跑开来,我来不及躲回自家,只觉得有人拉我的手,然后我们飞奔进入召庙旁边的一个马厩,抬头看时,是玉容,她的脸水淋淋的,粉红,我想那会儿我的脸早红了,因为我即刻就低了头。她说,哈,好大的雨!我点头,再不敢看她的脸。我想我欢喜下雨该是从那个日子开始的……
我看着她的后背,看着她的秀发,禁不住想抚摸,却没有那么做。我们走过了当年游水的小湖,再走几步,便到达一个山丘,二人携手登攀,虽是深秋,暖意萦怀。这小山冈下有一处矮小简陋的土屋,十分灰凉,院子里堆着些许杂物,还有一辆破旧的马车。她虽不情愿但又坚定地指给我看:这就是她的前夫所在。
接着,她就哭泣,我实在是熬不下去了!他每天什么也不做,闲来无事只知道赌钱,每次输尽时喝得烂醉,就打我……
我不由悲痛,搂她入怀。
玉容仰着泪眼对视我的双眼,我的眼也要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