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候曾经六月份下过雪。它源于京剧《窦娥冤》。艺术是虚构的。但《窦娥冤》出自史实。
二十年前,我国北方松嫩平原也于六月份下过雪。当时雪的势头很猛,密密麻麻的呈细碎的颗粒状。不过有人说那不是雪,是冰雹。
这种说法还是可信的。
下冰雹的时候,西子正在草原上与羊群为伍。六月的天气是阴阳脸,天气瞬息万变,躲避是来不及的。纷扬的冰雹夹杂着震耳的雷声,羊群这时候是容易骚乱的。好在西子懂得箝制住头羊。
正是这天黄昏,西子未来的命运似乎注定要发生什么。
像每天一样,他与悠悠的羊群牧归。天已放晴。夕阳迎接着他们。温顺的羊们亲昵地将西子簇拥在中间并不时地发出颤声的咩叫。他是它们的主人。天长日久它们跟他很亲。与每天不同的是,离老远他看见羊圈门口站着两个人。
这两个人中有一个是队长老茂。
等西子到了跟前,老茂对他说,你不是缺个帮手么,拨个给你。
从老茂示意的眼神西子知道旁边的那个人就是他的帮手。
这个人叫小凤。他认识。
老茂说,只可惜她疯了。
西子脑袋“嗡”地一下,心想你拨我一个疯子干啥。可他不敢说真话。他父亲是国民党战俘。父亲常说咱是阶下囚,得逆来顺受。西子说,她不是调到场部宣传队了吗?
老茂说,实际我也不爱要她。可上边非给送回来。又说,实际拨给你是叫你看着她。别出事。
这是命令。对于西子只有服从的份儿。可他心里清楚:这么个疯子,队长叫谁看着谁能同意?谁都不是软柿子。
文艺宣传队来队里巡回演出的时候,西子抽空看过一次。
演出地点设在食堂里面。
说是食堂,里面除了设有灶房外,不设可供用餐的桌椅。知青用餐是由各班值日生把饭打回宿舍吃。这样食堂的前厅就很空旷。有时队里开大会,这个前厅就充当会议室。有一条条的板子固定在枋子上算作座位。
正是冬季。前厅特意点个由汽油桶改制的炉子。
小凤是手风琴演奏员。西子记得,小凤在手风琴独奏之前先向大伙鞠个躬,笑微微的挺腼腆。西子想,这大概是因为回到了“娘”家演出特有的心态吧。小凤的演奏水平西子不敢恭维。他是门外汉,根本不懂键盘、贝司什么的。他甚至连手风琴都没见过。他当时只顾看跳跃在键盘上的那只手。那手小鸟似的一飞一飞的。就听见“台”下使劲鼓掌,还吹口哨。
后来就轮到了男高音独唱。独唱由手风琴伴奏。
“男高音”瘦高个,戴副眼镜。他的气质与众不同,显得有教养,很高贵的样子。
演奏的时候,西子听见后面有人说,这人就是小凤的对象。他俩一个学校的。在学校时他俩就在一个宣传队。
西子这才注意看周一。然而他反倒更加自卑。感到人和人之间就是存在等级。演出结束后,西子偷着问小凤周一的父亲是干啥的。小凤说他父亲是军官。小凤哪里知道正是军官这个词利刃一样伤害了西子的心。
那天夜里,西子在羊圈房山头接出的那问偏厦子里彻夜难眠。
一句话,他恨父亲。
自己的父亲也曾经是名军人。但父亲没有使他自己成长一名令人高看的军官,反倒沦落为国民党战俘的下场。
战俘的含义是什么?是举起双手向敌人投降。
他曾经质问过父亲,你当时为什么不给自己一枪?
他父亲一言不发,只顾一口一口地抽自卷的旱烟,呛得他自己连声咳嗽。
西子说,你说呀,为什么不给自己一枪?又说,你不说话就证明你心里有鬼。就证明你贪生怕死。就证明你宁愿投降。
父亲被激怒了,说你混球。你不怕死你去试试。是我自己投降的吗?一个连都被包围了,我凭啥给自己一枪。
偏厦子分里外两间。外间用来铡草。里间,靠门口垒个炉灶。炉灶连着坑。过日子用的油盐酱醋等放在窗台上。
火炕的余温已消失殆尽。室内的温度与外面的气温几乎没有区别。西子就把自己缩进乌黑油亮的被子里。他除了对父亲几年的军旅生涯落个战俘的下场表示不解外,也设身处地问过自己,难道你不怕死吗?如果你不怕死,这些年你为什么唯唯诺诺忍气吞声?
那个男高音叫周一。
有一天晚上,周一把小凤叫到宿舍外面告诉小凤一件事,致使小凤高兴得一下子蹦起来。当时周一立刻制止了小凤的冲动。小凤就扮个怪态,挺调皮的样子。她才二十岁,多才多艺,在恋人面前免不了乖巧可人。分别时周一吻了一下小凤的脑门儿。
翌日,人们发现周一和小凤不见了。
正是麦收时节。每年这个时节农场上上下下要全力以赴参加割麦。宣传队也不例外。
周一和小凤在这个节骨眼儿失踪,人们认定他俩是躲避麦收逃跑回家了。
是的,面对一望无际的成熟的庄稼,除了丰收带给人们的喜悦外,还有几分畏惧心理。毕竟挥镰割麦的同时头顶烈日,并有成群的小咬围追堵截着你。
在那辆行驶中的农用胶轮车上,场部政治处高处长说,这叫临阵逃脱。要是在战场会挨枪子儿的。坐着一车斗的人,原本沉默着,被这句有些激愤的话搞得振作起来。有人说,麦场不是战场。在麦场逃脱咋个说法?有人说,麦场有镰刀和康拜因,干脆从身上轧过去吧。人们就笑得前仰后合。高处长不笑。严肃地说,起码扣工资。有人说,人家周一就是不缺钱花。动不动买肉罐头吃。高处长说,行政处分,装档案里,看他怕不怕。就没有谁接茬了,重新陷入沉闷里,各想各的心事。
十几天后,周一和小凤回来了。
一时间人们觉得他俩犯傻,既然逃避干吗不等麦收结束再回来。
实际他俩没回家,是到农场总局参加某文工团的招生报考,直到榜上有名才决定回来。
都是宣传队员,各人有各人的特长。消息一经传开,每人的心态各不相同。于是有人对周一说,你小子忒自私。怕我们跟你竞争是不是?周一说,这事搁你头上你声张吗?问到了要害处,那人不觉有些脸红。转而又说,你咋也得请客吧?周一慷慨地说,当然得请客。上场部最好的饭店。谁不一醉方休谁不够朋友。那人又说,小凤也得来一顿吧。周一笑呵呵地问,你好意思打她的主意?转而对小凤说,干脆这月别给你哥寄钱了,叫你哥扎脖。又引起一阵笑声。
小凤是以独特的方式报答的大家——她买了一些奶糖,把大家召集在宿舍里。大家吃糖的同时她给大家拉琴。
是仲夏夜。天籁中有隐隐的蛙鸣,有蛐蛐低吟,有零星的遥远的狗叫。但今夜,天籁中又溶入了美妙的手风琴声。有许多曲目人们平时很难听到。比如啤酒桶波尔卡、查尔达斯舞曲、别洛露西亚舞曲……
有人不禁会问,正是封闭的年代,那些尚属靡靡之音的歌谱小凤怎么会有呢?
原来小凤的父亲曾是一名手风琴演奏家。曾随乐团访问过阿尔巴尼亚。社会主义的阿尔巴尼亚允许靡靡之音经久不衰。小凤在艺术修养方面便得益于这额外的滋养。只可惜,小凤的父母后来在一个秋雨迷蒙酌晚上双双死于车祸。
原本幸福的四口之家,由于父母离去只剩下尚在读书的兄妹俩。小凤的长兄大她三岁。他俩同时赶上了上山下乡的潮流,按政策规定,他俩有一个可以留城。
父母不在,长兄为父。按道理长兄应责无旁贷地挑选遥远和艰苦。但小凤的抉择可谓高风亮节。她背着长兄将自己的户口注销后迁至地处东北的农场。即使长兄姿态再高又能奈何什么呢?
临别前,长兄为小凤饯行。微醉中的长兄道出了肺腑之言,说,小妹,我这个当哥的远不如你。我应该抢在你前面。不过,你放心,我以后会报答你的。小凤也有些微醉,说;啥报答不报答的,我不跟你计较是因为周一上东北了。我是奔周一去的。
酒后吐真言。小凤的确是为了追随周一才下乡的。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喝多了点儿,在那个特定的年代,哪个中学生敢大言不惭地宣布自己的爱情?
这个晚上,小凤的演奏是她有生以来最投入的一次。想到自己很快就要离别这里,就越发想把美丽的琴声多一些留给大家。人们把她围在中间,已忘记了吃糖,欣赏琴声的同时也在注视她的动势,注视她的右脚情不自禁地击打着节拍:注视她的脑袋随着乐曲的情绪偶尔昂一下;这些微妙的动作在大家眼里与那饱满的张弛有致的琴声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一刻,作为欣赏者的周一也陶醉了。他心中升腾起一种渴望,渴望与小凤上床。
鸡叫头遍西子就起来了。他麻利地擀了两碗面。煮熟后自己没顾上吃先给老爹端过去一碗。
羊圈建在山上。所谓的山,实际没有陡起的峰巅,说它是缓冲的坡地比较合适。
西子爹住在坡地脚下。那里筑有八幢平房。两幢并排相邻。共四排。人们称那里为家属区。知青屯垦之前来这里就业的农工大多住在那里。
西子爹正团在炕上挠痒。见儿子进来,说咋这么早?儿子闻所未闻,把碗放在炕桌上转身朝外走。西子爹习惯儿子对他的冷漠,冲儿子的背影说,抽空划拉两把柴禾。又光了。
西子没有急着回羊圈,他在自家菜园子忙活了一会儿。菜园子不大,一畦一畦的也算品种齐全。早豆角下去了。续种的秋白菜冒芽了。茄子柿子小辣椒还在矮架上挂着。受粉的倭瓜不多,却也日复一日地孕育着。西子离开菜园时拔了几棵大葱,顺窗口给老爹扔进去一棵。
返回羊圈时,知青排那边响起了起床哨。西子知道,只要天不下雨,再有半小时好该吹出工哨了。
天空没有下雨。
吹出工哨时,西子站在山坡朝知青排那边张望——那边有两幢平房。两幢平房间有个井台。出工前,知青们习惯在井台前面集合,然后列,着松垮的队伍出发。
西子在松垮的队伍里寻找小凤。他希望小凤列在队伍里,但小凤没有在队伍里面。
他想到知青宿舍去找小凤。老茂说了,拨给你是叫你看着。想了想,还是没去找。管他呢。她不来,是她不想让我看着。责任不在我。他一下为自己找到了借口。
这时圈里的羊焦躁起来,咩咩地叫唤,提醒西子领着它们奔赴辽阔的大自然。
场部粮店负责开票的那个小姑娘,是政治处高处长的女儿。他女儿念到初中三年级开始厌学,动不动就装病逃学。他父亲问她不念书想干啥,她说想上宣传队学跳舞。他父亲说你敢,我打折你的腿。她说宣传队有那么人跳舞你咋没打折他们的腿。他父亲说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她就对她父亲十分不满,心想我要是知青就好了。
这个女孩叫高艳。
自打周一和小凤报考文工团回采,高艳的父亲特意把她从粮店叫出来,说周一和小凤咋知道招考的事呢?高艳说,这我哪知道。父亲说,一定是你告诉他俩的。高艳说我没告诉他俩。又说,你以为天底下就你知道这事呀。人家周一他爸是军官,啥事不知道。
高艳的父亲也就走了。往办公室方向走时迎面碰见周一和小凤。周一说,处长,我俩的事啥时候研究哇?高处长说,你俩回去等着吧。等研究完了,我通知你俩。
过去了三天,此事没有进展。
周一灵机一动,决定去粮店找高艳。
高艳从粮食店出来后,反倒把周一引出挺远。见四处没人才小声说,你知道吗?我爸怀疑我泄的密。他要是知道是我告诉你的能打折我的腿。周一说,你承认了?高艳说,我没承认,反正没证人,他怀疑也是白怀疑。周一说,你挺逗的。高艳说,你出卖我了吗?周一说,我要是出卖你还叫人吗?高艳终于松口气,说这我就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