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青山一进院,连车子带人倒在地上。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叫住了我爹我娘和我,说要娶柳红梅。我们都以为他喝多了说胡话。他说,我没喝酒,真的。我爹我娘张着嘴,瞪着眼;我闭着嘴,斜着眼,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柳红梅是公社妇联主任,是不是黄花大姑娘不敢说,没结过婚的大姑娘肯定是。胡青山,劁猪匠,二婚,带个孩儿,还有个残疾的兄弟(就是我),外加老实巴交的爹娘和破茬子院,胡庄最瞎户。他娶柳红梅?
我们都知道,他跟柳红梅认识,是因为把人家爹喝成偏瘫,住进了医院。胡青山一直孙子似的往柳家跑,是怕人家把他送进派出所。说别的,都假。就是想媳妇想疯了,也别想人家柳红梅啊!那是你想的?
胡青山原来也娶过媳妇,生了一男一女。他媳妇嫌他好吃懒做不着家,带着大女儿走了。其实,他媳妇走,跟我也有关系。跟我有啥关系,先不说。最主要的是胡青山做了一件荒唐事,我趁火打劫。
这件事说起来真是荒唐。那天,胡青山去齐洼齐老四家劁猪,路过沙阳镇,正碰上一辆大解放拉着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曾二纬游街,说是破坏军婚,跟军人未婚妻柳红梅搞在一起。胡青山爱看热闹,就跟着队伍走了,队伍散时,才想到去齐四家。看看日头,已经到正晌午。他想,在街上吃点饭再去吧。谁知,他刚盛碗汤,就碰上个酒友,俩人“魁了五了”地喝起来,直喝得晕晕乎乎才散场。胡青山摇摇晃晃地骑上自行车,还没有忘记和齐老四的约定,硬撑着去了齐洼。从齐洼回来便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天明。
胡青山还没有起床,就听到有人在他们家院子里叫骂。他和他老婆都出了门,看究竟。他老婆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听人家一骂,就接了腔。胡青山听了半天才明白,他昨个喝多了,给齐老四家劁猪时,把猪的水门缝上了,正经开的口子倒是没缝。当时,齐老四没在家,他等胡青山等了一上午,没等着,就出了门。他老婆也没到跟前,胡青山走时,她也没在意。第二天猪不停地叫唤,才发现该缝的没缝,不该缝的缝上了。一怒之下,齐老四的老婆就骂到胡青山家里。胡青山说,对不住,我昨个喝多了,这就去给拆了。齐老四老婆不依不饶地说,拆了,你说得轻巧,给你老婆的缝住试试?你缝啊,缝了再拆了给我看看。两个女人又接上火了,骂了一阵子。胡青山没办法,只好跟人家一起去了齐洼。
胡青山的老婆本来就对他不满意,还惹得这样的辱骂,一气之下,就带着大闺女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胡青山不但成了光棍,还成了带孩子的光棍。由于孩子小,他就又搬回了老院子,和我爹、我娘、我住在一起。以胡青山的条件,再结婚的可能性很小。所以,他也就没有再结婚的念头。我们也都认为这样比较正常。他突然说要娶柳红梅,肯定是中邪了。
一个劁猪匠,说出那话,我都替他臊得慌。其实,胡青山学劁猪也不是他自愿的。胡青山十六岁那年,我爹做了一个英明决策。也不是我爹英明,而是我老舅英明。那年,老舅来我家里看他老姐,就是我娘。我爹破天荒地打了两毛钱的老白干,老哥俩喝多了,话也就稠了。说着说着,老舅就哭开了,我爹也跟着唏嘘不止。过了一阵子,老舅说,哥啊,你看俺现在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最让俺心里不纳的是,俺这手艺没人学,眼看就失传了。俺这手艺,虽然是下九流,也能挣个活便钱不是?
那时候,我家里穷得叮当响,胡青山吊儿郎当地不正干,我又是这么个情况。老舅说到这儿,我爹也鼻涕眼泪都下来了。这时恰巧胡青山从外面回来,我爹就说,兄弟啊,干脆让青山跟你学艺吧。这孩子,学个手艺,将来也能挣点钱,娶个媳妇。你看我家这摊子,谁家闺女愿意上门啊?
当下胡青山磕头拜师,老舅随即去了队长家,说他要收青山做徒弟,一个月交生产队五块钱,胡青山的工分照记。队长是个明白人,说钱就不要交了,胡庄不缺劳动力。有一条,胡庄的大小猪改叫(去势、阉割)都归你,顶工。老舅走南闯北见识广,听队长这样说,当场应承下来。
胡青山拜了师就跟老舅走了,到了老舅家,被老舅引到里屋,对着桌上的神像磕头。老舅说,别看咱们这是下九流活计,祖师爷可是堂堂的三国华佗。咱这行当,就是当年华佗的弟子传下来的。拜完祖师爷,老舅又让胡青山参拜他的“圣物”。那物件十分古怪,好像是一个扁担挑子,一头是木雕的龙头虎身箱子,龙头上还挂着一缕红胡子;另一头是挂着刀铲器物的箱子,还有一条小凳子。老舅说这是他师傅留下的“传家宝”。过去悠乡,都是挑着这种挑子,前面龙头虎身子的木雕,是华佗的坐骑,上面挂的红胡子是龙须。这胡子也是有讲究的,若这箱子上挂的是红胡子,就是说拜外人为师。若是子承父业或者血脉至亲,就得挂白胡子。还有一种是红白相间的杂毛胡子,那意思是师傅是远亲。过去,但凡见到挑着这挑子的,人家就问,师傅,从哪儿“云”来的?这是礼节。老舅说,“云”,就是驾“云”,咱这祖师爷不是成仙了吗?不是乘坐这龙头虎身的坐骑吗?那还不是“云”啊!
胡青山问,老舅,这猪好好的,为啥要劁啊?
这猪啊,跟人一样,是有灵性的生物。如果不劁,长到成年心就不静了,发起情来拱地跳墙,打着圈转悠,光吃食儿不长膘。养猪干啥?不就是为了吃肉吗?所以就得劁了它。劁过的猪,性情温顺,吃啥啥香,不仅长得膘肥体壮,而且肉香无异味。骟鸡猫狗什么的,你也得学,学会了这些,那扁毛的跟圆毛的你都会,手艺算是学全乎了。
胡青山听了老舅一通神侃,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还为我老舅披麻戴孝。我老舅高明,他自己没有儿子,收了个徒弟,心甘情愿地为他养老送终,这算盘打得真精啊。
胡青山跟着我老舅学了两年半,才敢对猪下手,而且还是小猪崽。
老舅跟胡青山说,劁豚子(母猪)的时候,主要是把握好位置。这位置啊,大小猪都不一样,猪尾巴上边有个五叉骨,跟前面的子宮正对着,只要手在后面一卡,前面的位置就确定了。
可是,胡青山总是找不准位置,眼看满三年,还没出师。我想,肯定是我那精明的老舅想多留胡青山一年,才不教他真本事。有一次,胡青山看有一头大母猪,就想试试,结果还是没找准位置,开了口子之后,捞了半天没捞到猪仔肠,最后还是老舅亲自下手,才把活干完。回来之后,胡青山心情很郁闷,跟老舅说,他不想学这手艺了,这下九流的活恁难学,都学了三年了,还没学会,看来不是吃这碗饭的命。老舅看在眼里,心里明白,就劝他说,你别着急,我啊,从明儿开始,把看家本领都教给你。你小子,自己得用心。
第二天一早,老舅就和胡青山悠乡去了,因为几天前有约,他们直奔柳家湾的梁头家。爷俩把一头一百多斤的母猪按倒在一堆豆秸上,猪大叫,不停地蹬蹄子。老舅在一旁说道,启眼观青天,师傅在身边,隔山喊山应,千喊千应,万喊万应……
经这么一念,那母猪还真是不动了。这是胡青山说的。我估摸着,不是老舅念了咒,而是那猪没劲动了。胡青山心里有点慌,因为老舅答应教他绝招呢。
老舅拿出大签子(带长柄的劁猪刀子),然后对胡青山说,上至三岔胃,下起二乳头,缝中开一刀……
老舅索性在猪身上比划着位置,然后让我哥下刀。我哥学着老舅把刀子在头上篦了篦,直捅老舅点下的位置。这边刀子刚划一个口子,老舅又在旁边说道,刀破皮,手破膜,小肠软,大肠热,儿肠硬如铁。阴手进,阳手出,手手不离三岔胃。上花对下花,点点都不差。不在灯盏穴,就在土地屋。
胡青山按照老舅的指导,掏出了猪仔肠,而后手在清水盆里蘸了一下。又听我老舅念叨,大签子指大红山,小签子指小红山。一不准流血,二不准发热,三不准长疱,四不准灌脓。
我老舅念完,让我哥在口子上缭了一针,然后抓了一把草木灰捂在刀口上。随后,一扬手把一坨子血糊糊的东西甩到了柳梁头家的屋顶上。
胡青山自从给柳梁头家劁过母猪之后,这绝招算是学会了。他在我老舅家又待了年把时间,就回到了胡庄,正式自立门户。临行时,老舅告诉胡青山,如果有人问你跟谁学的手艺,就跟人家说,新房子老根础。新房子是新立门户的人,老根础的意思就是门里出师。这样,人家就更信得过,因为父子(或其他直系亲属)相传,肯定不留后手。
胡青山到了成家的年龄,也有说媒的,人家姑娘一听是个劁猪的,死活不愿意。我爹也后悔,早知如今,当初就不让他学这手艺了。老舅听说了之后,也很难过。他把多年的积蓄都给了胡青山,加上我家能换成钱的都算上,才勉强给胡青山娶了房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