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登踉踉跄跄出现几根木棒歪歪斜斜拦着的院坝门口,修长的脸扭曲得恐怖,布满血丝的眼射出的寒气,让我被夕阳捂热的背,吱吱地冒出冷汗。阳光从提在手里的长刀上,射出耀眼的光芒,刺痛了我的双眼和胸腔里横冲直撞的心。拦门的几根木棒被巴尔登高高举起,狠狠摔在路边,扬起的尘土,飞舞了很久,才缓缓定落,酒,是一团气流,充盈着他周边的每一粒空气,跟着他的愤怒还在奋力扩张……
生产队共同放牧割草的日子已画上句号,队里的牦牛和生活用品,也分发到了各家各户。大家的劳动积极性得到空前高涨,有福气的人家母牛下的牛犊健壮,奶水也多,喜得当家的女人整天美滋滋地盘算着可以存多少坨酥油,换多少袋青稞,磨多少斤糌粑;倒霉的人家牦牛不是得了口蹄疫死了,就是被狼咬了,没过几年就只剩一两头牛了,而且都是公的,连个下崽的都没有。很多时候家里不是大人出事了就是小孩病了,这些当家的女人整天愁苦着脸!村里人总说:“穷人多难事啊!”
随着从遥远的汉区一路修过塔公村的公路,男人们赶着驮队,把马和牛皮驮到达都换盐换茶。男人们总觉得身边的黄脸婆没驮脚路上的情人顺心,女人们却面色潮红起来。路上卡车掀起的滚滚灰尘缓缓沉落时,一些带着茶叶、盐巴和烟酒糖果的汉人从路边冒出来,他们说着村人听不懂的话,比划着手势,开始在塔公村风生水起地做起了买卖。大多数村人的日子有了几分滋润老老阿妈挂在胸口的布袋里除了经绳和圣土,多了几块钱,搅得她既踏实又担忧!汉子们也缝起布袋,把仅有的几十块钱捆在腰间,暗暗算计着过过好日子。
沿着大路,除了卖糖果烟酒的雅安人,后来还来了卖布匹衣帽的回族人,起先只有几家,在路旁挑着担卖,随生意的越来越红火,爸爸带来了儿子,叔叔带来了舅子,他们和雅安人穿村而过,借路边村民家院坝的一角,搭起一个个低矮的木板房,开起了店铺。
塔公村变得空前热闹,村里人受宠若惊地尝试着应接不暇的好东西!
因能抵御严寒,味道浓烈,塔公村和很多周边村寨的汉子们都时兴喝一种叫江津白酒的高浓度烈酒。这些汉子们怀里只要能摸出几个钱便换上酒,有太阳时,他们呼朋唤友盘腿坐在村中央小学门口的水泥板上,下雨天,躲在小卖部屋檐支出的木板下,一边高谈阔论着争斗和女人,一边传递着酒瓶,就着瓶子开怀畅饮。
塔公村也就六七十户人家,村西头几座近百米的低矮长房里,住着七八户人家,几百只耗子,几千只黑不溜秋的打屁虫。每户之间用贝麻枝条编一道墙,墙面敷一层黄泥。体面点的人家为了墙面光滑,不掉下灰尘,也会加敷一层薄薄的牛粪,如家中有顽皮的孩子,会在不起眼的墙角抠出破洞,偷看隔壁家。这些房子的院坝都是两三家合用,全村单家独院的只有四家两层的楼房,他们在塔公村算是大户人家了。
我们一家刚搬到塔公村,想要一个房子,阿妈从她嫁到塔公的妹妹处打听到一个叫阿朵的老喇嘛要卖房子,更确切说是卖一间屋子。我母亲找到阿朵喇嘛:“我想买你的房子。”阿朵喇嘛:“你能给多少?”母亲:“我只有一对旧藏毯、一件氆氇藏袍。”阿朵喇嘛:“好像少了点?!”母亲:“那我再加一百元吧!”阿朵喇嘛:“等你有钱了再给吧!”我们一家就这样取得了成为巴尔登家邻居的权利,更让人“庆幸”的是我们两家共用一个院坝。
巴尔登踉踉跄跄地出现在院坝门口时,我在墙旮旯里藏匿那些不敢带回家又不能丢失的宝贝玩具——一瓶舀满沙子的缺口瓶子、一个破烂得只剩骨架的竹条撮箕、几块奇形怪状的牛骨头。看到巴尔登,我哆嗦着卷在墙角,祈祷菩萨快来救我!幸好菩萨开眼,巴尔登直视他家的那扇木门,像失去了重心,恍惚着飘了进去。刀始终握在手里,没半点入鞘的意思。
隔壁传来孩子母亲低低地哄劝:“巴尔登,怎么又喝了那么多酒?!巴尔登,巴尔登,听话啊……听话啊……来,来躺下,躺下。”孩子母亲指使着女儿:“央金,快,给阿爸倒碗茶,快点……快点!”我刨出塞在贝麻(高原上一种低矮灌木,韧性很好,很多地方用来编织墙面)墙上的一团烂布,从破洞里哆哆嗦嗦地偷窥:巴尔登嘟哝着什么,又挣扎了几下,最后在劝慰中渐渐平息,咕噜咕噜地埋头喝起茶。孩子母亲守在边上,左手紧紧捏着围腰帕,好像捏着她什么最宝贵的东西,右手轻轻梳理着巴尔登凌乱的发丝。刀,不知何时已被悄悄收起。
孩子母亲叫达尔瓦,她的黑藏袍上沾满牛粪和污垢,松松垮垮地拖在脚边,始终没精精神神地拴好过一次,哪怕大年初一还是在夏季赛马节上,好像只要一个大点的动作,藏袍都会散开,露出里面的双乳。有好几次,我看见她手上拿着一壶茶或背上背着一桶水时,踩到藏袍的内襟,绊倒在地,她总是慌张地左右张望,看见没人,才皱起脸,双手捂着膝盖,哎呦哎呦地叫唤。如果左右张望时,看见有人,站起身,抖擞几下藏袍,露出笑脸:“哎,脚下有个石子,踩绊了。”她说着紧捏藏袍的裙裾,轻快地走回去,还留下一串爽朗的笑声在身后。而我看着她飘过的背影,总会想她皱着脸,捂着膝盖的模样。有时我又看见她拖着内襟忙碌时,禁不住说:“阿拉达尔瓦,你的藏袍不可以拴高点吗?”她总回答:“女子,我已经拴它几百次了!”话还没说尽,她已走出老远,看都不看一眼藏袍。
达尔瓦每每在昏暗油灯下缝补衣服时,在给巴尔登毕恭毕敬倒茶时,或给家人忙碌着铺床时,不停地絮叨,像在独自嘀咕,话却很清晰:“隔壁任青家到云登仁波切处朝拜了,给小孙子求了个平安经绳,小孙子夜晚再也不哭了。”达尔瓦说着停下手里的活,望着巴尔登,巴尔登把目光投向暗处,若有所思。达尔瓦没等到回应,又自说自话:“看来你夜里睡得太死,没听见小毛孩的闹腾,我可听得夜夜难入眠啊!现在好了,这小毛孩听话了,我也不用担心他吵醒我了。云登仁波切法力无边啊!”达尔瓦说完,静静聆听!巴尔登嘘了口气,做着鬼脸:“那可不一定,夜半说不定还是有人打扰你!”达尔瓦没笑,依然沉浸在自己的话语中:“这些天,奶牛的奶水越来越少了,还是得去朝拜朝拜云登仁波切了。”达尔瓦说话的口气很坚定,眼角却偷窥着巴尔登。
没喝酒,巴尔登不会发作,达尔瓦也许洞悉了这点,才变得喋喋不休,巴尔登默然起身,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
巴尔登躺下后并没入睡,黑暗中他把眼睛瞪得老大,有时眉头紧锁,身体微微卷曲着,好像很痛苦;有时眉头散开,紧闭的嘴也微微裂开,露出微笑;最后,他使劲咬了一下下巴,双手合十,叽叽咕咕地祈祷了半天,才心满意足地睡去。垫在头下的干草枕头,在他耳旁窸窸窣窣地发出声响。
没过几天,巴尔登宣布了一条惊人消息,他要戒酒。巴尔登选了吉祥的十五日,带着达尔瓦和女儿,前往河对面的云登仁波切处戒酒。
前往朝拜路上,巴尔登一路不语,达尔瓦叽叽喳喳地讲笑话,稍不注意,被藏袍内襟绊倒在地,满嘴都是草屑,达尔瓦坐在草地上哈哈大笑:“你看,你看,巴尔登,你的魅力太大了,把老婆子都看走眼了!”巴尔登忍俊不禁,笑骂起来:“疯婆子,疯婆子,我巴尔登这辈子怎么找了个疯婆子!”女儿也逗得嘻嘻笑着,搀着达尔瓦起身。
巴尔登跪拜在云登仁波切脚下,低着头,双手合十。云登仁波切穿着羊皮袄,挺着大肚子,满脸的胡须笑起来都显得神色凝重。他嘟起嘴,右手握壶清水,清水里插根五彩的孔雀毛,左手拿捆经文,从喉管里冒出嘶嘶的声响,为巴尔登祈诵戒酒经文。达尔瓦拉着央金,也叩首跪拜着,仁波切每用经文敲打一下巴尔登的头,达尔瓦的眼里都跳跃着一缕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