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楚雄从小对妈妈没有印象。他不知道每个人都应该有爸爸,每个人都应该有妈妈。他只知道周围的小朋友都有,却不知道自己也有爸爸妈妈。外婆告诉他,他也有爸爸有妈妈的,只是他没有见过而已。他不知道他的爸爸妈妈是什么样子。在他的亲人中,他只知道外婆,一个慈祥的视他如生命的白发老人,每天侍候着他的衣食住行。
毛楚雄出生于1927年9月8日,农历8月13日。出生6个月后就随着妈妈周文楠进了监狱,那时他是监狱中最小的犯人。妈妈是因为参加革命被国民党逮捕了,在严刑拷打后,妈妈生病了。妈妈生病了,乳汁也生病了,吃了妈妈病奶的毛楚雄跟着就生病了。外婆周陈轩想尽一切办法,准备把毛楚雄接到了自己家里哺养。一直在监狱生活的婴儿毛楚雄没见多少阳光,身体虚弱,又有些认生。妈妈把他从监狱窗口递给外婆时,一见外婆就哇哇大哭。妈妈在监狱里面哭,外婆在监狱外面哭,楚雄在监狱与外面的交界口上哭。三个人哭在一起。妈妈咬着牙说:“牙仔,你去吧,跟着外婆。妈妈出来就来看你!”妈妈端详了外婆怀里的小楚雄,不放心,又从外婆手上抱过楚雄,想喂他最后一口奶。楚雄一到妈妈怀抱就不哭了,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含着奶头。尽管妈妈的奶是病奶,奶水很少,楚雄吸了几口,吸不出什么东西了。妈妈对自己很失望,内疚地着看看儿子,然后把他递给了外婆。外婆含着泪花抱走了小楚雄。她顾不上回家,直接找医生去了。然后,带着几包中草药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熬米汤和熬中药,米汤是充当母乳来喂养小楚雄的,中药则是要给小楚雄治病。
米汤毕竟不如母乳。妈妈周文楠的病好之后,外婆每天把楚雄抱到监狱去喂一次奶。从小吴门松桂园到监狱,有一里多路程,外婆每天抱着小楚雄去喂奶,风雨无阻。持续了一段时间后,监狱害怕他们通过喂奶传递革命情报,就不许再让楚雄到监狱吃奶了。外婆只好继续给他喂米汤。
这是一个特殊的时代,毛姓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姓氏。毛楚雄的突然出现,不断有人打听这个小孩子是谁家的,周家怎么突然冒出来个小男孩?为了安全,外婆把毛楚雄改成了姓周,叫周楚雄,就跟她的女儿随她姓周一样。有时和小楚雄玩耍,楚雄总是喜欢在外婆身上爬上爬下的,外婆便打趣说,哎,弄得我周身都是毛。别人家的孩子呀呀学语时,叫的第一声都是妈妈或爸爸。毛楚雄叫的第一声却是外婆。他在外婆家一住就是3年,大家都知道他是周家的小孩。有时楚雄会好奇地问:“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在身边,我妈妈为什么要在监狱呢?”
外婆说:“你妈妈是被坏人抓进监狱的。”
楚雄说:“那为什么不抓外婆?”
外婆笑了,说:“他们看不上外婆。”
楚雄忽然又问:“外婆是啥子人?”
“外婆就是妈妈的妈妈。”外婆告诉他:“我生了你妈妈,你妈妈又生了你。”
楚雄说:“往后我的孩子把我妈妈也叫外婆?”
外婆说:“将来你的小孩把你妈妈不叫外婆,叫奶奶。”
楚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1930年夏天,彭德怀率领红军攻打长沙,周文楠被救出狱。重见天日的她,最大的希望就是迅速见到儿子。可是,当她见到已经3岁的毛楚雄时,毛楚雄一下子扑到了外婆怀里,面对家里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他很畏怯,双手紧紧地抓着外婆的衣袖。外婆说:“伢子,你猜她是谁?”
毛楚雄摇摇头。
周文楠拍着手,张开怀抱,说:“楚雄,我是你妈妈呀!”
“不信。我妈妈在监狱里。敌人关着她。”毛楚雄迟疑地看看周文楠,又看看外婆:“她真是我妈妈?”
外婆把毛楚雄往外推,说:“快去让妈妈抱抱!”
毛楚雄慢慢走到妈妈身边,妈妈一把把她搂在怀里,母子俩同时哭起来。阔别三年的母子团聚了,那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刻。她甚至发现,儿子身上遗传着典型的毛氏家族血统,英俊,帅气,性格上有几分像父亲,长相一看就是毛氏家族的人,腮帮下文还有一颗痣。外婆把家里珍藏的最好吃的东西找出来款待他们。晚上,周文楠搂着儿子一起睡觉,要让他充分享受母爱。可楚雄毕竟两三年都没见到妈妈了,婴儿时的感受已不记得,现在从心理上是有距离的,没有外婆那么亲近。虽说依偎在妈妈怀里,可他怎么也睡不着,不停地拱来拱去。周文楠抚摸着儿子壮实的身体,感到很欣慰。要是儿子跟她在监狱生活三年,又要受刑,又要喂养儿子,楚雄恐怕性命都是难保的。周文楠在内疚的同时,也感激母亲这几年的辛劳。
周文楠本想在家多陪儿子几天的。可是,第三天早上,部队就来人通知她,红军必须马上撤离长沙,向苏区挺进。她背上简单的行装,亲了亲儿子,和母亲说了些惜别的话,又要踏上新的征程了。听说妈妈又要走,毛楚雄非常失望。嘴上不说什么,眼泪却悄悄地流下来了。外婆说:“文楠,你就不能晚点再走?你看刚刚和孩子在一起,孩子正在熟悉你。”
周文楠很为难地说:“妈,不行啊。红军必须是整体行动,现在情况复杂,国民党到处杀共产党人。弄不好会掉队的。掉队了就落入虎口了。”
外婆说:“那你不去部队行不行?从古到今,打仗都是男人的事。你一个女人家,少了你算什么!”
周文楠说:“妈,话不能这样说。你看大嫂杨开慧,一直在革命队伍里。她不也是女人吗?毛家的兄弟都在参加革命,我能落人笑话?我赶不上大嫂,可要向大嫂学习。”
外婆有点不悦:“我不是不支持你参加革命。可你是特殊情况,孩子这么小,我身子骨动不了了怎么办?再说,革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等小孩长大一些你再去,也不迟啊!”
见母亲这样说,周文楠也犯难了。一个是生她的,一个是她生的,上下都是骨肉至亲。可实在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说:“妈,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楚雄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也心疼啊。可是眼下形势紧张,我顾了儿子,就顾不了革命。公私不能两全啊。楚雄跟你生活也习惯了,这几年就辛苦你老人家了。革命胜利了,我天天在家陪你们。”
母亲见女儿态度坚决,也不强留了。她拉着楚雄,把周文楠歪着的衣领扯了扯,恋恋不舍地说:“去吧。你这性子从小就这样硬,娘也挡不住。你看这年月,昏天黑地的,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啊!”
周文楠说:“放心吧,妈。”周文楠说着,抱着毛楚雄亲了亲脸,转身走了。
外婆把楚雄抱起来,走到村口,目送周文楠远去。
这对楚雄来说确实太突然了。在和妈妈相处两天多的时间里,毛楚雄正和妈妈一点点走近,还没十分熟悉,可妈妈说走就走了。毛楚雄年幼,不会表达,可外婆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了,他心里有几分说不出的伤感和对母爱无言的渴求。外婆不停地哄他说,妈妈过几天就会回来的,还要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妈妈一走,毛楚雄的生活重新回到了原点上。日子还是和往常一样,没有多少变化,只是他一天一天的长大了,外婆一天一天地变老了。他们居住的这个小巷子里,别的小孩都有爸爸妈妈带着,只有毛楚雄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像孤儿一样。正因为这样,外婆总是把毛楚雄照顾得无微不至,只要一闲下来就陪着他,唯恐孩子感到孤独。有一天,外婆正带着毛楚雄在外面玩耍,一位平时来往密切的阿姨来了,很神秘地告诉外婆:“你听说了吗,楚雄他伯妈被敌人杀害了!”
外婆一惊:“你说的是杨开慧?啥时候的事?真的还是假的?”
“是我亲戚告诉我的。他也参加革命了。听说是十月十四日杀害的。死得很惨。”
外婆心情坏极了,说:“她是在啥地方被杀的?”
“就在长沙。国民党到处杀害共产党人。”
“噢。”
外婆进屋就嘤嘤地哭起来。她为杨开慧伤心,也为自己的女儿女婿担心,她无法想像毛泽覃和周文楠将来是否也会遭此厄运。毛楚雄扶在外婆腿上,问:“外婆,你哭啥子?”
外婆说:“你伯妈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了!”
毛楚雄对生死的概念不是很清晰的,他说:“人死了还能活吗?”
外婆摇摇头,说:“傻瓜。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死了,就是活着的人念着她的好。”
毛楚雄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一些。
外婆是离毛楚雄最近的亲人,祖孙俩成天寸步不离,相依为命。外婆伤心了,毛楚雄就伤心了。毛楚雄说:“外婆别哭,我长大了也去杀敌人!为伯妈报仇!”
外婆笑了,说:“那你好好吃饭,快点长大。长大了好打敌人。”
毛楚雄天真地问道:“外婆,会不会我长大了,敌人就打完了。我没敌人打,怎么办?”
外婆乐了,抚摸着他的头说:“敌人也不是几年就能打完吧!”
毛楚雄请求说:“外婆,你给妈妈说,别打光了,留一些敌人让我打!”
外婆为难地说:“这个嘛,不知道留不留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