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楚雄心仪韶山,向往已久。这是他真正的根。妈妈早就告诉过他,大伯,二伯,爸爸,都出生在这里。他们在这里读书,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劳动,在这里打土豪分田地。伯伯他们的闹革命就从这里开始,并从这里走到外面的世界去。所以,韶山冲在毛楚雄心里,早已是一块革命圣地,它不再单纯是故乡的意义了。他一直想看看,韶山冲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年11月底,在毛泽连和毛特夫的护送下,他们一家人从长沙来到了韶山。毛楚雄特别兴奋,不停地问这问那,伯伯读书的学堂在哪里,他当时坐在后排还是前排,伯伯和爸爸读书时被先生打过屁股没?有些问题别人也答不上来。周文楠笑着对儿子说:“我现在才发现,你有时也很烦!”
毛楚雄的外婆已年近花甲,舅公年近古稀,是个老秀才,平日里喜欢吟风弄月,诗文满嘴。他非常喜欢毛楚雄,毛楚雄也很粘他,让他讲古代读书的故事和课本以外的知识。有天,毛楚雄问:“舅公,你最佩服的是哪个?”
舅公掳了掳发白的胡须,想想说:“你指的是古人还是今人?”
毛楚雄说:“有古人有今人。”
舅公说:“我佩服的古人很多,孔子我佩服,司马迁我也佩服,屈原李白杜甫都是我佩服的人。还有很多。”
毛楚雄说:“今人呢?”
舅公说:“今人我最佩服毛泽东。”
毛楚雄点点头,说:“英雄所见略同!”
舅公觉得这个外孙太可爱了,眉宇间总有不俗之处。舅公捏了捏他鼻子,满心喜欢地说:“你这伢子,有气势!我虽不是英雄,却希望你是英雄!”
舅公让毛楚雄给他磨墨,他要亲自撰写一副对联贴在门口,以示敬意。毛楚雄也很喜欢写字的,舅公使唤他做事,他就很来劲。连忙找来文房四宝,整整齐齐放到桌上,开始为舅公磨墨。刚刚读书时,先生就教过他们怎样磨墨,毛楚雄早就很熟练了,难不倒他。毛楚雄磨墨,舅公就在旁边看着,一边琢磨对联的内容。墨磨好了,纸裁好了,铺平了,毛楚雄恭恭敬敬地把毛笔递给舅公:“舅公请。”
舅公老而不衰,一身书生气,长长的须发,平添了一些仙风道骨的神秘气质。他静静地站在桌旁,双目似开似闭,宛似神游。那庄严而又沉着的模样,让人敬畏。在一旁观看的周文楠,毛泽连和毛特夫他们都不敢吱声了,一个个屏气凝神,肃然起敬。只见舅公忽然睁大眼睛,撩起衣袖,左手压纸,右手握笔。正在笔尖落到纸上时,突然停住,毛笔空悬于纸上,欲书而不书。又过片刻,舅公站起来,吸气,吐气,再沉气,表情古奥,深不可测。再然后,一气呵成地写下了一副对联:
泽沛苍生
东来紫气
大家都叫好。毛楚雄从中悟出了名堂,原来舅公刚才是在找感觉呢,你看那字,饱满,苍劲,笔笔可见内力外功,大有古代书家之遗风。毛楚雄可开心了,连忙找来浆糊,端上小板凳,站在板凳上把对联贴上了。周文楠说,马上要过春节了,可以把舅公的对联当春联用呀。
也许是存在某种心灵感应,就在此时,毛泽东在延安知道了周文楠和毛楚雄他们一家到了韶山冲,非常高兴。他立即写了一封信给亲戚,还在寄了20元光洋,让周文楠去韶山。这封信转到周文楠手上时,已经过了春节,是1938年年初了,周文楠已经到湖南省工委工作。毛楚雄把大伯的信念了一遍又一遍,时常说:“我要去见大伯,到延安参加革命!”
周文楠把毛泽东信中所写的内容向湖南省工委领导做了汇报,要求去延安。可是,当时单位人手紧,任务重,周文楠又经常跑长沙和邵阳,她一走,手上的工作怎么办?组织上经过研究,不同意她马上去延安。这让周文楠非常失望。话说回来,哪里都是革命,都是一个共同目标,在长沙还可以经常见到妈妈和儿子,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周文楠去延安的事,一直拖到1940年。这年春天,周文楠先到重庆,然后和八路军重庆办事处的人一道,随同周恩来一起到了延安。
妈妈一走,毛楚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希望外婆和妈妈都能在身边。他可以帮她们干活,给她们讲学校发生的有趣的事,还可以给她们撒娇。可是,妈妈走了,就觉得家里减少了几分热量,外婆的负担就更重了。
这时候,外婆家里来了一位客人。这年月,大家都心存戒备,对一切来历不明的陌生人,都要拒之门外的。听有人敲门,外婆把大门开一半,客人在门外露出一张脸来,外婆机警地问:“请问你找谁?”
来人说:“我姓王,叫王南秋,是湘潭县工委的。我是来找毛楚雄的。”
王南秋这人,外婆听说过的。于是连忙把他请进来。王南秋开门见山地告诉外婆,他是受湖南省工委的指派,来接毛楚雄的。初步打算是,先把毛楚雄接到长沙八路军办事处,然后派专人将毛楚雄送往延安。这不仅是湖南省工委的意见,也是毛泽东的意见。
外婆没有表情地哦了一声。
毛楚雄一听说要接他去延安,就可以见到大伯毛泽东和妈妈了,恨不得当晚就走。他那份喜悦,没有表达出来,只是笑而不语,心却早就飞到延安去了。
见毛楚雄这样开心,王南秋也放心了,说:“小朋友,是不是盼了很久呀!”
毛楚雄说:“是的。”
王南秋说:“那好,今天就跟我一道走。”
毛楚雄兴高采烈地跑进睡房了,他要收拾行李,整理一下该带走的课本和衣服,要把它们装进包里。
可是,当他把行李收拾好,兴冲冲地走出来时,外婆正在对王南秋说:“延安是要去的,但不是现在去。王同志你想想,一个11岁的孩子到部队能干什么?他妈妈在的时候,还在妈妈怀里撒娇呢。真是去了,会给组织添不少麻烦的。”
王南秋也理解外婆的话,说:“你的意思是——?”
外婆是舍不得毛楚雄离开她的。这是她的小棉袄,她的心头肉。她每当看到外孙,就看到了周文楠,就看到了毛泽覃,就看到了希望和未来。一切都落在他身上的。再说,这么小的伢子,他能远走他乡?外婆沉住气,心平气和地说:“过几年再去不迟。等他再长几年,稍大一些,懂事了就可以了。我也就放心了。”
毛楚雄先是呆若木鸡地愣在那里,继而嘴巴就变形了,哭成了个歪嘴。他数落着外婆说:“外婆,你,你你你骗人!你你经常夸我懂事的,现在我就突突然不懂事了?”
毛楚雄抽泣着,尽管语气不太连贯,但意思是连贯的。大人都听懂了。
外婆趁机给王南秋抛了一个怪异的眼神,王南秋看懂了,意思是支持她的立场。王南秋会意地笑了笑。
外婆继续对毛楚雄说:“你是懂事。我夸你懂事,是相对于十来岁的孩子而言,与同龄人相比你是很懂事的。可是,延安是什么地方?是战场,是要打仗的。你连枪都扛不动,去了不是成了负担吗?你愿意给你大伯添麻烦吗?愿意给其他叔叔伯伯添麻烦吗?”
“不是麻烦——我是去革命的!”毛楚雄振振有词。之后哭得伤心极了,两行泪水汹涌澎湃,波涛滚滚地淌下来,他一边抹泪一边说:“外婆,你就是口是心非,说话不算数。以前一直说要我长大了参加革命,为父亲报仇。现在事到临头,你又不支持我了!你知道吗?这叫叶公好龙!老师讲过的。”
王南秋呵呵地笑起来。他看着毛楚雄说话的样子,从心里喜欢上了这个孩子。他一把搂过毛楚雄,安慰他说:“你很聪明,也很可爱。其实,外婆说的也很对,你连枪都扛不动,还打什么敌人?现在好好读书,长大了再上战场,不是更好吗?你身强力壮了,就能打更多的敌人。我今天来,也只是一个想法,并不是一定要把你接走。”
毛楚雄挣脱王南秋,一个漂亮的转身,站在了他的对面,目光火辣辣地看着他说:“王叔叔,你说话也是前后矛盾的。开始你对外婆就不是这样讲的。孔夫子说了,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你们就是不讲信用!”
王南秋觉得这小子很难对付的,这毛家的后生,惹不起。这回还真让他抓住了把柄。王南秋看看毛楚雄外婆,唉了一声,感到百口莫辩。
两个大人联合起来,你一句我一句的哄劝毛楚雄,说服他暂时不去延安,过几年再去。两人说了许多好话,毛楚雄才止住眼泪,表示听外婆的话,不哭不闹了。
嘴里说是不闹了,可王南秋走后,毛楚雄跟外婆生了几天闷气。有时叫他他也不理睬,外婆感叹道:“这个小祖宗,真难侍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