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老师唐明月手里提着青菜上楼,四十五岁的人,步履职业性的轻盈,从后面看依然风姿绰约。一把芹菜新鲜得没心没肺,叶子支楞着,探头探脑地似乎还在长。但搁在舞蹈老师唐明月手里,怎么看都像一把道具。
她在门口歇了口气,低头看了脚下崭新的紫红色门垫,确认了自己的家门,没有错。对门的邻居刚好出来,善意地点头。这个邻居女人脸上平和得让人说不好年龄,可能是信佛的,家门一开就飘出木香的味道。唐明月回报以微笑,她是这个楼里的新人,笑起来就有点拿捏。她刚进这个家不到一个月,还不习惯用钥匙,尽管老宁一遍遍地给她说,哪把钥匙开哪道门,但她还是习惯敲门,这样万无一失。唐明月伸手敲了门,里边一时没有动静。她不急,她等,她知道老宁在洗手间呢,他的前列腺有一点毛病。
听得拖鞋噼噼叭叭响起,唐明月心里涌上了暖流,那是一个人向她走来了,中间只隔着一道门。唉,九年了,为了让这个人向她走近,她心里的渴望已经长出了皱纹。如果愿望是一棵树,这棵树都应该成材了。好在老天有眼,他们走到一起了。她听到了她最喜欢的拖鞋噼噼叭叭的声音,那是家的声音。唐明月圆满了,两个相爱的人加起来一百岁的时候走到一起,本身就带着苍天的祝福。唐明月早上一睁眼看到身边的人,依然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她的脸蹭过去嗅着,像一只狗辨认着一块不真实的骨头。
门打开了,她看到了老宁的脸。一张喜悦的脸,绽放着笑。看到心爱的人时,才会笑出来,像一种花不能不盛开。唐明月如期地报之以笑,像一丝不挂的一轮明月,明亮,羞涩,调皮。每一次看见,都像一次重逢,哪怕中间只隔了半小时。她跨进门来,老宁揽住她的肩头。他们中间隔着青菜,脸颊往一起蹭。几乎每次进门来都这样,人类的有些行为,很奇怪,只要喜欢重复多少次都不厌烦。只是在这个时候,唐明月就想:他的前妻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只知道他前妻坐着轮椅,可能没有买过菜,所以唐明月买菜进门来,他不知道接过她手里的菜。普天下的妻子都希望自己进家门后,丈夫能接过她们手里的东西。唐明月是个爱干净的人。她希望老宁接过她手里的菜,她好在门口换了拖鞋。
可是老宁跟在她身后,跟她进厨房。她放下菜,老宁揽着她的肩膀出来,弯下腰来给她换拖鞋。她的一只手摩挲老宁的头发。他们刚好的时候,老宁才四十多岁,手插进头发里都看不到手指。可是近十年过去了,比白驹过隙还要快,头发断断续续地抛弃了人的脑袋。
他们坐在沙发上,眼睛互相捉住,唐明月弯着眼睛笑。
唐明月很寡言,这在女人里是少有的,这与她的职业有关。艺校的每一期舞蹈班开课,唐明月站在学生们面前,第一段话总是说:你想进入舞蹈吗?从现在开始你是一个哑巴,你没有声音,只有身体和心。你心里的话通过你的身体说出来,它是你表达的舌头,柔软而坚韧。舞蹈的本质就是柔软——控制——坚韧。来,打开身体放出心,——唐老师伸出双臂做了一个后翻转之后一个腾跳,她向前伸出白天鹅的脖颈,双臂如张开的翅膀——
唐明月长久地沉浸在失语的状态中,所以不善于言辞表达。九年前她进入她喜欢的这个男人时,也没有说话,只是做了那个白天鹅的动作,用她特有的身韵做了孤注一掷的表白。
他们的相遇,是在敦煌的石窟里。唐明月带着学生看飞天,她现场给学生们示范反弹琵琶的动作,就在这时,她微微后仰的身体就感觉到门口有一个人,站着,洞外斜射进来的阳光抹亮了他的半边脸。她给学生们一一校正不到位的姿势,门口那个人一直在。出石窟时,她正视了那个人——是一个中年男人,高身材,麦皮肤色,温和的眼睛。看她迎面过来,他的眼光有了一点慌张,接着就被嘴角的一丝笑盖住了。和天底下所有的有情人一样,他们认为是上天安排了他们的相遇。其实那天天气也不好,他们坐同一列火车返回,打开水时,他们又在两截车厢间的锅炉前相遇。像老朋友那样,他接过她手里的暖壶,打开龙头,灌水。她看到他的手背,分布均匀的汗毛孔,手指修长而饱满。水流得慢,他们就一前一后地站着,他弓着身子。等热水从壶口溢出来时,两个人同时伸出手去关水龙头——像两条冬眠的蛇,瞬间苏醒。车窗外有沙尘暴,在两截车厢的碰撞中,他们有点站不稳。老宁急促地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城市里,我知道你叫唐明月。
他们开始制造各种理由和借口看见对方。游泳的地方,晨练的地方,看晚会的地方,茶馆,机场,植物园。逐渐地觉得没有必要绕弯子了,坐在一起喝茶,害羞,发呆,等待下一个进展的到来。这个等待有点长,也许是一个瓜熟蒂落的过程,也许是要培养对自己行为的承担能力的过程。反正这个年龄的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说不好听的,总还都是顾及面子和后果,怕对方看出自己想干啥,其实两个人想干的还不是一回事。
唐明月从花市上买了一盆绒兰,只有两片叶子,像两只不能合拢的小手。她把它放在阳光充足的地方,想那个人的时候,就对着花说话或者发呆。这盆花长得很旺,秋天开花时,是两只挺拔的黄色花苞,凋谢之前一直似开非开,花期很长。它的开放像人类的中年,慢长但不烂漫,低调的精彩。绒兰繁殖得很快,一只花盆盛不下了,就匀进了另外一只花盆,后来唐明月的家里长出一阳台的绒兰,阳光灿烂的时候可以听到噼噼叭叭生长的声音。
她喜欢他什么呢?她说不清楚。后来老宁给她讲中国美石的特点时,提到四个字:瘦、漏、透、绉。唐明月想,这说的不是老宁吗?这样气质的人在现在的大街上看不到了。具体到事情上,唐明月还是能说出一点现象。比如她喜欢他的淡定,他是搞古青铜器研究的,在业内有很高的威望,但他从来不给私人收藏者鉴定真伪,也不个人收藏。一个搞收藏的朋友送他一只唐代的海兽葡萄镜,他就开玩笑说,君子不镜于铜而镜于人,即刻捐给博物馆。相对于某些博物馆的负责人把真品拿出来换进去仿品的狗屎行为,老宁是高尚的。他说,古青铜器是国家重器,属于国家和民族,拥为已有,自身的力量是压不住的。在神器面前,人显现出的卑微让人汗颜。这就是老宁的境界。但是他喜欢青铜器,骨子里的。他经常给唐明月讲一件器物的识别,断代,历史信息,文化承载。他眼睛里的珍爱水一样地流淌,真的,和凝视唐明月的眼神差不多。他特别对照实物反复给她解释包浆。
什么是包浆呢?一件传世文物最重要的是包浆。一件物品,经过人类长时间的使用、观赏、把玩、手泽而形成的岁月的印痕、光泽或气味,它比物品本身更重要,因为它的身上加入了世界和人类的揣摸与凝视,承载着空间与生物赋予物品的不可复制的命运。也可以这么说,物品也许是死的,但包浆是活着的,经过多少年人心的触摸,它本身就具有了表情和性格。
唐明月尤其喜欢老宁的温和。口气,表情,动作,习惯,简直就是温润。那是学养,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是一个人的包浆。和他在一起,或者和他的肌肤贴在一起,或者和他的眼神叠在一起,像跌进一个秋天,深厚,温暖,一望无际。
还有味道,烟草味道,很重,很深,不是浮在表面的,好像从骨头里长出来的,让他的身上有了野火烧不尽的野性。在炎热慵懒的午后,他会突然四肢挤紧唐明月,野狼似地嗥叫一声。这是表达,发泄,安慰,无奈。这让唐明月心疼。心疼一个人,多半是这个人和你嵌合在了一起,这个很私人的感觉,比爱还要暧昧。
于是,唐明月在给老宁洗衬衣时,先放在鼻子下嗅。或者她的坤包里总收着他习惯吸的香烟的烟盒。看不见的时候就嗅。
唐明月进这个家时,带了一盆最幼的绒兰。入冬了,老宁来接她,端着绒兰往车里放,她看到老宁消瘦了,身上陡然发冷。
他们相识八年后,为妻子守孝一年的老宁对唐明月说,明月,搬过来吧,时间太长了,委屈你了。
这是唐明月等待的,想到的,但她还是沉吟了片刻说,在我这边的房子里住不好吗?房子里有这么多绒兰——
老宁平时对唐明月可以说是百依百顺,这个年龄的人了,没有什么可以争执的,尤其是对自己钟爱的人。他沉默了片刻说,明月,她走的时候只给我留下一句话,让我不要离开这个家。她,当然指的是他的妻子。
对于老宁的妻子,唐明月是从来不敢触碰的。怎么说呢,那是一个皂泡,迟早自己就会破。绕开她是明智的。有了她之后,老宁背叛了他的妻子,背叛是相对承诺而言的,因为他们还爱着或者曾经爱过。这对于一个看不见明天的人,是加倍的不幸。所以,唐明月应该尊重一点这个角色。看得出来,老宁是非常尊重他的妻子的,他从来不在外面吃晚饭,更不在外面过夜。可是怎么可以在背叛一个人的同时尊重一个人呢?唐明月不知道。
那个可怜的女人终于走了,她简直应该是唐明月的恩人。她如果还活着的的话,唐明月一冲动可能会和她交为姐妹,可是如果她没完没了地活着,唐明月会厌恶她,那又怎么可以成为姐妹呢?
老宁继续说,她没有给我找过麻烦,只留下这一句话——
哦,是这样的。既然这样,唐明月能说什么呢?死去的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心肠再硬的人对于死去的人都心存悲悯。跟死人争,能争得过吗?
唐明月进了这个家门,老宁把绒兰放在窗台上。他弯下腰,脱掉唐明月的鞋,给她换了簇新的拖鞋,是棉布的,暖得像兔窝。唐明月像是刚放学回来的他家的孩子,肚子有些饿了,心想,中午吃什么呢?老宁拉着唐明月的手说,来,看看你的家。唐明月一脸喜气,可是手指冰凉。这是她的家吗?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打个比喻,一件珠宝是她熟悉的,可是装珠宝的匣子,她不认识。
房子是新装修过的,墙壁上贴着粉蓝壁纸,柔和,时尚。家具是樟木的,原色,哑光,暗香。布艺沙发上亚麻装饰布,上面有手绘,是反弹琵琶的飞天,那是老宁的杰作。墙壁上挂着唐明月的舞美照片,反弹琵琶。显然这一切都是按照唐明月的喜好布置的。厨房里的锅碗瓢勺都是新的,只是大理石台面有点低。不知怎么,唐明月又想到了老宁的妻子,那是个矮个子的女人吗?卧室里的床一眼就看出来了,是公寓里的那张木头床,上面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时用的床单,已经洗得发白了。
一对男女,有了恋情,总会有第一次的。这是一个坎儿,得迈过去,不过去不安生。那是一个晚秋,天空下着冰冷的雨。滨河道上飞驰着吱哩哇啦的车辆,滨河公园落叶满地。公园里有很多的健身设备,他们俩选择了双扛,双臂搭在横栏上,对着看。雨是一点一点来的,越来越紧。其实他们心里盼着这雨再大一些。终于他们冷得开始发抖,不约而同地脸向对方伸过来,脸颊蹭在一起。两块石头蹭在一起会迸出火花,何况是两张脸,并且是蓄谋已久的两张脸。男人突然拉起女人的手就走,走着走着就跑起来,一直穿过车流绕过楼区,进了一栋破旧的公寓楼,打开一个房间的门。他们靠在一起喘息,打战。唐明月看到,这是一间小房子,刚收拾过的,墙上的涂料白得刺眼。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张木质床,床单是新的,有着锋刃似的折痕。唐明月感觉这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心落下来。互相给对方脱下冰冷的外套,他们开始亲吻。试探,捕捉,腾挪,吮吸,这是一个入口,他们想从这里到达一个地方。这个时间有点长,可能要去的地方比较远,总之直到两个人的下巴酸得要掉下来,体力弱的那一方终于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的好真是好啊,像水和土和在了一起,像盐和茶融在一起,尤其有了一张床,像一只温暖的子宫,让两个人长成一个人了。
在这里看到了这张木头床,唐明月再一次感到了老宁的贴心。它自然地把他们过去的九年和今天、今晚连在了一起,让唐明月消除了陌生感,真切地体味到他们关系的源远流长。唐明月伸出手来,摸了一下床。不知怎么,第一次在一起时的温情扑面而来。
老宁打开衣柜,里边有两套家居服,棉质,碎花,很家常的。老宁说,换上吧,下过水了。唐明月接过衣服准备换,她在老宁面前脱衣服已是家常便饭,但她还是左顾右盼了一下,仿佛身边还有什么人。就在她左顾右盼时,她看到衣柜上放着一只箱子,应该是红木的,老宁过去给她讲过酸枝家具的特征。这只箱子与这个房子里的所有器物都不一样,它是一件旧家什,看得出来,是件珍贵的东西。这个东西放在这个家里,让整个房间厚重起来。
无论家具多么崭新,唐明月看到的这个家是旧的。
唐明月看到了这只红木箱子的表情——它曾装着一个女人的嫁妆和一生的命运来到这个家里,它是承诺和见证,是一双眼睛看着眼前的生活,目不转睛。它对于这个家可能太重要了,所以老宁换了所有的物件而没有换它,因为它是换不掉的,任何东西不能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