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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群人围在人民广场南边,靠近某个街口的地方。一条狗被车碾断了两条后腿,后面的肚子也压坏了,不知道谁又把它扔到了广场上。那是一条肮脏的、白色的矮种狗,一群看热闹的人围拢在它周围,在秋日午后仍然尖锐的阳光下面,他们三言两语地说着话。

三个七八岁的孩子钻进了人圈内部,他们显然已经知道了这条狗的遭遇,于是带了武器而来。他们从口袋了掏出石子和弹弓。“你能射中它的左眼吗?”一个小孩儿问,另一个小孩正用石头做瞄准的动作。这时候,这只悲惨的狗正哀求地看着围观者,它张着嘴,试图用两条前腿往前拖动身体,但它失败了,也许因为下半身过于疼痛。最后,它把头伏在两条蜷缩着的前腿上,浑身发抖。就在它没有注意的情况下,一个石子儿狠狠攻击了它左耳和左眼之间,它痛苦地惨叫一声,惊恐地摆了一下头。

人群中有人说:“没投准,这小孩儿……”

“再来一次”又有人说。有个大人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一根树枝儿,蹲下身用树枝儿敲敲狗的头和侧身,好像在逗它玩儿。狗把头更深地埋到前爪之间,一双眼睛惊恐地盯着周围的人,身上抖得更厉害了。

这群围观者中不时发出叽里咕噜的笑声和“扑啦”的吐痰声。

“不知道是谁家的狗,不拴起来,在街上乱跑。”有人说。

“看上去像没主儿的狗,那么脏,毛都纠一块儿了,也不像品种狗,这种狗不值钱……”有人接腔说。

“我看这狗不行了,救了它也是个残废,没有用。”说话的人说着就走上前,用脚踢了踢狗的身子,好像这样做可以测试一下它的伤势。狗发出一声恐怖的惨叫。

一个人从路边一间杂货店里出来,走到这个小圈子里面。他站在那儿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就有人认出他了:“老丁,你干脆把它掂走,卖给北街的狗肉店算了,还是活的……”

“这小狗不济事儿的,能有几斤肉呢?”老丁叼着烟卷,蹲下身子看了看,心里确实在掂量着这条狗的斤两。老丁四十岁的样子,肚子沉甸甸地搁在大腿上。

“这张皮也能卖一二十块吧。”又有个声音尖利的人说。

“让它赶快死了算了,活受罪。”这时,一个年轻的、充满愤懑的声音说。

这句话显然让围观者吃了一惊,人们朝发出那个声音的人看过去,这个人却使劲儿从人群里挤出来,朝广场另一边走去。他走得很快,因为他急于摆脱令他厌恶的嘴脸和对话。他快步离开,作为对他们的抗议,表现对那群市侩的厌弃。但人们并没有从他的背影里看出这层意思,人们以为他有急事要突然赶去什么地方,只匆匆地看到这个人穿着一件蓝灰色条纹的毛衣。

这是一位写小说的年轻人,他此刻正大步走在广场上,因为那条狗的遭遇而气闷、愤愤不平。他看着脚下石青色水泥砖的缝隙、它们构成的方形线条和棋盘一样的图案。如果他把一大片地面尽收眼底,如果他再把眼睛眯起来一点儿,他就看到一面线条交错、叫人眼花的网。一面网,他想,这才是真实的状况,并不是如你所想的清晰分割的线条、一个个方正有序的图形,而是一面网,把人网在其中,混乱、狡猾、残酷。他想象自己就在网中,而且正在寻找一个薄弱的地方、一个漏洞,然后他要像一条找到生机的鱼一样,猛地跳出去。

这个二十五六岁、大学毕业的青年人刚刚辞去工作。他本来是一家出版社的校刊员,那份工作枯燥得让他喘不过气。他对父母说,他的眼睛就快瞎了,他必须换工作,否则他们就准备好下半辈子养活一个瞎子好了。他在找到新工作之前就辞去了旧工作,而且他感到没有什么真正适合自己的工作,他的天性没法忍受按部就班、需要对他人俯首帖耳的工作。他唯一期待的职业就是当一个小说家,但对于怎样找到一条通向这个目标的路,他却一直不清楚。三个多月前,他在省刊上发表了一篇小说,这让他们全家欣喜若狂。他好像又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那条路。

这些日子,他在城市的各处走动,试图积累生活经验和见闻,但他走得越久,就越厌恶这个地方、这些人。他发现自己又看不见那条路了。他属于这一类年轻人:被不切实际的想法所拖累,他们容易决定一件事,也容易放弃已决定的事;他们蔑视周围的人及其生活方式,但他们自己也常常是那些市侩的蔑视对象,他们会说“这些寄生虫、败家子儿”。好在他的父母没有厌弃他,他还不必为吃饭的事情担忧。

关于网的遐想突然中断了,那条狗的形象回到他的脑海里,他的心就像被人猛地捅了一下一样难受。长期的文学阅读并没有给小伙子多么惊人的才华,却给了他一颗怜悯的心,所以他若真的有资格嘲笑那些市侩的话,那倒是因为他懂得“人道”这个词。他因为那条狗而痛苦,以至他不敢仔细回想那条狗的眼神和它残疾的躯体。当他站在那些人之中时,他的确考虑了种种可能,甚至包括训斥、驱赶那三个虐狗的小孩儿。但他认为一切都没用,他阻止不了任何人欺负一条不幸的狗,在这个社会,每秒钟都在发生这种残忍的事儿。

他们是合法的,他想。他试图驱散心里那种可怕的钝痛,用理性来分析这个事件。在这个国家,没有任何法律阻止人虐待这些可怜的动物。在世界上一百多个国家存在着这样的法律,在那些国家,虐待动物这种事未必不会发生,但法律更重要的作用在于传递一个信息,即虐待一只猫、一只兔子甚至一只鸟也是错误的、不道德的,是一个善良的社会所不能容忍姑息的。但我们这里不要这个法律,我们随便那些刽子手活活剥掉它们的皮,让它们任人宰割、痛苦万分,就因为它们弱小、无依无靠。所以,他得出了愤世嫉俗的结论:我们并不文明,连个文明的姿态都没有。

再看看那群人,他们残忍地对待一只被辗伤的狗!他忽而清楚地回想起那条狗的眼神,从哀求到恐惧……他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市侩们残忍成性,没有一点儿恻隐之心,他想,这是因为他们不读文学,从没有人告诉他们什么叫人道、怜悯,就连法律也不屑于去传达一个明辨善恶的信息。因此,人们所知道的就是毛皮的价格、狗肉店的杀法等等,人们用强和弱来划分地位和待遇,在这里上演着最血淋淋的、野蛮的生存竞争法则,人们谄媚权势金钱,却绝不敬仰高尚!他因为自己突然涌现出这个深刻的想法而兴奋,继续想下去:就像一个完全由力量主导命运的角斗场,人们只懂得“斗争”,倾轧弱者、谄媚强者,这是个残忍的、没有怜悯之心的角斗场,对于人、对于物都是这样。但那些人还在宣扬什么狼性,难道我们还不够狼性吗?在狼性之外,还有小人的阴毒,可就是缺乏人性,缺乏光明正大的人性!他激动而又愤愤然地想着,突然遗憾自己此刻没有坐在某张桌子前面,否则他就可以把这些话写下来。他放慢脚步,似乎他一旦快步如风,那些灵感就会消散。他决定就这个狗的事件写一篇小说,可以叫《临终的狗》、《一条狗的死亡》……

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极为痛恨的咖啡馆前面。隔着淡茶色的玻璃窗,在绿缎子窗帘旁边站着一个木偶式的、穿着黑色套装的女侍者。她的目光漠然地扫过他,她那身打扮、那个老气的发髻、那个表情,显然和咖啡无关。他似乎因面对面的庸俗而吃了一惊,厌恶地快步走开。他发现一切都和他的愿望相违背,包括咖啡馆。他心目中的咖啡馆应该不经意地蜷伏在某个街角,挂着一块木招牌,摆着简洁而精致的桌椅,人们在里面看书、写作、聊生活和文艺(而不是他妈的谈生意和调情),或者像帕穆克时常描绘的土耳其咖啡馆,大家聚在里面交流见闻、思想和政见,听别人讲故事。

在阅读了众多西方文学后,这个年轻人在心里也培养了一套对咖啡的看法。他坚信咖啡理应属于平民、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具有某种神圣的、不容玷污的意义,而坐在咖啡馆里的人应当真正热爱咖啡、自由和思想的晕眩,可他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咖啡馆和这样的人?就像有时在他恍惚的想象之中,他仿佛感到自己正漫步在圣彼得堡、伊斯坦布尔或是伦敦的街头,他兴致盎然,尽管一无所有,但他一旦意识清醒、打量眼前,他会发现此刻所在之处肮脏、庸俗不堪。“这里”正是他厌烦的所在,这里的人把咖啡变成平民不能消费的昂贵玩意儿,把咖啡馆变成商人的地盘,这里的人嘲笑文学艺术、崇拜暴发户和肥头大耳的官僚……在这个城市根本找不到那些理想中的东西,这破烂的广场,连一棵树也没有,看看那些街道,即使一条狗也不该生在这里……

阳光没有遮拦地照在广场上,一块块灰色的方砖在他前面连成一条明亮而虚幻的路。他用力踢飞一个滚到他面前的塑料瓶子,须臾间把它当做一切可恶现实的象征。然后,小说家带着他的一脑袋想法朝广场另一端走去。他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于是走进那家快餐店。他在柜台叫了一杯咖啡,在靠近洗手间的一张两人小桌旁坐下来。不断经过他前往洗手间的男女和接连不断的冲水声让他有点儿心烦,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餐馆要在大白天亮着灯,但这地方还算干净舒适。他带了一点儿不满的神气,往咖啡里倒了小半袋奶精,喝了一口。这时,他的目光偶尔落到一个靠窗坐着的女人身上。她的神态看上去像一位有点儿拘谨做作的老小姐,她那不断向外张望的姿势透露出等待的焦虑,她整个人却散发出一点清淡细腻的忧愁味儿。

“忧愁,”小说家想,“只有敏感的人才会有这种感情,一个庸俗的人不可能懂得忧愁……”

年轻人又从忧愁想到了爱情,想到他正在等待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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