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谁出的这主意?”鼓手躺在床上,戴着眼罩,试图在演唱会开始之前睡上几小时。但他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自从三年前查出糖尿病,他就没完整睡过四个小时。
“还能有谁。”吉他手摸着吉他,重新又调了一遍音。
“真够绝的,他怎么能确保4点40分太阳正好出来?”
“4点43。”
“啊?”
“是4点43。”
“管他的,有什么区别。”鼓手翻了个身,“我说你能不能把你那破琴放下,都调了三遍了,你的琴现在比吉米·亨德里克斯还准。”
“你呢?”
“我?”
“这几年你在干吗?”
“赚钱,养花,参加傻逼家长会。上医院。”
“上医院?”吉他手盯着鼓手小山似的肚子,轻轻笑了起来。
“你别笑,你是没有医保,不然你现在去做次全身检查,保证比我的病还多。”
吉他手弹了几个音,表示不置可否。
“哼,你别不服,不然你讲真话,你那玩意儿现在还能工作吗?”
“你想试试?”
“放屁。”
“我还真没睡过男人。”
“那可真稀奇了。”
“试试?”
“滚蛋。”
“他来了吗?!”女经纪人猛地推开车厢门,看样子,她已经把每个车厢都看了个遍。
吉他手摇摇头,继续轻轻摆弄着吉他。
“他该不会没上车吧?”女经纪人一屁股坐在吉他手的床上,把棒球帽脱下,然后又摇头,“不会,不会的。”虽然是这么说,汗却一滴滴流下来。“要是他敢耍我们——”
吉他手放下吉他,站起来。“你坐一会儿,我去找找。”
“好。”
仿佛吉他手去找就会有更高的概率似的,女经纪人松了口气。
她坚持要把车厢门开着,以便主唱能够一眼看到车厢里的她而走进来。
“把鞋脱了吧。”
过了好一会儿,在鼓手的提醒下,她才想起来自己维持这个僵持的姿势在床上靠了很久。
“你怎么知道我没脱鞋?”
鼓手继续戴着眼罩仰面躺着,“我还知道你穿的是什么鞋呢。”
“什么鞋?”
“一百多年没洗的球鞋。”
“那你可错了。”女经纪人努力想用鞋跟发出几声踩踏声,无奈车厢铺的是地毯,“YSL,睁眼看看。”
“就算是这样,也是牛仔裤,说不定还穿着那件Lacrimosa的T恤。”
女经纪人无话可说,因为对方说的一点没错。
“你说,他会不会真没上车?”
“有可能。”
“那怎么办?”
“那我们临时改成Arlo怀旧演出,我这嗓子也能应付应付。”
“不是吧,我花了这么大力气……”女经纪人声音像要哭出来。
“你怎么跟以前一个样,我说什么你就信啊?”
“哦,你不是说真的啊。那……怎么办?”
“你是经纪人!”
“呃。”
“放松,他不会不来的。”
“好吧。”
“现在别出声了。”
“啊?”
“我睡一会儿。”
“你睡得着?”
“睡不着也得睡。”
女经纪人看着鼓手就这样,竟然就轻轻打起了鼾声。她盯着他,想跟他说点话。随便什么都行。但是没办法,他已经睡着了。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她只好,不得不,像他说的那样放松下来,慢慢把鞋子脱了。然后躺着。
啪嗒。
她以为列车漏水了。仔细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天才发现是自己的幻觉。
然后又是一声,啪嗒。
鼓手伸手从桌子下面递过来一张纸巾,“给。”
“什么?”
“擦擦。”
“我没哭啊。”
“让你擦擦桌子。”
女经纪人这才发现是桌子上从冷柜里拿出的汽水凝结的水,沿着桌沿滴了下来。
“你没睡着啊?”
“这么吵我怎么睡?”
“哦。”
女经纪人把窗帘拉开了一条缝,太阳开始徐徐降落。等太阳完全沉下去,车厢的灯就会亮起。再过几小时,又会灭掉。然后他们就会陷入仿佛是永恒的黑暗。
太阳再一次升起的时候,演唱会能顺利进行吗?
不行也得行。
列车K97本来不是他们的首选,车厢太狭窄,最大的车厢也只能容纳不到一百人。这毕竟是相当有年头的列车了,干吗不选新式列车?主唱提出K97这个建议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赞同。当时他们坐在主唱位于城市南部郊区的大房子客厅的地毯上,分享最后一点新品种烟草。可能还掺了点别的什么。每个人都在飞,只有主唱没有抽,因而显得异常清醒,像一个领袖。
“为什么非得是K97?”鼓手四仰八叉躺在地毯上,闭着眼睛。好像他在哪里都能迅速找到一个位置维持这副造型。
主唱没说话,换了张贝多芬的唱片。吉他手立刻发出愤怒地嚷嚷。
“能不听这个吗?我刚上去又给你生生拽下来了。”
女经纪人,不,应该叫她女贝斯。那时她还是贝斯。她也皱着眉头,“还是放电子好吗亲爱的?”
“我说,为什么非得是K97?”鼓手坚持发出疑问。
“你们都忘了?”
“嗯嗯啊啊。什么?”
“我们是什么时候组的这乐队?”
“唔唔嗷嗷。不记得了。”
“反正是五年前,这肯定没错。”
“五年前?”
“对啊,”吉他手指着鼓手,“那年夏天这胖子被女人甩了,轮番骚扰我们。这你们都忘啦?”
“你放屁!”
然后鼓手第一个笑了起来,接着是吉他手和女贝斯。主唱只是微笑看着他们,知道是过山车的作用。因为实际上没什么好笑的,然而连贝多芬都快他妈跟着笑了。
主唱开始弯腰收拾他们扔在四处的啤酒罐子、烟头、薯片碎屑,还有被撕成纸片的杂志。那上面批评他们的文章和吹捧的各占一半,不过在他们眼里都是胡说八道。
女贝斯突然停下了,“难不成是9月7号组的?”
“不是不是,肯定不是。”
“为啥?”
“9月份你想是什么时候?秋天啊,我明明记得组乐队的那天我们还在吃西瓜。”
“9月也有西瓜吃啊。”
“有,”吉他手艰难地从地毯上挪到了沙发上,“但是不好吃。”
女贝斯哈哈大笑,很快又安静了下来。确实不怎么好吃,而且也不好笑。
“不好吃的瓜,这胖子怎么会吃?”
“何况他还被人甩了。”女贝斯感觉到冷,四处摸索外套。
“何况他还被人甩了。”吉他手重复了一遍。
“你们放屁。”
“所以,你当初为什么要甩他?”吉他手突然问。
女贝斯愣住了,她刚刚找到那件外套。
胖子已经灵魂出窍。
“好吧,告诉你们答案。”主唱从外面扔垃圾回来,“我就知道你们没人记得住。K97啊,是我们第一次四个人齐聚的酒吧。”
“什么?”
“要是当时咱们齐聚的地儿是T字头,这演唱会还没法开了。”女经纪人彻底躺了下来,闭上眼睛。
“哦,”鼓手这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要是Z字头就好了。”
“为啥?”
“我一直想体验下在火车的洗手间里搞是什么滋味。Z字头的,够宽敞。”
“操。”
“你想啊,火车一边哐啷哐啷地开,你一边……”
“闭嘴!”
……
“请问——”
女经纪人跳了起来,然后才发现站在车厢门口的是一个戴着礼帽穿着礼服的男人。一个魔术师?
“需要表演吗?魔术,杂技,舞蹈,都可以。”
女经纪人失望地坐回去。
“不用了。”
“还有别的。”魔术师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折成了很小一块的纸,然后慢慢把它们展开,动作缓慢的女经纪人都快睡着了。
“这是目录。您看,上面有的,我都可以。”
女经纪人只是象征性扫了一眼,“真的不用了。”她还给他。如果说这几年她学会了什么真正有用的东西,那就是在和人打交道时使用微笑。
“你就不能让他表演一个?”魔术师走后,鼓手说。
“我怕影响你睡觉。”
“你在这儿坐着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嘛。”
“啥意思?”
“你看你又装傻了。”
“……啥意思?”
“我说,”鼓手终于坐了起来,摘下了眼罩,“咱们就不能别玩这种暧昧游戏了吗?”
“什么?暧昧游戏?”
“你为什么来?”鼓手抓起桌上那一沓乐谱,“不会真为了这首破曲子吧?”
“我看了,这首真的很不错。”
“放屁。这种东西十年前我都能写出来!”
“那你真是高估自己了。”女经纪人冷冷地说。
“你别把那小子想的有多厉害,那是你不懂音乐。”鼓手被她的态度激怒了。
“难道你懂?这十年你碰过鼓吗?看看你的肚子,你现在连个滚奏都打不出来吧?”
“我是不玩了。你呢?看看你现在都在帮谁卖唱片?几个牙都没长出来的小毛孩,全靠后期灌的傻逼玩意儿。你真的听过那些东西吗?”
“听啊,怎么不听,我女儿可喜欢了。”
鼓手愣住了,“你有女儿?”
“你都有儿子我为啥不能有女儿?”
鼓手这才注意到,女经纪人脸上已经多了不少皱纹。的确还是那件旧T恤,牛仔裤,球鞋。球鞋?
“你骗我?”
“没啊,喏,这就是她。”女经纪人向鼓手展示她的手机屏幕。
“不,我是说鞋,算了,没什么。”鼓手又补充了一句,“她挺可爱。”
女经纪人笑了,鼓手被这笑容看愣了,手机的闹铃响了。鼓手掏出药瓶来,就着汽水吞下两粒药。然后不再看她,拿上眼罩,准备重新戴上躺下。
吉他手出现在车厢门口。
“找到他了?”
吉他手摇摇头。
“整个车厢都找遍了,哪里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