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大清早送父亲回老家,也是易晓桥暗自用过心思的——大清早出发,越走天越亮。哪怕这样的想法似梦非梦,但易晓桥半点也不觉得是多余。天气挺给面子,头顶的天空蓝如大海,刚刚喷出山坳的太阳灿若笑脸,父亲快乐得像过年时去外婆家拿红包的小外孙,易晓桥的心情似乎也跟着平静了许多。
为了让父亲把最后的日子过得顺当一些,易晓桥很是费过一些心思。尽管千丝万缕的父子情缘无法一一了净,但易晓桥找到了了缘的切入点。说穿了就一个字:钱。有了钱,办事方式就会灵活许多。结婚一年多以来,一直把老婆当皇后的易晓桥,这回气都不哈一口,马上跑进商场,买了崭新的席梦思,买了沙发,买了空调,买了冰箱,买了液晶电视……什么都买,装了一大车,俨然自己要回老家居住。
老婆有些别扭:“你什么意思?是准备娶个后妈,还是当土豪耍威风?”
易晓桥早已预备了自以为可以让老婆彻底闭嘴的措辞,脱口而出:“这回你别多嘴!没他有我吗?”
“没你我就得守一辈子活寡吗?”
“你、你就当他再活20年不行吗?”
“行啊!祝他再活500年!”
“你……”易晓桥甩谁一巴掌的劲头都有,望望老婆微微凸起的肚子,忍了。
“易晓桥,我没你想象的那么无情,可你也不该把我当狗屁吧?”
“行啊!那我现在就跟你商量,你回老家照顾他一段日子!医生不是说他最多就剩两个月了吗?”
“你想让我给他当小三?”老婆得理不饶人,恶毒得没底线了,眼都快气炸的样子。吼完,等于赢了码头输了岸,但还想把岸赢回来,马上拿眼泪说事。头一扭,挂着满脸猫尿杀进了卧房。
想想老婆的反问,易晓桥差点笑了。他破天荒跟老婆来一回蛮不讲理,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接下来还得花更多的钱。老婆什么都好,就是把钱看得重了些。与其接下来天天跟她纠结,不如一开始就把气势做足。事实证明这一招很是奏效,老婆从卧房一进一出,扔飞刀一样扔给易晓桥满地银行卡:“是你赚的!都是你的!全给你!用光了再去讨米!”
没想到战果来得如此快疾,易晓桥看起来一副死丧脸,心里却乐开了花。让老婆先堵一阵吧,估计再闹也不会不想和他过日子了,这就是把握,也是底线。不出意外的话,往后的日子还有大几十年,有的是让她恢复常态的机会。大不了再多耗些精力,多捞一些票子。钞票对易晓桥而言还真不算回事,不大不小有个公司,有几百人天天帮他赚。
战胜老婆就战胜了世界。甚至,老婆和他的闹腾转眼还演绎成了对易晓桥的点拨。父亲从楼下气喘吁吁爬上来,紧跟老婆而上,一声声数落他“就是个败家子”的时候,他马上把和老婆开战前的某种自我感觉移植过来,毫不客气砸向父亲:
“别以为是给你的!老子将来也要回去养老!”
措辞依然对不住天地良心,但剩下的安排却变得行云流水。
继续围绕钱做文章。首先得请人照顾父亲。不请外人,请自己的姑父,切肉连皮的亲人,周到。姑父的家不在山里,在山下的小集镇上。父亲开始不同意,怕花钱,最终妥协了。因为姑父萝卜嗝都没打一个就答应了,还口口声声:一家人谈什么钱?但易晓桥明白,那是姑父有底气,知道易晓桥不会让他白干。事实上,易晓桥打这个电话之前就向姑父要了账号,打去了两万块。一万是两个月的工资,每月五千!另一万是父亲两个月的生活费。工资也好生活费也罢,姑父没说要退回来,说明易晓桥办事有方。
姑父唯一绕过一回口令的是:可不可以打个商量,先让你父亲在我家住些时日。因为姑父的孩子也一直在外面飘荡,有孙子要带,有田地要管,有鸡鸭猪狗之类要照看。
“实在不行就当我没说,我到山上去陪你爸,你姑姑照顾自己家里也行。”这么说,姑父还是蛮像那么回事的。
“先在他家住些日子吧。他工钱都不要,你姑姑还可以给我洗衣做饭。但我得说明白,一旦不行了就赶忙回家,我得死在自己家里。”父亲并不知道易晓桥给姑父打款的事,接过姑父商量的口吻,满脸感恩戴德。
父亲回老家后好一段时间,易晓桥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平静。每天一个电话,每周驱车去姑父家一趟。电话也好见面也好,无非吩咐父亲按时吃药,除此之外找不到新的话题。心思不坏,但口气同样硬得让人耳朵疼。吃药吃药,这样的字眼重复多了,父亲都觉得做作。往后别天天浪费电话费了,更没必要周周浪费油料钱!我又不是小孩子。
难道真是病从心生?第一个月,父亲的身体看起来一天比一天硬朗。
易晓桥一边期待着奇迹,一边想起当初不由分说把母亲交给医院折腾的情形,是不是错了?可再错也是过后的雨儿,救不活秧苗长不出谷穗。眼下只能把心思花在父亲身上。又一个回家的日子,父亲嘴一张:“我……有个要求,不知……可不可以提。”字词遮遮掩掩,夹在言语间时轻时重的咳嗽声都虚假得漏洞百出。易晓桥盯着父亲,破天荒给了个正眼,还给了笑脸,近乎含情脉脉。因为父亲明确向他提要求,在易晓桥的记忆里也是破天荒。
“吞吞吐吐干什么?有话就说有……”后面的字眼都没法跟出口。
“我想学打麻将。”
易晓桥忍不住笑了。易晓桥那会儿就是在打麻将,手中的一粒麻将子都跳到地板上,咚咚咚给一屋笑声当鼓点。
“我以为你想当皇上呢!”弯腰去捡麻将的同时,易晓桥马上给了父亲足够的信心:“每月再给你五千,不够的话实报实销。”
父亲什么表情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姑父都在一旁鸟语花香,赶紧起身让位:“来来来,他舅,我现在就教你,不收一分师傅钱!”
愿意免费当师傅的,或许不止易晓桥的姑父,至少应该还有个女人。
当然,女人那会儿并不在身边,易晓桥更不愿意去想她。尽管这就是好些年里,易晓桥一想起来就咬牙切齿的事,但这会儿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父亲,还会有心思风花雪月。
其实,易晓桥也不是古董。母亲的遗体运回老家下葬那几天,隔壁邻里的乡亲就在道士的钵盂声里,嘻嘻哈哈给父亲拉过皮条。父亲也不否定,偶尔还绽放着一脸新郎官的笑容。要说这有些不成体统,但易晓桥忍住了,甚至还在心里掂量过。父亲本来就比母亲年轻三四岁,现在才57。此前之所以恼火,是因为易晓桥刚懂事时就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说父亲和那个女人早就有一腿。三年前的某个傍晚,易晓桥接过姑姑一个电话后,一声不吭回家,见母亲一个人闷在火塘旁,却不见父亲的影子。他二话没说,赶紧顺着风言风语去了那个女人家。赶得正是火候,某间房里吱吱嘎嘎摇个不停,摇得易晓桥浑身像打摆子。大门紧闭,易晓桥顺手提了根木棍,正要飞脚踢开房门,有人突然冲过来救场。不是别人,是易晓桥的母亲。说时迟那时快,母亲风急火急冲到易晓桥面前,死死拽住他,双腿一软瘫了下去,并一把鼻涕一把泪,压着嗓子一个劲求情:“宝儿,千万不能干蠢事。你这一闹,娘往后哪还有脸面在这里活下去啊?”
哪怕想杀人放火,易晓桥也找不到不顺从母亲的力气。
行尸走肉一般跟着母亲回到家,澡都没洗,衣裤都没脱,直奔卧房,反锁房门倒头便睡。他心里清楚,如果不赶快睡去,自己都担心一会儿父亲回家后,他依然忍不住动粗。母亲肯定也想到了这点,继续跟过来守在卧房门外唠叨。
“宝儿,你就当他拉了泡野尿。”母亲叹了口气,接着开导易晓桥:“其实,想明白了又有什么大不了啊?你爸又没把我怎么样,几十年来从没弹过我一指头。”
“他敢!”易晓桥本不想说话,但嘴皮几个蠕动,吼出了两个字眼。
“敢不敢是一回事,可他也不会啊。”看来,母亲是真把什么都看开了,继续在门外没完没了,似乎非得让易晓桥跟着她的心思走:“宝儿,一定要把我的话听进去。我都不在乎,你还在乎什么?眼不见心不烦。再说,这天下哪有儿子管老子这种事的……”
根本没法睡着。第二天天不亮,易晓桥就爬起床来,看都不想看父亲一眼。可父母的做派实在让易晓桥无地自容。母亲照常给父亲找衣裤,照常给父亲打洗脸水,照常烧火做饭。父亲照常满脸乐呵,似乎从没做过对不起母亲的事。
易晓桥终于受不了了,心里一个激灵,想起母亲那句“眼不见心不烦”,眼光突然聚焦在父亲身上,压住怒火,举重如轻:“今天就跟老子进城住!不然老子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老子”这个字眼就是这么来的,哪怕那会儿他连婚都没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