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蹲在队部屋前,用掏烟锅的钎子在剔牙。一件黑色的褂子搭在肩上,油亮的皮肉令周围一圈阳光更加灿亮。我与老六急忙凑上去,说明了意思。队长的一只明眼倒闭了,说:“就你俩?别掉猪圈里爬不出来。”
老六侧过一半好嘴脸,说:“不就是抬粪吗?!这不是一目了然点小事吗?”
我与老六该管队长叫叔。队长吐了口牙秽,一只明眼放出光芒,说:“你小子行吗?”那只没了眼球的眼皮抽搐了几下。他这只眼是前些年被打石的哑炮给崩瞎的,队上人感其英勇,便拥他当了队长。
我有些发急,赔了笑脸,说:“队长,老六指的是那一圈粪,老六是没把那一圈粪放在眼里,瞧不起那一圈粪。”
队长那只明眼照向我,说:“‘老六’?哪个‘老六’?还‘老六’呢,奶毛还没褪就‘老六’了?”
老六虎了脸。一半嘴脸的肿痛正要找地方出气。他抓着肩头的破褂子狠狠抽打了一下,鼓了鼓膀子上成形的腱子肉,有些虎虎生风的样子。老六的健壮平日里让我羡慕得不行,此时倒叫我担心,在队长面前耍横,也太不是火候。
队长那只秕眼加快了徒劳的眨巴,“小样,还在我面前一口一个‘一目了然’,我就是‘一目了然’,你们那点花花肠子我一目了然,你俩是想脱离集体活计,脱开我的眼皮子”。天哪,原来一目了然的队长听得懂“一目了然”。不好,大大的不好,必须立即转移队长的注意力,并让他高兴。我心里跳出了一个绝妙的圈套,随即堆了一脸的笑往队长的面前靠,说:“队长,傍晌收工三小队的人走过咱队的地边骂咱队咧。”
队长脖子有树根样的粗筋凸起来——“嗯?骂哪个?”队长暂时放过了老六和我。
我随口说:“他们骂咱队地里庄稼长得好,一个个眼气得很哩。”
村里分六个小队,我们是二小队。二小队庄稼长得好是事实,队长常说,操,种地他们哪个也不是把手。别的小队到我们队借东西,只要夸我们队庄稼长得好,借什么队长都答应。队长明明知道人家是在拿好话美他,可还是屡试不爽。
队长撇了嘴,脸上的皱褶叠起来。我知道他是在笑。他说:“哼,你小子也他妈学会了给我划圈儿?也好,这几天抢秋,还真有几家的粪满了圈跟我嚷嚷,也抽不出劳力,你俩去试试吧。把猪圈收拾利落了。抬出的粪用锨拍严实了,别走了肥力。先到你三担婶院里抬吧。”
老天爷,抬粪的事就这么着成了。
抬粪!我们决定假期剩下的日子专门抬粪。老六说:“以前咱是吃了小草驴的料,干了大骡子的活。”老六这句骂很精辟。
街道上混杂起男人女人及牲口们出工的疲沓的脚步声。书上说金色的秋天社员们心中充满了丰收和劳动的喜悦,他们精神抖擞斗志昂扬战斗在田野。我想书上说的肯定不是我们村的社员。实际上秋天让庄稼成熟,榨干了庄稼秆里生命的液汁,也榨干了社员的血汗,疲惫的社员无精打采蔫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