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没有任何人问丝雨的事情。村口有人见了,只说:这孩子长得可真逗人疼。尹三看着大家,大家也看着尹三,只是尹三觉得他们眼神里有刻意回避的怜惜,是怜惜,不是别的什么,可同样让尹三感到隐隐作痛,她赶紧牵着丝雨回家了。
爸妈已经迎到巷口了,果然老了。爸的头发和胡子一样白了,门牙掉了一颗,说话都关不住风。
尹三含着眼泪喊了一声爸,喊了一声妈。
“哎。”爸爸尹秋生也含着眼泪答了一声,又赶紧抹了一下眼角,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家中的房子还是原来的石头房子,明显的老了,旧了,在邻居的小楼房面前,这房子像长矮了。尹三摸了摸石头墙,摸了摸石头门框,那熟悉的感觉通过皮肤传达给了全身……多少次,她上学放学、出门回家,都要用手扶着这门框,一脚从门槛上踏进去,踏出来……
门楣上还贴着去年的红对联,风吹雨打,对联已经褪色了,翘起的一角,在微风中轻轻颤抖着。往上看,屋檐下依然有筑巢的燕子,一左一右,这燕子还是原来的燕子吗?自己这只春燕,在外漂泊了十年,终于飞回来了……
尹舞把丝雨抱去了她和三姐的房间,小时候她们睡一张床。尹三也跟着进去了,她站在窗前,找到了窗台上的一行小字,那是尹舞读小学二年级时写的,上面写着:尹舞和尹三是好朋友,尹见是大坏蛋。尹见是家中的独子,那时候小,被妈宠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可现在这弟弟……尹三悄悄湿了眼眶。
爸爸给丝雨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妈妈已经在灶房忙碌了,她要给丝雨炸荷包蛋。妈告诉她,国家要修一条汉口到大悟的高速公路,压了他们家四亩多田,算赔她家一点儿钱。
啊!尹三带着惊喜说,有了钱,尹见就可以把刘莎莎娶进门了。
可是妈告诉她,尹见不同意用这钱建房子,他说,这钱要分,尹三和尹舞都有份。
我怎能要这钱?当初吃苦,就是为了让弟弟妹妹能少吃些苦,现在他们正用钱的时候,我怎能在他们身上刮一把呢?尹三说。
“老四老五都说,你的难处,他们看在眼里,不能不帮。”妈妈说。
“我……已经这样了,倒是他们,现在急等着用钱……这钱,我不会要的。”尹三说。
村子里炊烟初上的时候,尹三把尹见叫到了巷子前那个大磨盘旁,她说:“见,在村里建一栋楼房,把刘莎莎娶进来,过个一年半载,添个小孩,也让咱们家有点欢声笑语……”
“姐,咱们家盛不下这么个女人。”尹见说。
尹三不知怎么劝说这个倔强的弟弟,低头沉思着。她不知怎样告诉弟弟,这人生啊,得一步一步赶上,错了一步,晚了一步,就会让生活抛得远远的。
尹见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姐,你跟丝雨……太苦了。你那住的地方,睡觉能翻身吗?翻个身,锅碗瓢盆怕都要掉下来吧?丝雨一天天大了,你们还能挤在那个地方吗?咱们这个家,一直都是你支撑着,现在你有难处,我们看在眼里,能不管吗?”
弟弟的话那么真,来自肺腑。
“姐,你看到了那棵朴树吗?”尹三顺着弟弟的手指看到了那棵枝叶繁密的古树,那棵树有几百年了吧,要四五个小孩才能环抱过来。那是村子里的神,每年过年玩龙灯,第一个祈福的香案总是摆在这棵树下,全村男女老少都要来祭拜。
“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没什么好吃的,你常常爬上去摘朴粒子给我们吃,我和尹舞,总是从青吃到红……”尹见说,“就是你……走的那一年,你还给我们摘了的……”那一年,尹三去学缝纫,学会了,就没回来了,赶工时、省路费,连钱,都是毛票子一扎一扎扎好了,叫同村人带回来的。
朴树稀疏的黄叶子倒映在水里,树条、枝叶,纤毫毕现,比岸上看上去还要清晰,尹三正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三只小鸭子摇摇摆摆走过来,跳下了水,在身后划出一片八字形的波纹。
尹三动了动嘴,可是喉咙哽咽了,什么都没说出来。
“姐,买个房子,我们还可以再给你凑点儿,把自己安顿下来,再找个人……别一个人,一个人好苦……”
有丝丝的酸楚像鲜血一样渗了出来,涌到眼眶,尹三沉默着,不能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