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坡压根儿就没有想到，米嘉玲会把那只苹果丢进垃圾箱，而且腰都没有弯，丢进去之后头也不回就离开了。
说起那只苹果，还是老家的一位表叔给田坡带来的。表叔千里迢迢前来投奔父亲田财，准备送给田坡的礼物是满满一袋苹果。他扛着苹果从村子里出发，先是步行十几里来到镇上，然后搭乘公共汽车来到县城，然后再转乘火车来到省城，前前后后折腾了二十多个小时，到达目的地时袋子里的苹果已然面目全非了。表叔进门后没说两句话，解开袋子呼啦一声把苹果倒出来，愣了愣神后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表叔说，财哥，都怪我，火车上没座位，我就坐在了袋子上，一准是屁股把它们捂烂了，昨天刚刚摘下来的苹果，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那时已是深夜，田坡被表叔的哭声惊醒，误以为又有人上门逼债，他从枕头底下抽出瑞士军刀冲到了客厅，抬头认出来是老家的人，而且相貌猥琐，低矮破旧，一下子就泄气了，再看看地上的烂苹果，一下子又来了气，握刀的手竟发出庄稼拔节般咯叭咯叭的响声。田财见田坡黑着脸一语不发，冲他瞪起了眼，说，田坡，你小子发什么呆，还不快叫叔？田坡呼出一口恶气，他本来不想叫，连田财这个爸他都不想叫，老家这位表叔八杆子都打不着，凭什么叫他呢？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给田财留一点面子，极不情愿地喊了声叔，抬腿将一只苹果踢出去老远。他的这个动作显然是引起了表叔和田财的重视。表叔龇了龇牙，露出一副很无辜、很无奈的样子，长叹了一声。田财则难掩尴尬，想教训田坡几句，又担心田坡不服管教，慌忙说，田坡，把苹果收拾收拾，够你小子吃一阵子呢。说罢，赶紧拉着表叔到街上吃饭去了。
田财和表叔一出门，田坡又气愤地踢飞了两只苹果。他从厨房拿来簸箕，把地上的苹果撮到一起，稀哩哗啦地往袋子里倒。他想，这位表叔可真有意思，明明知道苹果已经捂烂了，恐怕是喂猪猪都不会吃，有什么道理给人家扛到家里呢？乡下人做事总是这样没有章法，难怪让城里人小瞧呢。又想，表叔的行为尚可原谅，最可气的是田财，说起来都在省城打拼十多年了，为什么还是这么糟糕，为什么就一点儿进步也没有呢？如果不是过年回老家时喝上酒到处吹牛，说自己在省城有房有车，混成了个人物，这些沾不着边的亲戚又怎么会前仆后继来投奔他？田财你也不摸着良心好好想想，你不过是个不成器的工程队队长，领着一帮乌合之众，欠着一屁股债，领带都不会打，袜子总是反着穿，连老婆都让人拐跑了，有什么资本沾沾自喜，自欺欺人呢？田坡越想越生气，猛地把簸箕摔到了地上，几只烂苹果受到打击后四散而去。正准备进一步发泄，把簸箕拣起来再摔一次，一只红扑扑的，看起来没有什么伤痕的苹果进入了他的视线。他的眼睛瞬间被照亮了，一个想法冒了出来。他把那只苹果拣起来，跑进厨房洗干净，捧到手心里再看，果然是清香扑鼻，秀色可餐。他便抚摸着这只苹果笑了。他决定把它送给米嘉玲。他想，城里人不是喜欢无公害绿色食品吗，这只苹果可是表叔从老家带来的，米嘉玲喜欢吃苹果，看到它后说不准多么开心呢。
田坡之所以没有在第二天上午把苹果送给米嘉玲，是因为他产生了新的想法。田坡想，如果直截了当地把苹果送给米嘉玲，那也太没有创意了。就算是无公害，那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他挖空心思想了大半天，中午回家后找出来一个心形的、有玫瑰花图案的礼品盒，把苹果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觉得还不够满意，他又写了一张纸条压在了苹果的下边。觉得还不够满意，又找来一块巧克力放在了苹果的旁边。等给礼品盒缠上红绸带，打上同心结，总算是踏实了，放心了。他把礼品盒摆到书桌上，屏声静息地赏析着，简直是喜形于色，难以自持，连田财的敲门声都顾不上理会。田财拍着门喊，田坡，出来吃饭。田坡不吭声。田财又喊，听见没有，出来吃饭呀，你小子关门干什么，偷偷摸摸的又在干什么坏事？田财不停地喊，田坡的好心情让他完全破坏了，难免要生气。田坡说，田财，你烦不烦呀，我正手淫呢，还没有完。田财顿了一下，拍门的声音更加凶猛，咬牙切齿地骂田坡：你小子这是放屁，给老子开门，老子今天要打断你的腿。田坡暗自发笑。田坡想，不出三分钟，田财一准会下软蛋的，根本没有疑问。他便看着礼品盒旁边的闹钟。他知道田财惹不起他，母亲被人拐跑了，田财一辈子对他心里有愧。果然，两分钟刚过，田财就开始央求他了。田财的语调变得急切而凄婉。田财说，田坡呀，你怎么能办这种事，听爹的话，再不能胡闹了，这样不好，一点儿也不好你知道不？田坡说，怎么就不好，以前你不是也经常胡闹吗？隔着一道门，田坡想象着田财羞愧难当的样子，捂上了嘴。田财说，可是，可是田坡你才多大，你真是不能办这种事的，你的任务是学习，你的任务是考大学，听爹的话，你把门打开，咱们可以交流交流。田坡说，我和你没有什么可以交流的，我和你交流约等于对牛弹琴。田财说，田坡呀，就算爹是一头牛，可牛怎么了，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这个世界上不能没有奶，就算爹这头牛的奶不算一等品，就算里边有三聚氰胺，你难道忍心把这头牛杀掉吗？田坡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有些时候，田财说话还是比较幽默的，尽管驴唇不对马嘴。田坡担心田财听到他笑，咳嗽了两声，正言厉色地说，田财，你要和我交流也可以，但你必须把我的名字改了。田财说，田坡你知道的，现在名字不好改，真不好改。就算要改，咱也改个好听的，田学斌怎么样，田希望怎么样，你为什么就非要改个田诺比利呢，你想想，这哪像个名字，连小日本都不会这么叫。田坡说，行了行了，你到底给我改不改？田财说，田坡，你实在想改我也没办法，我可以再到派出所试一试，但你必须好好学习，你明白爹的意思吗？田坡说，只要你把我的名字改了，我就听你的话。田财说，田坡，你这话当真吗？田坡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只要答应你考大学，就一定会考上。田财显然是激动了。田财说，好好好，你现在赶紧出来吃饭，我下午就到派出所。田坡说，你先别急，我还没有说完呢，还有一个条件。田财说，你快说，黄花菜都要凉了。田坡说，你必须和游桂花断绝关系，否则我决不会答应你的要求。田坡说完以后，田财没有再吱声。田坡把耳朵贴到门上听了听，许久没有什么动静，便把门打开了。田坡想，就算自己再怎么反对，田财恐怕也不会和游桂花一刀两断。田财一准是凉粉吃多了。田坡开门后看到田财瞪着眼望着他，却双目无神，一副梦游的样子，冲他撇撇嘴走到了餐桌前。此后，直到田坡去上学，田财一句话也没有说。田坡临走的时候望了望田财，心想，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了？说到底，田财就是这么一个人，田财其实也不容易呢。田坡出门以后，眨眼间就把这样的想法抛到了九霄云外。
来到学校后，田坡想找个恰当的机会，把礼品盒送给米嘉玲。田坡想象着米嘉玲打开礼品盒后的样子。等米嘉玲看到了苹果，看过了纸条，她会多么激动，她的目光里又会流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呢？田坡相信，那将是一个难以忘怀的历史瞬间，那只苹果将是他和米嘉玲爱情的见证，就算吃到肚子里也是见证。整整一个下午，他都被这种预期的幸福包围着，在如痴如醉的状态中想入非非。
机会是随着夜幕一起降临的。距离晚自习还有半个小时，教室里除了田坡只有两个女生，这时候米嘉玲来了。田坡伏在课桌上，望着米嘉玲迈着轻盈欢快的步伐走进来，缓缓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以后还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田坡的内心被撩拨得激荡起来。田坡想，那个历史的瞬间很快就要到来了。田坡察觉到了脸上温度的变化，面对即将到来的幸福，无法控制地开始发抖了。田坡劝慰着自己，希望能平静下来。田坡想，是不是所有男人向钟情的女人表达爱意时都会这么激动呢？田坡想到了田财，想到了游桂花。田财大概不属于这样的男人，根本不会有这种微妙复杂的心理。田财向游桂花示爱的方式大概只是吃凉粉。这样想着，田坡似乎镇定了许多。田坡把那只礼品盒用报纸包起来，捧到胸前，向米嘉玲走了过去。田坡倾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一步一步迈出去，像是在跨越着历史，承接着未来。田坡轻声说，米嘉玲，这是你最喜欢的东西，我把它送给你。田坡说话的时候低垂着头，语无伦次。他也不知道自己说清楚了没有，把盒子放到桌上后就匆匆跑出了教室。
田坡在操场上跑了五圈，又做了十三个俯卧撑，直到铃声响起才重新回来。这时候，同学们差不多已经到齐了。田坡的座位与米嘉玲隔着三排，经过一番热身运动，他本来已经放松了，但从米嘉玲身旁走过时还是没敢正视她。一进教室，田坡的脸又让雪亮的灯光照得涨红起来，肚子像是被抽空了，又像是爬进去几条毛毛虫，空落落地动荡着，痒得难受。田坡想起来，还在老家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同桌一位女生新买的铅笔盒丢了，虽然不是他偷的，但老师走到他身旁时他还是特别紧张，那时候就是这种感觉，肚子里空落落地动荡着，痒得难受。田坡感觉所有的同学都在把玩着他的脸，而他想把玩的是米嘉玲。回到座位上，田坡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田坡扛着他的目光，像是表叔扛着那袋苹果。田坡看到米嘉玲伏在桌上做作业，好像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一下子踏实了，一下子又不踏实了。他想看看米嘉玲的脸，看看她的神情以及神情的变化，但米嘉玲并没有配合，并没有因为他沉甸甸的目光产生心灵感应，以至于把头扭过来。田坡移动着身体，把脑袋举起来，探出去，很快又缩了回来，反反复复，不计其数，下课铃声响起时脖子果真是扭伤了。
铃声一响，原本安静的教室顿时喧哗起来，同学们整理好课桌上的书本，向教室门口走去。田坡捂着他的脖子，直到发现米嘉玲已经走到教室门口，才打了个激灵，急匆匆地追了出去。他还在想，米嘉玲把礼品盒打开以后，究竟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呢？
田坡走出教室的时候，楼梯已经被涌动的人流塞满了。同学们勾肩搭背，吵闹着，嬉笑着，整幢楼内回荡着低沉而强大的回声。田坡来到楼梯口，俯身一眼就看到了米嘉玲。米嘉玲裹夹在人群中，已经走到了楼梯转角的地方。田坡想加快步子，穿梭的人流却形成了巨大的障碍，而且一个男同学毫不知趣地把胳膊搭到他肩上了。男同学说，坡子，鞋都让你踩掉了，你是急着回去吃奶还是到小树林里约会啊？周围一大群同学全都哄笑起来。田坡气坏了。田坡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的称呼。他想生气，又觉得不应该生气，这个时候哪还顾得上生气呢？他什么都没有讲，奋力挣脱同学挤了下去。
田坡走出教学楼后终于接近了米嘉玲。走在前面的米嘉玲距离他不过十来步的样子，转瞬之间他便可以到达她的身旁。但田坡的步子停了下来。田坡有点无奈地看到，米嘉玲与一个叫林志云的男生肩并肩走着，似乎在交头接耳，谈论着一件隐秘的事情。田坡喘着粗气，两条腿颤抖起来。田坡赶紧提醒和安慰自己，这是在放学的时候，这么多同学从教学楼走出来，赶巧碰到一起，有什么大惊小怪呢？田坡使劲地吸了一口气，为身体补充着能量。但他还是没有往前赶，他发现米嘉玲手里握着那只苹果。田坡便激动起来。田坡想，米嘉玲已经把礼品盒打开了，果真是打开了，虽然他并没有亲眼目睹，但那个历史的瞬间分明已经过去，他和米嘉玲之间，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米嘉玲手里紧紧地握着那只苹果，难道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田坡抬起双手把脸捂上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完成这样一个动作，简直是不可思议。他把双手放下来，深秋夜晚的空气让他心情舒畅，倍感亲切。他跟在米嘉玲的后面缓缓地往前走。他知道，只要一出校门，米嘉玲就会和林志云分道扬镳，各奔东西，而他会毫不迟疑地跑上去，义无反顾地来到她的身旁。然后，他会和米嘉玲说些什么呢？他想得有点复杂了，米嘉玲走到垃圾箱前，他根本就没有察觉到。
那是一个大熊猫造型的垃圾箱，憨态可掬地蹲在路边，嘴巴敞开着，没等田坡反应过来，它便毫不留情地将米嘉玲手里的苹果吞了下去。田坡毫无防备地目睹了一切。那一瞬，他感到了剧烈的痛，肚子里某一个器官好像被切割下来，咚的一声跌落到水泥路面上。田坡怔怔地望着米嘉玲。米嘉玲还是与林志云肩并着肩，无动于衷地走着，麻木不仁地走着，她怎么能够这样呢？
田坡发了一阵呆，跑到了垃圾箱前。他想把那只苹果从垃圾箱掏出来，可是掏出来又能怎么样，掏出来难道就可以挽救他的爱情吗？他差不多恼羞成怒了，如果不是有同学不断地从身边走过，也许他会将那只倒霉的熊猫一脚踹翻。他的身体鼓胀着。他想起了自己的瑞士军刀。他在熊猫的头顶上狠狠地拍了一掌，向米嘉玲追去。等他一口气跑到校门前，米嘉玲半个身子已经坐进了一辆白色的捷达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田坡戛然止步，肚子里汹涌的气流瞬间飘散，整个身体一下子就软下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