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一如雨后的杂草疯狂地茂盛起来,陈凯已经有一个星期连续晚于十点钟回家了,问他理由,也是爱理不理的:应酬呗,你以为我愿意?有那么多应酬吗?陪吃,难道你还陪睡了,有两天你都早晨才回。我也嚷着。那是陪客户打麻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以为我在干什么?
打麻将?是,以前有过,天亮回来,白天在家补觉,可这两次,分明精神抖擞,吃了早饭,哈欠都不打一个,又去上班,都成精了。我不去争辩,只是心里嘀咕,我会找出真相的。
真相是什么?陈凯外面有女人啦,这就是我要找的吗?知道了,又怎样,最多离婚。我发现我一点也不伤心,反而有点兴奋,仿佛就要抓住一只偷腥的猫。
我跟陈凯恋爱五年,结婚十一年,也就是说所经历人生的一半时间都跟他在一起了,现在的他,在我眼里,跟空气没啥区别。不要误会我少不了他,而是已经看不见了。时间真是爱情最恶毒的杀手,感情可不像金钱那样,越存越多,更多的时候是沙漏,越久漏得越多。
我还好奇的是:哪个傻女人会喜欢上他。论外貌,说不上难看,但既不威猛又不潇洒,个子不高,肚子不小,实在其貌不扬;又没钱,每个月两千不到的收入,上不足养父母,下不足蓄妻子,还牛皮哄哄,摆谱充阔。
我当初怎么看上他的?我瞎了眼,蒙了心,命中如此。对了,高中时,他写情书有点歪才,还会写诗,嘿嘿,那时的我中琼瑶阿姨的毒太深。那已经是上世纪的事了,不想再提。
今天他回来得早,吃了晚饭,碗一推,像具尸体样挺在床上看电视,频道一个接一个换。我洗好锅碗,到女儿房里看她做作业。女儿学习很让人省心,可脾气跟他老子一样,冷漠倔强。女儿睡了,我也洗洗回到房间,陈凯开着电视歪着脖子睡着了,我推醒他,催他去刷牙洗脚。临睡了,他要做那事,我很烦,但还是迎合他,这也是义务,再说,我也需要在心理上感觉到我是女人。他很快又睡着了,我每次都会过很长时间才能入睡。
这样的日子,我似乎过了一辈子了,说不上好坏,但没滋没味。人生最精彩的阶段已过,剩下的时光就要无味地打发了,所以生活中有点波动也不全是坏事,当然要看一个人的承受能力了。
陈凯的异常让我有点新奇。他是建筑工程的监理,哪里有工程才去,小城市工程都不大,所以油水也不多,应酬也不过是吃饭喝酒,有时也唱歌打麻将。老实说,我对他的生活不感兴趣,有几次跟他们一起吃饭,那帮男人除了讲下流话外都不会说人话,个个脑满肠肥,自以为是,以为有几个钱就是成功人士了。跟这帮人混,也就是食色二字,估计陈凯这样的俗人,免不了的。以前,我跟他闹过,后来习惯了,也麻木了,懒得再较真。
我在居委会工作,专门管计划生育这块,长我一岁的可涛(我姐)称我“研究生”主任。我的学历是中专,学会计的,可在居委会婆娘一堆里,算硬的啦,只有一把手刘书记是大专学历,科班出身的也就我们俩,所以我们常有惺惺相惜的感觉。居委会也就管县城的一个镇,一共九个毛人,三男六女,管些鸡毛蒜皮的事,譬如,妇女节育检查,收取街道居民保洁费,检查街道卫生,再就是调解纠纷,大到劳资矛盾,小到公媳爬灰,近来协助拆迁办做居民思想工作。
早上起来迟了些,只匆匆忙忙给女儿做了早饭,送她上公交车,陈凯还在睡,我也懒得叫醒他,自己洗漱好,就上班了。四个人一间办公室,一共也才两间。打杂的李阿姨是不需要的,只是有张凳子。我和刘书记一间,还有毛军,张亚芳。我到时,只有毛军来了,他是一复员军人,才来不久,还有点怯,其实几百块钱的工资有什么怕失去的,但我们都很在乎,这个小城,经济水平不高,也没多少工作机遇,总要有份收入养活自己。可涛在苏城,好几千一个月的收入还不安心,跳来跳去的,人真不能比,也都不知足。我说没吃早饭,毛军殷勤地要帮我去买油条豆浆,我要给他钱,他不肯要,推让的时候,刘书记来了,他拿出了钱,说是请客。我也不再推辞了,反正这儿他工资最高,外面还兼任一个挂着名的毛巾厂厂长。刘书记递给我一袋牛奶,让我先充充饥,他对我一直不错,也没啥领导架子。张亚芳也来了,她进居委会,是有点背景的,跟副区长的小姨子的表哥有点关系,人长得较风骚,又最年轻,结婚也才三年,还没要孩子,嘴巴也甜,叫我一口一个“姐”的,对刘书记也很恭敬,毛军是她最能驱使的对象,对她忽凶忽软的态度,毛军倒挺受用的,年轻漂亮确实有优势。
吃晚饭的时候,陈凯的手机在响,他看了一眼,出去接了。这也是个异常,以前他就怕手机不响,没人找,接手机都大声嚷,好像要全世界人知道他有多忙。按照他的理论,男人没饭局,没人找,只能说明混得不行。我只顾埋头吃饭,心里却有点酸楚:这个同床共枕十几年的男人有了我不知道的秘密,不可告人的秘密。电话接了有五六分钟,回来继续吃饭,我看他一眼,他看我一眼,说一声:工地上老张的。陈凯啊,陈凯,你太小瞧我了,你那眼神,那不必要的解释,正暴露了谎言。吃完饭,他出去了,我本来想跟踪的,车都推出门了,想想又回头。我觉得没意思,想看到什么呢?看到又能怎样?女儿很诧异,问我做什么,我说没事,想去趟超市,又怕跑了,明天下班顺便去。
十二点了,他还没回来。陈凯的家庭中,是他老子说了算的,这点霸气也遗传给儿子了,恋爱时,我还挺欣赏的,现在看来只是自私与霸道。他可以迟回家,我若与同事打个牌什么的回来迟了,他就会很生气,有几次吵到近乎动手,后来闹到我父母和可涛都知道了。我父母都是退休教师,以前还教过陈凯,所以陈凯还是有点忌惮的,可涛牙尖嘴利,连挖苦带讽刺,也让陈凯吃不消,也就收敛了许多。
我还是忍不住了,打他手机,手机呈关机状态。这又是异常的表现,平时二十四小时开机的。我就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着,醒来时,陈凯正往被窝里钻,我使劲裹紧被子,不让他进来。他扯了几把,没扯动,怒目相向:你干嘛?他倒有理了。
不干嘛,你该上哪去上哪去!
那你说我该上哪去?
你不要装糊涂,就以为别人都是二百五,到你姘头那去,能做,你不敢承认,脓包,我看不起你!我也爆发了。
你从来没看得起我过,是吧?你觉得委屈,早干什么啦?对对,现在也还来得及,你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还可以擦亮眼睛找个好的。
陈凯,你简直是流氓无赖,你自己不检点,在外面有女人,你倒打一耙。你无耻下流,你个狗娘养的!
我气疯了,一下子扑过去,与他撕扯起来。
事情倒明朗了,他一连三天没回家。父母知道了,母亲一顿责备,父亲锁着眉头,不做声。当初这门婚事,父母是极力反对的,我也没法述说委屈,两个字:活该!母亲问我想法,我不想说话,问急了,我就吼:有什么想法?离婚,离婚!
离婚,在现在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丢脸也就丢了。我给陈凯发短信:请你回来,我们做个了断。看着这句话,突然一阵心痛难忍,奔进卫生间,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哭完倒有种清新的轻松感,我是弃妇,我怕谁,在这之前是怨妇,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陈凯不回短信,电话也不接,我有种被戏弄的感觉,似乎一个人对着空气在发拳,怎么样,都打不到要害。我觉得浑身乏力,懒得说话,女儿很知趣,十二岁的孩子显得世故而成熟,对我问她你跟谁过的问话竟不做正面回答,低头不作声,小心翼翼地递给我要家长签名的试卷,那上面赫然的红色“100”又刺痛了我的眼睛。对女儿,陈凯应该有歉疚,他从来没过问过女儿的学习与生活,女儿对于他,也是敬而远之的,完全没有小儿女的娇嗲。
我还是每天去上班,我的家事居委会里的人都知道了,这很正常,我也没想瞒着。居委会婆娘的嘴,从来不会闲着的,我也浸润其中,乐在其中。张亚芳的表现最直接,并不看我的脸色,叫声“姐”后直奔主题,问我们是否在闹离婚。我被她的直率搞得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我还不习惯这样的问法,支支吾吾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张亚芳有点不识相了,摆出副要劝我的架势,我脸冷下来了,告诉她我不想谈这件事,心里想:你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我以为我能不在乎的,可周围的嘴脸快让我想骂人,要么义愤填膺地抱不平,要么满脸愁苦地表同情。这个小城新闻太少了,人们总在渴望发生些什么来调剂一下,当然自己最好是看客或听众的角色,除非彩票中奖,主角是自己。
既然这样,我要配合一下,我跟刘书记请假,说不太舒服,要提前下班。果然,答应得很爽快,我要不表现得悲伤些,很多人会失望的。但弃妇这角色还是让我很伤自尊的。陈凯不会答应离婚的,我料到这样,才做这样的姿态,我也不会离的。我们除了房子,一无所有,如果离婚,一方必须给没房子的一方经济补偿,可谁也给不起,这幢房子耗尽两家的积蓄,债还没还清呢,所以,这婚离不起。
我骑着车子,并不想回家,可又不知道往哪里去。我没有非常相好的朋友,也没有什么娱乐爱好,平时两点一线,家,单位。这时候,下午三点不到,路上人很少,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我倒有点惶恐,觉得不安,别人都很忙,闲着的就会发慌的,有被抛弃的惊恐。
就像现在这样,我如同孤魂野鬼在这个小城晃荡,没人认识,没人挂念,没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想什么。如果我消失了,一切都不会影响,居委会会再来一个人,陈凯正好如愿,女儿还会那么生活,顶多不够幸福,可她现在幸福吗?父母呢,会悲伤,但他们还有可涛。我觉得孤独极了,乏味极了,了无生趣,真正了无生趣。我时常厌恶自己,鄙视自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