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525年9月的一天,柏灌带领手下回到了龙门山。
两年过去了,建造在龙门山悬崖上的蜀王王宫没有任何改变。这座用白石垒制的单层建筑仿佛一只洁白的大鸟,俯瞰着山崖下滚滚流过的岷江。
站在通往山崖的台阶前时,柏灌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睛。半空中的蜀王王宫规模并不算大,与他先前在中原亳都见到的商王宫殿相形见绌,但不知为什么,从远远望见分立在王宫大门前的青铜人像时起,柏灌的心中立刻涌起了对蜀王的深深崇敬,这种可以奉献一切的忠心和对久别故乡的热爱混合在一起,让一向刚强的柏灌热泪盈眶。
不独是柏灌,他身后的侍从们也忍不住激动地抹着眼泪,跪倒在山崖下,对心目中至高无上的蜀王山呼致敬。
“王宣柏灌入见。”一个宫中侍从从台阶下匆匆跑下,满脸和气,“大人一路辛苦了。”
“能为王效力,万死不辞!”柏灌诚恳地应答着,恭敬地踏上台阶,向着高处的蜀王王宫走去。
忽然,几个人抬着一具尸体沿着高处台阶走下,那具尸体上虽然覆盖着白布,依然有点点鲜血滴落在地。
“那是巫即大人。”陪在柏灌身边的侍从好心地解释,“刚才他不知怎么触怒了大王,被大王一剑刺死了……大人一会儿见驾时,也要小心。”
“多谢提醒。”柏灌虽然惊讶,却也不惧,“不过我对大王的忠心日月可鉴,大王自然不会杀我。”
“唉。”宫中侍从见他不信,便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随着越来越接近王宫,那对伫立在宫门前的青铜人像也越来越清晰,柏灌甚至可以看见人像衣服上装饰的若干类似眼睛的花纹。实际上,这对头戴花冠,两人来高的青铜人像正昭示着“眼睛”的威力——他们不仅有着一对超越常人比例的硕大眼睛,就连双手所握的巨大玉琮上,也雕刻着一只只巨大的眼睛,仿佛明灯一样注视着王宫门前出入的蜀国人。
柏灌垂下眼睑,端正仪态,迈步走进王宫大殿。他似乎能够听见心脏在胸腔里激烈撞击的怦怦声,那是因为极度的仰慕和激动。
大殿里的光线比殿外晦暗得多,柏灌几乎是过了好一阵才看清殿内的一切。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环绕大殿的十二个青铜人面,它们高高地悬挂在巨大的石柱顶端,脸上罩着金箔打制的面罩,在照明火把的映射下发出炫人心魄的亮光。奇特的是,这些巨大的青铜人面无一不眼球凸出,圆柱般鼓出眼眶,让人望去既神奇雄壮,又狰狞可怖。
大殿的正中,竖立着一株高大的青铜树,上面铸造着一龙、九鸟、十二果,高大的枝条一直延伸到大殿顶端,仿佛随时都会撑破白石修筑的殿宇直插云霄。而坐在这株神树之下的,正是天神一般被蜀国民众膜拜的蜀王蚕丛。
柏灌不敢直视蜀王的面容,慌忙低头跪伏在地:“小臣柏灌,护送大公主至商朝亳都而返,特向我王复命。”
“茹鱼还好吗?”蜀王蚕丛急切地问,显然他很期待来自亳都的消息。与精壮强悍的臣下柏灌相比,高高在上的蜀王蚕丛显得有些羸弱病态。他的身体很瘦,面色发黄,特别是一双大大的眼睛,像金鱼一样朝眼眶外凸出,让人立刻联想到大殿四周悬挂的青铜人面,那些柱状突起的眼球造型毫无疑问脱胎于蜀王蚕丛奇异的相貌,只是更加夸张而已。
“大公主很好,不过——”柏灌迟疑了一下,随即听到上座的蜀王不满地低哼,慌忙说下去,“不过商王沃丁并未像原先聘书上预定的那样将大公主册封为商朝王后,而是将她许配给了王弟太戌。”
“什么?”王座上的蚕丛冷笑了一声,毫不遮掩自己的怒气,“你居然听任了商王的安排?你究竟是蜀国的臣子还是商朝的臣子?”
“臣绝不敢背叛大王!”柏灌被这声冷笑笑得心惊胆战,慌忙用力磕了一个头,额头将大殿的白石地板撞出清脆的声响,“只是——只是在婚礼上大公主不知何故变了心性,一意违背大王的叮嘱,无论如何都要嫁给商朝王弟太戌,甚至不惜自戕相逼。商王沃丁和臣都没有办法,为了保全大公主的性命,只好听从了她的意愿。”柏灌说到这里,偷眼望了望王座上的蜀王蚕丛,嗫嚅着请罪,“是臣无能,臣至今不知大公主为何选中了太戌,说起来她也是在婚礼上第一次看见商王的弟弟……”
“太戌。”蜀王蚕丛的口中轻轻吐出这个名字,仿佛思绪也随着柏灌的讲述飘到了数千里之外的商朝王宫。半晌,他才掩去脸上的挫败表情,略有些释然地问:“那个太戌,是个很聪明的人吗?”
“是否聪明臣不知,不过确实有些过人之处。”柏灌小心翼翼地禀告,“王弟太戌,乃是商王族的大祭司,号称能贯天地,通鬼神,窥人心,尤其能为人解梦,预知祸福,故而商朝人又尊称其‘梦帝’。”
“‘梦帝’,怪不得……”蜀王蚕丛露出了意味深长的一笑,似乎完全理解了妹妹茹鱼悔婚另嫁的隐情,“既然这样,就随她去吧,梦帝之尊,好歹也没有辱没我们蜀国的大公主。”
“我王圣明。”柏灌擦了擦汗,没有料到如此重要的变故竟被蜀王轻描淡写地略过,甚至不再追究其中隐情。不要说茹鱼大公主曾是蜀王最心爱的妹妹,单是商王毁弃立蜀国公主为王后的约定,就足以引起两国之间的战争了。
“起来说话。”心情略有好转,蜀王蚕丛终于开恩让一直跪伏在地的柏灌起身,“这一路辛苦了。”
“臣不辛苦,倒是我王过于辛苦了。”柏灌随口回答。
“谁允许你偷看本王了?”蜀王蚕丛原本放松的表情再度暴躁起来,“说,你看到了什么?”
“臣没有看到什么……”柏灌不知蜀王的怒气从何而来,赶紧重新跪倒,深深埋下头去,“臣只是觉得我王治理蜀国太过辛苦,想要规劝大王多加休息……”
“算了,是我想多了。”蜀王蚕丛烦躁地揉了揉额头,终于把话题转移到派柏灌送亲的另一个主要目的上,“对了,商朝的军队如何?他们是否有侵略蜀国的野心?”
对于这个问题,柏灌早已成竹在胸。然而还不待他侃侃而谈,大殿外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高声喊道:“大王,急奏!”
柏灌脸上一凛,随即知趣地低头侧身,不敢再扰乱蜀王蚕丛的思绪。因为他知道,能够不用传召就直接进入蜀王大殿,必定只会因为一个缘由。
果然,一个巫师模样的人匆匆跑了进来,匍匐在地紧张地开口:“大王所料不差,左卿蒲集果然被魇魔附体,如何处置,还请大王示下!”
蒲集!柏灌听到这个名字,霎时浑身一凛——担任左卿一职的蒲集,正是他的嫡亲兄长!
“你们没有惊动到魇魔吧?”蜀王蚕丛不放心地追问。
“谨遵大王旨意,无人敢对蒲集大人露出丝毫异样。”巫师诚惶诚恐地回答。
“那就好,你退下吧。”蚕丛挥了挥手,等那巫师离开了大殿,方才转向柏灌,“你都听到了吧?”
“求大王想法救我大哥一命!”柏灌一向与兄长感情深厚,此刻知道他面临的是何种命运,不由朝着蜀王蚕丛膝行了两步,“大王神通广大,一定会有办法的!”
“没有人救得了他,就连我也不行。”蜀王蚕丛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略带些哀悯地看着不住磕头请求的柏灌,“被魇魔附体是蒲集的厄运,而你的职责则是防止魇魔残害更多的人。”
“我?”柏灌吃惊地抬起头来,甚至忘了礼节,直视着王座上的蚕丛。此时此刻,他蓦地注意到原本庄重威严的蜀王是那么憔悴疲惫,仿佛一根枯木身上压着千钧重担,却没有人能够替他分担分毫。这样病骨支离的蜀王,怪不得不肯让臣下窥见。意识到这一点,柏灌赶紧深深地埋下了头。
“不错。魇魔生性狡诈,若有风吹草动就会从现任宿主逃逸,继而危害他人。你与蒲集手足情深,又两年未见,所以你可以趁魇魔尚未觉察之时一举将它封杀。”蚕丛说着,不顾柏灌的惊恐表情,亲自从殿后密室中取出一包东西,一一陈列在柏灌面前。
那是一柄沉重的石锤,一根长而锋锐的铜钉,还有一张金箔制成的人脸面具。
“我来教你怎么使用。”蚕丛一字一句地说,“对付魇魔,不能有一点差错。”
“不不,臣做不到……”饶是柏灌生性坚韧顽强,看到这几件东西仍旧恐惧地向后退去,“还是请大王……”
“魇魔早已对我望风而逃,否则何必借你等之手?”对柏灌的推诿心生怒气,蚕丛走下王座,恨恨一脚将他踹倒,“枉我一向看重你的才能,还想立你作为下一代蜀王……”
“大王言重了!”柏灌惊慌地跪好,“王后已有身孕,必定会生下一个太子继承蜀王王位!”
“太子?不提也罢。”蚕丛冷笑了一声,继而对柏灌正色道,“不论你是不忍还是不敢,我都命令你封杀附体蒲集的魇魔,若有推诿,杀无赦!”
“遵命!”柏灌无奈,跪爬过去捧起了蜀王所赐的石锤、铜钉和黄金面具。他知道自己一定会一丝不苟地执行蜀王的命令,即使他心中对兄长蒲集怀着深厚的手足之情,他也无法抗拒坐在青铜神树之下王者的意志。
那种意志,通过悬挂在大殿周围的巨大青铜纵目面具放大了十二倍,只要是凡人,就无法违抗。
蜀王蚕丛,是蜀国百姓的神。
离开大殿,蜀王蚕丛回到了自己的寝殿之中。寝殿内虽然没有大殿上那样气势恢弘的青铜人像和纵目面具,却也不时安放着小型的青铜摆件和玉器,这些工艺品上雕刻的花纹大多酷似一只只眼睛,仿佛蜀王蚕丛的目光无所不在。
“王后喝药了吗?”略有些疲惫地摁了摁额头,蚕丛问身边伺候的宫女。
“回大王,还没有。”宫女面露难色,“奴婢们一会儿再去伺候……”
“这次我去吧,免得你们伺候不好又糟蹋了药。”蚕丛说着,端起药碗向侧面的小门走去。而宫女们则如蒙大赦,慌忙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那道小门之后,原本是伺候的奴仆们夜里小睡的屋子,现在却层层叠叠地上了锁,确保里面的人无法逃出。
屋子里原本安静地没有一点声响,然而当蚕丛开始打开锁链时,屋内立刻响起了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滚开,滚开!谁敢夺走我的孩子,我就杀了谁!”
“韦素,是我。”蚕丛扔掉锁链,推开门走进黑暗的屋子。光线从他背后射进来,照亮了一个女人蜡黄的脸和凸起的肚腹。此刻,蜀国的王后韦素正蜷缩在小屋的角落里,仿佛一只守护幼崽的母兽紧紧抱着自己的肚子,望向蚕丛的目光里尽是愤怒和怨恨。
“我不喝药,你别想打掉我的孩子!”韦素伸手去推蚕丛手中的药碗,披散的长发随着她剧烈的动作四下飞舞,仿佛一束束在狂风中绝望摇摆的芦苇。
“为什么不放过他,我保证他是你的亲骨肉,是未来的蜀王!你究竟发了什么疯,要下狠心杀死自己的孩子?”濒临疯狂的女人抓咬着丈夫的手臂,泪水纵横。
然而她到底敌不过蚕丛的力气,挣扎几下后,韦素还是被蜀王捏开嘴,硬生生地将那碗浓稠的灰白色的药汁灌了下去。
眼看妻子不停地抠着喉咙想把吞下的药汁呕出来,蚕丛将碗随手扔在地上,淡淡地说:“这不是打胎的药。”
“那是什么药?”王后韦素一怔,随即惨笑起来,“反正不是好药对吧?原先我的孩子还会轻轻踹我一脚,现在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是我对不起你。”蚕丛跪坐在韦素身边,伸手将她垂落在眼前的乱发撩开,那温柔的动作让女人的心顿时一软。然而下一刻,刚刚升起的希望就被蚕丛的话打得粉碎:“可是这个孩子,不能活。”
“为什么?”韦素将自己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我只要一个答案。”
“因为他还在胎中,就已经被魇魔附体。”蚕丛闭了闭眼睛,掩盖去内心深处的痛楚。
“魇魔!”韦素的身体往后一靠,脑袋重重地撞在墙壁上,却连一丝疼痛也没有察觉。她自然是知道魇魔的,这种无形无质的魔物,一旦附上人身就会蚕食宿主的意识,最终将宿主变成无知无觉的活死人。而饱足后的魇魔就会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继续祸害其他人。这些年来,若非蜀王蚕丛以雷厉风行的严酷手段封杀魇魔,不知多少蜀人会变成魇魔的牺牲品。
“可是我的孩子还未出世,魇魔怎么可能附上他的身体?”韦素始终不肯相信这是事实。
“大概,这是魇魔一族对我的报复……”蚕丛面色惨淡,倒似比刚才在大殿中更显虚弱疲倦。他伸手将妻子从地上扶起,强撑着力气解释,“我不忍孩子生下来受铜钉贯脑之苦,却也不能放任附体的魇魔逃逸,只好用药迫使那个魇魔与孩子同归于尽……”他说到这里,想是意识到自己太过消沉,堕了蜀国王者的气概,顿时提高了嗓音,“可他既然是我的骨血,就必须承受这种命运!而我蚕丛的家人,既然受到了蜀国百姓的供奉,就要时刻准备与魇魔玉石俱焚!”
“这么说来,我的孩子是活该了?”韦素察觉到丈夫的眼中烧灼着不正常的暴戾光芒,心中一冷,猛地甩开了他的搀扶。“可是茹鱼呢,她不是也被魇魔附体了么?”蜀国王后尖刻地讽刺着丈夫,“可为什么她不像其他人一样被铜钉钉死再埋到蚕陵里去,反倒可以风风光光地嫁到商朝去做王后?就因为她是你的妹妹,就可以比我苦命的孩子活得逍遥自在吗?”
“你以为我真的是要用她和商朝联姻吗?不,我是要她把魇魔带到那里去!”蚕丛说出这句话,顿时觉得头痛欲裂,一把握住了韦素的手腕,突如其来的力道让女人痛呼出声。
“商朝对蜀国土地从来抱有觊觎之心,两国之间势必有一场大战,而蜀国的国力,比商朝还是差得太远了。”放开韦素的手,蚕丛缓缓站直身子,转身走到门边。“孩子已经死了,你也不要再妄想逃出宫去了。”他跨过地上的锁链,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