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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这不是我 那就是我

(1)

生活还得继续,这就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话,有时候真正的生活明明在远去,就像一艘没赶上的船,开走了就不会回来,执意要游过去追赶它,有可能淹死在途中。

剩下的,说苟延残喘有些矫情,只不过就那么存在着,没有意识没有情绪,像石头,像风,存在的意义就是为存在着而已。

每次脱离开阿布,可能因为我不愿无动于衷,作为影子的我还在争取着什么。阿布宁愿让那些破了洞的船尽情地沉下去,时间长了它们会腐烂,会融化在大海里,反正大海不会枯竭,碎片就永远无法被打捞上来。

我想那不是他,也不是我。

去家里找阿布的时候他不在,我发现窗外的光线一反常态全都熄灭了,整个房间变得跟从前有些不同,仿佛回到了阿布小时候住过的那间屋子,一旦关上灯就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阿布他妈随时可能推开门,但从来不是悄悄把头伸进来,而是像他们班主任在教室后门监视大家一样,一旦发现阿布没在写作业或是发呆,便会粗暴地摁住他的脖子,厉声厉色地教育他,要他立即把视线挪回到作业本上去,拿笔姿势不对还要打手。即便阿布已经躺下,她还会把他从被窝里拽起来,让他回答她的提问,答不上来就不许睡觉。阿布想过很多次给门上个锁,不用想他妈不会答应,其实是阿布于心不忍,门锁上了他妈还怎么进来抱着他哭啊。

我无意中抬起头,发现天花板上竟然显现出了那副白布单,暗红色星星点点,如点缀的花色,不由得记起小时候阿布他妈跟他讲过的一个土耳其童话,小波亚最喜欢跟父母在自家的草地上野餐了,铺开比蛋壳还洁白的布垫,将摘下来的新鲜樱桃一股脑抛洒在上面,伏下身再去拾起一颗放在嘴里,生动的画面令人感到了一种欢快的美,此时却染上了一丝凄厉。

诡异的是,阿布他妈的脸出现在了白布单上,脸很干净,浅笑着,眼神里却含有几乎难以察觉的忧虑,跟她透过火车车窗望向阿布时的表情一模一样,紧接着,她的脸渐渐变得惨白,分明成了一张死人的脸,耳孔里的血柱犹如一条小蛇蜿蜒爬出,最显眼的还是她那双眼睛,就那么无辜地睁着,眼眶里是湿的,再没有任何表情了。

那个夏天的傍晚,阿布看过一眼就倒了下去,被掐着人中也没醒来,在医院躺了一夜,第二天睁开眼张口竟然要吃煎饼果子,可吃过以后就全吐了,午饭晚饭吃别的也吐,虚弱到不得不继续留在医院打葡萄糖,后来他好一段时间没有跟人说过话,蚊子伏在他的胳膊上吸着血,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看,直到对方吸饱了飞走,视线才随之而去。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一睡觉就会抽搐或者发抖,许是噩梦,奶奶抱紧他的时候,他偶尔会干嚎一阵,没有眼泪,奶奶也没有,她老人家的泪早在过去哭干了。

当我还在等着天花板上可能发生的变化,她的脸像是被定格在了那里,一瞬间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可能是我意念里的另一张面孔,十分短暂却又十分饱满。

我想,阿布一定也会发现,这张睁着双眼死去的脸,跟小橙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不愿闭上,好像以后也不会闭上。

(2)

我想,阿布一定会诧异,为什么母亲死去的脸会让他想到小橙,为什么母亲死去的双眼会勾起他对小橙那双眼的渴望,他会不会恍惚觉得这分明就是同一双眼睛。

我知道阿布还在千方百计地找寻小橙,自以为离不开她,也许只有等到真相,才会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我知道了,我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他了,我找回失去的记忆了。

我连夜去找黄警官,他在值班。没等我坐下,他就说他们联系了小橙美国的学校,校方答复称,小橙至少两个月没出现了。

这不重要了,她死了。

谁?黄警官一怔,瞪大眼睛,没几秒钟紧绷的嘴突然又咧开了,看来他不会相信,其实我也不太敢相信,我对他说,之前不是一直找不到小橙吗,当然找不到了,她死了,就是阿布干的。如果阿布还没意识到这个,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真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就像不记得那年夏天的傍晚发生的事,还有一种就是他在装傻,在混淆视听。他那么做的结果呢?撇清自己?黄警官这么问,我也没法回答。

我几乎不带抑扬顿挫地讲完,像是在急于完成一件任务,黄警官看我的眼神更怪了。

你,确定吗?

我猜到你会这么问,告诉你,我一闭上眼就看到了小橙死去的脸,太可怕了,她睁着眼睛,跟阿布他妈死的时候一样,我没法不去想,毕竟我和阿布的记忆是同步的,之前被他刻意堵上或忽视的一条条死胡同,盘根错节交织在一起宛若一座迷宫,现在这条出路终于被我找到了。

黄警官挺聪明,不至于听得云里雾里,可他对我说的话没有任何准备,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知道你想问杀人动机,小橙要留在美国了,懂吗?她不打算回来了,她妈也不想她回来,阿布被她抛弃了,他终究还是被抛弃了!

你有证据吗?黄警官终于回应了我一句。

证据,不需要证据。你想过吗,阿布之所以会走极端,跟他的过去有关,他潜意识里接受不了两人分隔异地,接受不了对方的变化,还有经不起考验的感情,他从来就没有真正走近过小橙,他对她有一种畏惧,甚至是不信任,他不敢说,说了又怕失去,他内心承受不了太有负担的情感,怕受伤害。其实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小橙不适合他,可他习惯了,就像习惯日出日落一样,他以为那是一种能逾越一切的爱,咬牙也要坚持,不能撒手,撒了手就全都没了,撒了手就更不知道这么些年的投入到底是为什么了。

黄警官发懵般望着我,又将目光挪向一旁,我才注意到他的卷宗散落一地,好像什么人来过。

他来过这里吗?

谁?

阿布啊!

黄警官似乎被我吓到了,他没回答,只是俯下身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你可得当心,他现在很危险,说不定会变得穷凶极恶。

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黄警官打断我,掏出烟点上。我没再叮嘱他什么,估计他得消化消化,我准备赶天亮前回去,起身要走时他又叫住我。

你觉得合理吗?

什么?

或者说,你自己理由充分吗?

当然,当然充分了!

黄警官想了一下,你打算怎么做?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完全想好,犹豫了一下反问他,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包庇一个杀人凶手?

说这话的时候我想这不是我,我可是阿布的影子啊,当影子的怎么能背叛本人呢。

(3)

阿布做过一个关于眼睛的离奇古怪的梦,梦里他还是个小学生,使遍浑身解数想把一只巨大的眼睛给闭上,有点像游乐园里某种超现实风格的游戏设施。面对两米多高的大眼睛,得蹦起来才可能够得着上眼皮,上眼皮又像是街边商铺的卷闸门,得从上头使劲往下拉,拉下来才算闭上一只眼睛,如果闭不上,作为惩罚,眼睛里会有可怕的东西爬出来…

这个梦反复出现,阿布为此感到困扰,因为他始终没法将上眼皮拉下来,有时拉到一半竟然又弹了回去,后来每当看到战争片里有人牺牲,就会不自觉地关注那些帮牺牲者闭眼睛的战友,只见他们抚手一抹,再死不瞑目的人也会合上眼安然睡去。

小橙的眼睛或许就像阿布的梦,想尽办法无论如何也闭不上,最后只有毁掉它。阿布当时应该是剜掉了小橙的双眼,因为那双眼睛不停地盯着他,死了也盯着他,让他无法忍受。

剜出来的眼球被他扔进马桶里,按压冲水拴的时候他还犹豫了一下,该不会堵住吧,哗啦啦地冲水声打消了他的顾虑,直到马桶彻底完成了吞咽,深处的水位线回归了正常,水面平静的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才离开,只是心里还不时犯嘀咕,一对眼球会随着管道去哪儿呢?他好像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反正最终应该搅合在粪便里,跟污秽物融为一体了吧。

此刻我还在想我应该怎么做,黄警官之前还有话没说完,他一定觉得我把话说重了,而且空口无凭。我知道认定一个杀人凶手需要确凿的证据,譬如那对被他剜下的眼球,只不过让马桶冲走了,该如何取证,何况过了这么久,估计连FBI都无从下手。

对了,还有阳台上那条捱尽风吹日晒的狗,见了阿布跟疯了似的,震天的叫声深处充满哀嚎意味,许是叫地太声嘶力竭而哑了嗓子,眼神里没了宠物的光泽,恨不能挣断绳索冲过去跟阿布同归于尽。从没见过这么对主人的狗,除非犯了严重的狂犬病。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主人死在了阿布手里,狗就是目击证人,而且事发时那条狗曾试图阻止阿布行凶,还在他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咬痕肯定还在,不知道这算不算证据。

可问题是狗毕竟是狗,除非它眼里所看到的能当监控放出来给大家看,否则,狗证没法当人证。

奇怪!阿布为什么还不回来?我在屋子里踱着步,几乎能走到的每一个角落都走了一遍,试图去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譬如血迹啊,毛发呀,甚至是任何可能被当成作案工具的物件,尤其是厨房,意外的却连一双筷子也没找到,虽然阿布很少在家开火,连生活必需品都统统摒弃了,说明他内心有鬼。

但这也不是证据。

我又回到卫生间,面对泛黄的浴缸,想必刚搬进来的时候它还是白色的,珍珠白,或者奶白色,总之现在更像是奶酪色。浴缸里虽然落了一层灰,可还是显得挺干净,估计之前因为什么事彻底清洗过一次,我猜可能在这里处理完尸体以后。

这也构成不了证据。

我有些累了,不如躺下来,平静之中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涌动的红色液体在泥浆里搅拌着,很快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仿佛能将一切吞没,阿布就处在那个漩涡的中心…

猛然睁开眼,还以为自己做梦了,其实是转瞬间的想象,看来我的焦虑全部来自于他,做他的影子,不得不为他做点什么。

既然没有证据,那就不要有了,永远不要有。

(4)

之前是我太冲动,现在却后悔了,我后悔不该把什么都跟黄警官讲,所幸他没有证据,光听我胡言乱语,说出去也没人会信。

瞥了一眼窗外,像是要下雨了,乌云让天色早早暗了下来,空气里弥漫着不同寻常的湿气。重新翻开阿布的书柜和抽屉,冥冥中觉得可能会有收获。果不其然,翻到最后竟然意外地发现了另外一张照片,彼时阿布和小橙二十多岁,恐怕再也不会见到那么自然的笑容了,尤其是阿布,透着羞涩,还有掩饰不住的傻气,更有小人得志似的顽皮,猪八戒娶媳妇时的表情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端详着照片,下意识哼起了歌,开始连我自己都没觉察到,旋律简单,五音不全的人也几乎朗朗上口,当我反应过来时,又发现好像不是我在哼,或者是另一个人在借我的嘴哼,我猜,也有可能是阿布,他比我更熟悉。

熟悉的还有照片里的建筑和背景,让我不知不觉一身冷汗。大概是我没太在意,背后已经有人悄悄走近了,倒也没听见开门锁的响动,看来阿布可能因为心虚,连手脚都轻了不少。

转过身来,只见阿布直愣愣地站着,眼神有些空洞,像是刚大病一场。

外头下雨了吧?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他是听不到的。

想必他看见了被我翻过的一地狼藉,会冲我发火,就像以前一样,除了指责就是抱怨,不过我不怕他了。

我想听听他会说点什么,但他始终没开口。

其实我都知道了。我直奔主题,口气像审讯犯人时的开场白,阿布却无动于衷,跟黄警官的无动于衷如出一辙,虽然我清楚他听不到,可我还是感到恼火。

有些事你忘了,但你不该忘!我想最好不要让我来告诉你。要是你没有我,你恐怕就得自己面对这一切了。

说到后半句时我还是在想刚才那张照片,那张照片又让我想到了什么。

我不得不出去一趟。

(5)

天黑得很不经意,这个城市好久没在天黑的时候下雨了。不管阿布会不会像以前一样跟上来,我都要去到那个地方。

雨水的密度不大,淅淅沥沥的犹如童子尿,估计浇在那些心情好的人头上,都能笑出声来。

一路沿着人行道溜着墙边往前走,地面上不时出现的积水将周遭的灯光反射成了更具饱和度的色带。没伞的人大多显得慌慌张张,撞在我胳膊上也懒得道歉,估计心情都不太好。

那个地方距离不太远,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我竟然生出一丝伤感,只见它颓丧地立在路旁,所幸身上没有被白色油漆抹上大大的“拆”字,但东侧相邻的一排商铺已悉数搬走,低矮的老建筑们没了门窗,想必也挨了不少粗暴的敲敲打打,随时可能倒下来,变成一堆砖砖瓦瓦。

只有它苟且留了下来,暂时被延续了不知所向的命运。这是一座建于20世纪初叶的基督教堂,规模不大,没有哥特式的尖顶,巴洛克拱门上原本立有一尊耶稣的雕像,文革期间被毁了,后来曾补立了一尊十字架,竟显得不伦不类,现如今却光秃秃的,不过大多数人也不会在意。教堂后身还有一栋配楼,曾是高级神职人员的住宅,七十年代后期跟教堂主楼一道被改建成了一座彼此相连且风格混搭的新楼体,没再作教堂使用,如今成为了这条小路上稍不留神就会被忽视的一座普通的三层小楼,跟市区里其他高大又具有知名度的教堂没法比。

后来一家咖啡馆搬了进去,让这个几乎斑驳殆尽的地方又富有了生气,咖啡豆的香味漫溢在整栋楼里,古旧的藏书妆点着一面面幕墙,仿佛不停在提醒这里不要被时间遗忘。

阿布和小橙在充满火药味的曼谷街头重逢后,回国后的第一次约会就发生在二层最靠墙角紧挨着窗户的那套木棉沙发上,两人待了几乎整个下午,聊到更多的是小时候的事,彼时阿布还有点端着,听小橙偶尔谈起了自己的见闻,便笑着附和,然后沉默,两人就那么相对而坐,说不自然又很自然,品着咖啡,望着窗外楼下的人流,还有不远处景山上浓密的绿色轮廓作陪衬,惬意只此一次,阿布爱上了这个地方。再后来,印象中来这里的每一个下午,都伴有暖和的阳光,如置身世外般幽静,恍惚间仿佛穿越到了清末民初。小橙曾说过,这里有一种旧时光的气味,似乎再没有别的形容词了。

想象一下,一百多年,随着时代更迭,岁月流转,其貌不扬的三层小楼在时间的沉淀下目睹了多少风风雨雨。

风雨说来就来了,还伴有打雷和闪电,像是专门赶来营造厚重和悲怆的氛围。我推开大门进去,隔着咖啡馆内侧的玻璃门望去,除了“暂停营业”的木牌,什么都看不见,估计早搬空了。顺着玻璃门西侧的小楼梯贴墙往上爬,二层、三层竟然都没封死,一直爬到通向楼顶的那扇窄小的铁门,本以为化成影子能从门缝穿过去,却不知什么原因没法实现,又没法从咖啡馆的阁楼绕上去,只好在原地转圈,真应该把黄警官喊来帮忙,不过想了想还是算了,安全起见,仅限于我一个人知道为好。

大风开始还好,愈刮愈反常,将雨水都刮跑偏了,横着打在老旧的马塞克玻璃上吧嗒吧嗒作响,乍一听还以为是冰雹。大自然果然是最好的老师。我赶紧下楼,冲进了一旁的工地,本想找点坚硬的梁木或者石块,没想到找着了一把顶我半个身高的铁凿子。

敲碎了马塞克玻璃,沿着建筑外侧的雕刻立柱爬了上去,好在我不像阿布那么恐高,反正也摔不死。

雨更大了,大到几乎无法睁开眼睛,这样也好,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上来。

(6)

白光闪烁的刹那我感到了一阵短暂的兴奋,因为闪电过后的三到四秒钟就会打雷,滚滚雷声正好可以掩盖铁凿撞击水泥墙体的声响。

或许是我太谨小慎微了,其实此时此刻附近没有人,我完全不用顾忌,料想阿布当时都不至于像我这么诚惶诚恐,实在是一种本末倒置。

楼顶上这面矮墙几乎难以撼动,或许是因为新灌注不过几个月的水泥,坚硬无比。我没有别的选择,必须凿开它,我记得没错,我想起来了,就是这里。

虽然没有完全做好准备,但每挥动一下铁凿,撞击所产生的强大震动都让我愈发清醒,我笃信只有这样,阿布才不会有事,我也不会受牵连。一直以来我和阿布彼此折磨彼此逃避,一切都源于此,所以我真的没有别的选择,只有这样,才会天下太平。

头顶上空全是黑的,仿佛漏了一个巨大的洞,水浇灌下来,浑身无法克制的颤栗让我几乎抓不牢铁凿,胳膊已经彻底麻木,可我不能停,要一直这么砸下去,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就是砸到一千下、一万下、砸到天亮,无论如何也要砸开它。

阿布是不会有我这种勇气和毅力的。他从小就娇气又软弱,乖戾的性格,差劲的人缘,周遭的环境无疑又雪上加霜,缺失的关爱,不健全的家庭,还有无边无际的孤独,即便是野蛮生长,也无法成长为风雨中坚不可摧的大树,只能在畸形温室里的当个委屈求全又自以为是的小苗,可笑可悲又可叹,他该庆幸有我这么一个不会出卖他的影子,庆幸有我这么一个帮他擦屁股的影子!

突然一声惊雷,比之前所有的都要响,仿佛天空会炸开一个口子。要搁在战争年代,这么大动静后接着就该响起防空警报了。我的心跟着一紧,血液几乎凝固,将铁凿当作拐杖,原地哆嗦着喘气。闪电在继续,面前的水泥墙在瞬间的照射下白光晃眼,我强打起精神瞪大眼睛,盼望着闪电再多来一次,好让我看清墙面上的那道深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又闪了一下,总算看清了,像是我的影子,没错,连拄着铁凿的姿势都跟我一样,揉了揉眼睛,不对!我怎么会有影子呢?!影子难道也有影子吗?!

我愣住了,确切地说是不敢动了,屏住呼吸贪婪地等待下一次闪电,我还得再确认一下,兴许是我花了眼。

闪电迟迟不来,振聋发聩的雨水声还在继续,耳朵里充斥着同一种单调的声音,仿佛不觉得吵,“蝉鸣林欲静”或许就是这个意思。这么一想,周遭真就安静了下来,错觉似的,我又能听到街上车轮碾过井盖的声音,听到远处汽车喇叭的鸣笛声,还有,什么东西距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转过身。

雨雾里,黑暗中,一个人影站在那里,看不清面孔,可我一眼就认出那是阿布,他竟然跟来了。

你来干嘛!我冲他吼道,话音随即被大雨吞掉,反正他也听不见。

我们对峙一般相向而立,不足五六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整个世界。

顾不上了,我得继续砸我的,好不容易刚破开一个口子,离彻底挖出来还早呢,不能耽搁。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每一次发力,臂膀深处就如撕裂一般,想起从壁炉里拎出的烧鸡,撕扯下鸡翅膀时的快意,不知阿布那么对小橙的时候,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快意。一想到这些,就觉得阿布俨然一个陌生人,为一个陌生人这样真有点不值。

放下铁凿,我缓缓回头,他还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仿佛一名路人正瞧着铁匠打铁,叮叮咣咣,叮叮咣咣,就是砸出金矿来,也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我痛恨这种无动于衷!

朝阿布冲过去的时候我几乎忘了要扔下手里的铁凿,甚至还机械性地举起铁凿朝他砸去,如果这一下真砸在他身上,一切就结束了。

可他躲开了,连一丁点大义凛然不为所动都没有,哪怕直挺挺地站着多撑个两三秒,我也敬他是条汉子,就是那一眨眼间的躲闪,彻底激怒了我。

我是在为你好你知道吗,杀人偿命你懂吗!你死了也就没我什么事了,所以你不能死,不能死!我得帮你把所有证据销毁了,什么都不留,你懂吗,你他妈傻愣着不过来帮忙,你当这是儿戏吗?这跟你无关吗?口口声声说你爱她,她的尸体就在里面,你不记得了吗?

又劈来一道闪电,除了刺眼,我什么也看不清了,泪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迷糊了我的眼睛。

(7)

凄风惨雨下,宛若一场事先设计好的对决,扭打着,翻滚着,身上裹浸着泥浆,嘴里布满了沙粒。

直到我抡不动拳头为止,只好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或许是他先掐的我,我不得已才那么做,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是你逼我的,这次我饶不了你,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说完还被雨水呛了一下。

雨势太大,楼顶上集了一条一条小河,一部分淤积在楼沿最外侧的下水槽前,一部分漫过了窄小的铁门向楼下流去。我和阿布被另一拨水流裹挟而下,翻滚到了屋顶的另一侧,一个坡度很大的斜面上,这里的水流湍急如泄洪一般,加上陈年累月的苔藓,湿滑得难以想象。我大头朝下,大水像长了眼睛,专往嘴巴和鼻孔里钻,呛地我快死过去了,倒霉的是身子还在不断下沉,大雨推波助澜,一只手下意识抠住了一块瓦片,挣扎着收缩起身子,让重心尽量上移。

救我啊,救我!这么喊出于本能,喊谁也没用了。

没想到的是,阿布不但见死不救,还彻底失去了理智,一稳住身子就腾出双手来掐我的脖子,果然是杀过人的,下手不是一般得狠,我几乎要窒息了,但还是尽量保持眼球不往上翻,据说眼球一旦翻过去,人也就断气了,虽说我不是人,可不愿那么狼狈,现在连阿布浑身的重量也加在我身上,那块瓦片成了我和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昏天黑地之中,只预感到我和阿布还有整座教堂随时会被暴风席卷而去,不用等了,我快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还没死,暴风也没来,可我意识到该放弃挣扎了,便用最后一点力气将阿布推开,只让自己顺着水势坠落下去。

那一刻我还抱有一丝侥幸,反正影子不是实体,摔不死的,即便死了,只祈求死相不要太难看,毕竟一直以来都跟阿布共用这一幅皮囊,我们还是要体面的,这或许是我能为阿布做的最后一件事。

(8)

当我听到有人叫我的时候,浑身早没了知觉。有人不停地喊我名字,奇怪,我没有名字。

整个世界在松弛摇晃着安睡前让大雨停了下来,跟黄警官的出现一样及时,要不是他,我不会活到天亮。是他费劲地把我十个指头掰开,让我意识到它们始终都卡在我的脖子上,就喉结往下一点点的位置。

黄警官拍打我的脸颊敦促我醒来的时候,我全都清楚了,但我不记得是怎么从教堂上下来的。我不记得的事黄警官都知道了,还从我的睡袋深处搜出了一顶长长的假发,小橙就是戴着这顶假发从机场洗手间出来,又披了件针织衫骗过了监控和所有人的眼睛,她不是有意的,只是想见到阿布的时候给他熟悉的样子。

后来我像是昏睡了一个世纪。

再睁开眼,我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熟悉的地方就像一个舞台,上演着熟悉的一切,一个女生懵懵懂懂地走了过来,清唱起了《友谊地久天长》,婉转动听,熟悉的旋律散发出了熟悉的味道,让我闻见了好多难以形容又似曾相识的细节,想必它们曾被放逐在了被太阳照不到的谷底,眼下却让我不由得跟着哼唱。

歌声断断续续,渐渐盖过了那个女生,我独自坐着,唱到一半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它像个滤镜,跟深红色的液体产生了交集,深红色不断蔓延,交集还在扩大,反正最终融为了一体,颜色似乎更加怪诞,就跟小橙回来时的天气一样。

阿布特别欣慰就是因为小橙回来了,名义上是为了参加闺蜜的婚礼,实际在阿布看来是专程回来见他。之前两人隔着一个太平洋吵架,嗓子都吼哑了,不过她人能回来说明趋势还是好的。阿布一直想象着她毕了业一回国就穿起婚纱的样子,还得是vera wong设计的,回来前就去纽约试好。事实上她也曾答应过他,毕竟他也是不经意间提出来的。两人一度投入到了对未来生活的畅快期许中,精细到等换了大点的房子,怎么把露天的阳台布置成小橙喜欢的样子,要多一些层次和种类的花花草草,还要坐汉莎的航班飞往德国,越过层峦叠嶂的山脉,去看路德维希二世的新天鹅石城堡。

飞机落地时,小橙还发微信给他报平安,句尾有一个笑脸,没让阿布接机是一开始就说好的,他抵不过她的坚持,只好把屋子收拾干净,从超市买来腌制好的进口牛排、沙拉还有红酒,本想点根蜡烛来着,怎么都没找到,准备下楼买时,她已经进电梯了。

切牛排的刀也是新的,再顽固的肉切起来都不费力,一口口嚼在嘴里,阿布望着她,虽然不太适应她的新发型,心里渐渐有了滋味,安卧一隅的狗正专注地啃着骨头,谁也不顾了。

小橙又一次把自己的决定说出来的时候阿布正仰着脖子喝酒,杯子里没剩多少,一口下去正好,却被他喝得到处都是,还呛到了鼻子里,连狗都凑上来看他的笑话,小橙赶紧扯了张纸巾给他,接过来时还冲她傻笑,说了句不好意思。

然后,短暂的沉默,阿布很快挑起了一个新话题,讲起最近看过的几部评分不高却比较cult的僵尸喜剧,对,其中还涉及到了解剖学,跟医学沾边的,小橙猜到他是想打个岔就过去的,即便于心不忍,也不能任由他发挥了,她有她的打算,这次必须做个了断,她就是专程为这件事回来的。

我拿到job offer了,我妈也希望我留在那边。小橙说这话时放下了刀叉,其实阿布也看得出她根本无心品尝牛排的美味,这是他把握火候最合适的一次,介于五分和七分熟之间。

小橙呷了一口红酒,脱去杯沿的口红虽然挺淡,似乎接近酒的颜色,不知这是不是职业女性专属,她就要成为混迹纽约的职业女性了,差距拉大了。

为什么,阿布想问一句为什么。小橙没法告诉她自己找到了新的归宿,这归宿不是人,也不是她更向往的生活。

专门为分手回来,我懂,有些事还是需要点仪式感的。

阿布也并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他痛恨在吃饭的时候说令他不愉快的事,尤其是这顿饭几乎还是他亲手做的。

小橙将杯子里的酒喝干,抹着嘴说,今天我就这么多了。

想喝还没有呢,这酒贵,可得省着点。说着却给自己满上了一整杯,满到快要溢出来,瞧着挺滑稽,哪儿有给红酒满杯的。

喝吧,喝完了我再去给你买。

想看我笑话,在你眼里我这么没性格,非得借酒消愁?

小橙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把视线挪到角落里,狗竟也默契地抬头望她。

不吃给我!说着伸手把她盘子里没动几口的牛排倒给自己。

小橙的嘴角蠕动了一下,欲言又止,她当然多少觉得对不起阿布,可阿布的心理负担一定没有她重。她妈委曲求全把她养到二十多岁,她要她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哪怕不回来也成,她妈最看不得人走回头路,这里的逻辑连小橙自己也琢磨不清,但她从小就没违抗过她的意志,她让她躲在宽大的雨衣里时她绝不会露出半边身子,终有一天她妈亲手把她推开时她也发誓不会回头。

她时常以为自己被软禁在海边的一座独特的灯塔上,塔底附近的礁石在过去曾藏在海面之下,现如今却成了一片荒芜,想数出几颗熟悉的礁石也不得而知,野生不知名的鸟类来回徘徊着,飞远了她还是看不到海雾那头到底是什么。

阿布吧唧着嘴打断了她翻卷的思绪,连她都觉得难堪,她知道他是故意的,稍一有情绪波动就像小孩一样借着稀奇古怪的方式来宣泄,瞧他费力地咀嚼着她那块牛排,肋眼处的肥肉太多,油汁儿亮晶晶地挂在了嘴角也毫不在意,她又扯了一张纸,抬手要帮他擦拭,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也不想说自己难过,当然不如你更难过了,但,这种事总得有一个人承受更多一些。小橙说话时不自觉地将那张被拒绝的纸巾攒成了一个小团。

真俗!感觉跟你在演一出俗到不行的戏。你回美国就好,别说了,再说一会你又要搬出你妈了,你妈不让你这个,你妈不让你那个,这次回来也是你妈安排的吧,还最后告个别,别逗了,我见过你妈,你妈根本管不了你,你什么时候听过她的话?别跟我来这套,世界这么大,分手的理由多了去了,哪怕随便编一个,哪怕没理由,分就分呗,别弄那么矫情,打个电话就行了,还怕我想不开跳楼不成。说着一口气又灌了一杯,你要是还有话就一气儿说完。

小橙放松紧绷着的嘴唇,叹了口气,像是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拎起酒瓶给自己也满了一杯。

那我就矫情到底,不想听就把耳朵堵上。我出生后没俩月,我生父就去了北京,听说临走时吃了一整锅猪蹄,还带走了家里几乎所有钱。那年春夏之交,北京的情况很复杂,然后就没了他的消息,我妈担心得睡不着觉,非要自己去北京找,前后好几个月,一点消息也没有,好在这边有个舅舅,不至于没地方落脚,后来她回老家把我接了过来,至今我还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老家呆不下去了。来北京我从早到晚就一个人,陌生的环境,没少被人欺负,特怕见生人,直到上小学以后,有一天我妈带了个叔叔回来,人看着挺不错,也没专门讨好我,却成了我当时唯一不怵的陌生人,他对我妈和我都挺好,还陪我们拍过一张合影。

合影,就是那一张合影,阿布瞪大了眼睛。

长大了我才知道,当年我爸辗转到了香港,割舍不下我和我妈,托人带话回来,说自己想尽办法也要回家,我妈却坚决不许,以当时的情况一回来就是死,她和他都很清楚,我妈反复让人捎信过去,告诫我爸不要侥幸,不能冒险,那种下场她和女儿都承受不起,还不如他在外头好好活着,怎么过不是过呀。我爸最后一次来信,大意是说,除非我妈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带着女儿嫁了,要不然,他无论如何也要回来。后来有了那个叔叔,还有我妈寄给我爸的合影。可能她多少也有些赌气的成分,反正我们再也没收到过我爸的信,我妈说,没有消息就是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阿布怔住了。

那个叔叔搬到我们家住了一段时间,一直都很照顾我们,当时就想,要是他当我爸就好了,可后来还是搬走了。他老婆来家里闹了两次,我妈觉得自己受了骗,被羞辱得没了自尊,北京也待不下去了。

我不想听了。阿布端起酒杯还要再喝,小橙却抢先喝干了自己的酒。

你妈在西宁的时候,有个女大夫跟你爸好过,你不会没听说过吧,后来你还拿煤块砸过人家窗户…

够了!凝固了不知多久,阿布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脑袋。

我也是很后来才知道的,没想到会这么狗血。

闭嘴!阿布猛地摔碎手里的酒杯。

刀叉,盘碗,还有他口中并不便宜的红酒瓶,被他统统摔了出去,若用慢镜头回放一遍,视觉上一定丰富又具有冲击力,只可惜现实里的节奏太过短促,米白色的墙面瞬间被涂鸦得面目全非,碎裂声刺疼了小橙的耳膜,甚至可能传到了阿布父亲的耳朵里,老人家一定不会想象两个无辜的孩子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沉重的实木方桌被掀翻在地时似乎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阿布根本不会留意,小橙的脚背仿佛挨了重重一锤,眼泪像豆子似的撒了出来。

David Sanborn限量版唱片被阿布攥在手里,一次都没放进真正的机子里听过,他曾说过万一哪天什么都没了,只留两样东西,妈妈的照片还有这张小橙唯一送他的礼物。

黑胶比想象的坚硬,要掰断它可花了不少力气,断裂的一刹那听起来像是什么东西炸开了,阿布恍惚以为自己掰碎的是一颗核桃,心里跟着咯噔一下,赛璐珞透出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一股刺鼻的陈旧感,夹杂着久远的抒情,他似乎觉得掰成两半还不够,于是扬起了胳膊肘,又一声碎裂让小橙终于忍不住了,只见他掌心全是血,她没法无动于衷,纵使她根本阻止不了他,可还是迎了上去,浑身亢奋的阿布就如同一头不停挣扎四处乱撞的公牛。小橙是被他带倒的,狗扑上来,分不清是要保护小橙还是在阻止阿布,紧接着阿布被咬了一口,就在小臂上,就一眨眼,像是被蚊子叮的。

小橙仰面摔在地板上的时候还感到一丝心酸,她原本不过是想从后面抱住阿布。

血渗出一大片,小橙以为是阿布的,碎片太锋利了,想必他的掌心及虎口被剌开了很大的口子。

她倒是忘了疼,手肘撑不起上半身时只好坦然躺下,整个脖子一下子变得湿漉漉的,像是戴了个项圈,接着就汩汩地往外流淌,一直流到了后脑勺,跟散乱的头发纠缠在了一起。她伸手一摸喉咙再一瞧,指头红得吓人,嘴里还没咂摸出铁锈味,心一下空了,再想勉强说句话,却勉强不了了。

整个屋子终于听得清喘气声了,阿布缓和下来,胸口还持续着一起一伏,盯住了第三排架子上的照片,注意力集中到连余光都不带分散的。一副是小时候跟母亲的合影,一副是和小橙的,他拆下相框,准备把跟小橙的那张撕掉,动手之前下意识扭了下头,因为喘气声不是自己发出的。

扑倒在小橙跟前他不敢碰她更不敢扶她,谈不上慌乱,仅仅是不知所措,表情里也没有狰狞和惊惧,蒙住了似的,看得出满怀歉意,好像小时候弄坏了别人心爱的玩具,连说几声对不起,红个眼圈低下头就能被原谅了。

他也的确红了眼圈低下了头,嘴里嗡嗡嗡嗡像蚊子似的一连串说着对不起,在满地狼藉中翻找着手机,打120一定来得及,小橙命大,曼谷街头的子弹都打不中她,何况喉咙上剌个口子。

小橙脸上很快就没了血色,下飞机前涂过一点Bobbi Brown的腮红在此时看起来简直像殡仪馆抹给死人的效果,嘴里的血沫盖住了发紫的嘴唇,从下巴到脖子再到胸口全都被血浸透了。

望着她睁得很大的双眼,谜一样正透着不可名状的涵义,她双手还想握住什么,阿布赶紧递上自己一只手,握上了,握上她就没气了。

(9)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阿布哭得挺夸张,圈起腿坐在小橙旁边哭了很久,哭完闭上眼,想着再睁开眼,梦可能就醒了,一切虽然太逼真,但逻辑上漏洞百出,他没有傻到信以为真的地步。

是哪里不太对劲,问题似乎出在小橙的头发上,阿布伸手一抓,竟然是假发!这是怎么了,她什么时候剃了这么短的头发,还染成那种颜色,从头再来吗,旧的告别,新的开始?

突然意识到小橙正睁着眼,阿布还以为她活了过来,甚至跪在地板上摆出了庆幸的姿势,然而却是空欢喜一场。

再面对一双闭不上的眼睛,阿布会想象母亲轻生前的样子,还有她那双同样闭不上的眼睛以及从眼睛里最后看到的傍晚。阿布在那个夏天的最后一个傍晚听说母亲是被人害死的,当然母亲是自杀本身毋庸置疑,只是她本人怀着恨和绝望站在伞塔顶端的时候,心里一定会把一切都归咎于阿布他爸还有那个女人,还有那个女人的孩子。要不是他们,她也不会死,他们脱不了干系,他们有责任。阿布记住了,处心积虑想杀掉那个女人和孩子为母亲报仇,那时候太小了,很多事他都做不到,可他很快就意识到了,假如母亲是被人直接拿刀杀死或许会比现在好,因为如果那样,只是拿刀的凶手有责任,可母亲是自杀,说明她身边所有人都有责任,包括阿布自己。这么想让阿布感到恐慌,一直到现在这个傍晚。

现在这个傍晚,跟天气一样怪诞的傍晚,这双闭不上的眼睛让他害怕,让他愤怒,之前的情绪竟然转瞬被取代了。

剜下了两颗眼球,泪水模糊了他自己的眼睛,意识里没有了别的,只觉得人眼球比想象的大,比想象的沉。

光是把小橙拖到卫生间就费了他好大力气,平时看起来轻盈苗条的姑娘原来这么沉。新买来切牛排的刀的确挺锋利,从手腕和脚筋处抹过去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阿布是从韩国犯罪片里学来的,也可能是美国的B级片,不过条件所限,没法贯彻得太彻底,按说应该用挂猪肉的铁钩将尸体倒挂起来,血放得快,不过这样让她安详地躺在浴缸里慢慢枯干,相对更温和一些。

巴掌大的卫生间里,阿布踱起了步,相当于原地转圈,边转还变发呆,等过了好久,一回过神才发现不到半小时。为了熬过这一夜,他不得不出去,小时候老听大人说,天大的事,先睡觉,第二天起来就好了,这话怎么理解呢,眼下他没法睡觉,就出去等天亮吧。

血彻底流尽已是第二天中午,阿布挎了一个背包从外头回来,眼皮耷拉着,一夜没睡,脑子里几乎想好该怎么办了。

分尸的过程中他吐了好几回,每吐完一次,还得清理吐在尸体上的呕吐物,有时候刚清理完又会不由自主地干呕起来,哪怕是一个唾沫星,他也要拿类似厨房吸油纸来擦拭干净。阿布不想她身体上有一丝血污,当然这完全不可能做到,可他还是尽力把它们处理得干干净净。

对尸体这么较真,一般人还没这个机会施展。阿布一不小心就想起当年小橙刚转到他们班,穿着一条好看极了的花连衣裙,跟她的脸蛋一样好看,老师还不遗余力地介绍说她多么多么好学,一周七天一年四季包括十二生肖她全能说出对应的英文单词并且倒背如流,加上歌咏比赛上的大放异彩,光是这三点就让她一个新来的很难跟大伙打成一片了。

她和她的连衣裙遭到了几乎班里所有女生的反感和唾弃,后来唾弃莫名其妙变本加厉地成了唾沫,从那些女生以及被煽动的男生们的嘴巴里喷出来,落在她裙子上时,只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止大家,没记错,那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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