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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冉冉升起的新星

(1)

许娜几天来有些不安,晚上回家时感觉身后有人跟着她。几次回头瞪大眼睛扫一圈,落叶在地上翻卷跳跃,风其实没那么大,像是什么人脚掌贴着地面把叶子踢起来。

过了两个路口还是觉得不对劲。许娜装作不经意地钻进路旁的一家7-11便利店,买了一小瓶啤酒塞到包里,玻璃瓶沉甸甸的好给自己壮胆,其实许娜内心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自己就是想喝口小酒罢了。天不怕地不怕,坏人也不怕,她许娜是谁呀,可是跟过六哥的人。有一年跟团去巴西演出,听说那里治安不好,一查住的地方距离犯罪率最高的贫民窟就一街之隔,不由得担心起来,六哥却叮嘱她随身带上安全套,许娜还以为六哥在开玩笑,没想到他一本正经地强调道,南美人性观念开放,猥亵啊强奸啊案发率高,万一遇上想弄她的老外,与其做无谓的反抗逼急对方,不如主动递上安全套,起码能保命,也算是止损的一种了。想想不愧是六哥的风格,许娜笑了,胆子大了,从小区中央的林子里穿过时,她把手伸进了包里,当然不是摸安全套,一直到走进楼道才拔出酒瓶,闪到墙角屏住呼吸不过三五秒,抡起胳膊手里的酒瓶就碎了。

不知道阿布是怎么想的,鬼鬼祟祟跟了一路,倒在地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这么不经打,一直到包扎完伤口许娜还在骂他活该。

阿布气的说不出话,在急诊室门口一脚踹倒了铝壳垃圾桶,许娜也不吱声,任他发泄去。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借着医院大厅的灯光,阿布指了指花坛水泥堆儿,许娜瞧见了,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不知是被拉拽还是被挤压过,十分别扭地躺在层层簇拥的万寿菊中,她不由得感叹,真他娘不容易。

上次化妆间之后男主角的事就没了下文,反正有那位冉冉升起的新星在,许娜没联系阿布,阿布当然不能接受出局的结果。

就近找个地方聊聊,这是许娜的提议,既然阿布的影子恢复了,猜他来也是说这事儿。

斜对面就是一家24小时麦当劳,里头睡满了等待天亮排队挂号的患者,不少拖着行李,不知舟车劳顿下来能否看得上病,相反是那些玩着手机聊着天的票贩子显得跃跃欲试,这才几点,阿布瞬间觉得自己脑门上的伤根本不算事儿。

好不容易在暖烘烘的人堆里找了俩空坐下,阿布捂住了鼻子,紧挨着那位灰外套估计是坐了一个星期绿皮车过来的,许娜让阿布把手拿下了,别矫情了,人家不容易。阿布不屑道,你懂什么,我是怕喷嚏打出来把人吵醒了。

许娜停顿了一下,不扯别的,直说吧,联排效果不错,导演也挺满意的。人家毕竟是特邀,噱头足够大,大后天就演媒体场了。你是想拿回男一号吧,可现在已经这样了,你应该懂。

我不懂。这角色没人比我更合适,跟名气大小无关,我前前后后一年多时间准备,下了多大功夫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就耽误了几次排练嘛,至于说换就换吗?!

要怪就怪你的影子,关键时刻掉链子,多睡你几次我也保不了你。许娜直勾勾地望着阿布。

是,怪我的影子,该死的影子,阿布说着腮帮子一鼓一鼓。

许娜换了个口气告诉他,可以试着帮他争取男二的B角或者男三的A角,虽然戏份少点,起码都带有一小段独舞,不过得先跟导演打个招呼才行,这个节骨眼就是换一个场工,也不是随随便便的。再说了,效果好的话还会演二轮,到时候不请特邀了,男一肯定是他的。

阿布挠着后脑勺冷笑一下,视线从许娜脸上挪开,透过落地玻璃窗望着外头抽烟的票贩子,应该管他们要一根。学会抽烟没多久,不耐烦的时候就想抽,抽之前必须告诉许娜,这次除了男一的A角,他阿布什么也不会接受。

抽完烟回来,见许娜捧着手机在打电话,应该正跟导演商量呢,正好背对着他,阿布犹豫着退到立柱后,多给她点时间。谁知许娜的后背连续耸动了好几下,像是在抽泣,阿布忍不住上前,许娜转过脸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轻快地起身说要去买圣代,阿布纠正说新地,麦当劳的冰淇淋杯叫新地。

随便吧,我就说圣代她们敢不卖我。

阿布独自坐在散发着汗臭的人堆里,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鼾声,不一会就听见有人叫道,香草新地好了,谁的香草新地?没人反应,阿布还在犹豫,这么晚了还有谁像许娜一样点这东西,手机震了一下,不紧不慢地打开,许娜发来四个字,我先走了。

(2)

联系不上许娜了,她不会跟小橙一样吧,好在不过短短的一个晚上和半个白天。阿布直接去了剧场,许娜说后天演媒体场,那么今天一定会在剧场合练。

国家大剧院在阿布心中肃穆而神圣,一年前他根本不敢想象舞团能来这里演出,四个月前场地正式确定下来的时候他几乎一夜没睡。要不是许娜,像阿布这种跳不出来的人现在可能混迹在夜场,根本没机会站到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上。

整整一年,几乎每次排练结束后,阿布都要给自己加练两个小时。许娜曾夸他身子软、基础条件不错,当然也批评他不够勤奋,基本功不扎实。阿布好面子,于是跟自己较劲,几乎所有时间精力都搭在上面,中间受过两次伤,动过一次手术,连圣诞节和小橙生日都没能飞到波士顿去陪她。

好多次做梦是被吵醒的,全是观众的掌声,极个别的时候做噩梦,演出中重受伤被抬下场,依旧有观众的掌声,就连时不时产生的耳鸣,也恍惚以为有无数人在为他拍手鼓掌。

一个巴掌拍不响,要不是演职人员通道入口处的保安太横,呛人的话太难听,阿布是不会动手抽他的。按说舞团的人脖子上都挂有证明身份的胸牌,阿布没有,许娜电话又打不通,本身就装着一肚子火来的,正好借着机会全撒了出来。

其实这俩巴掌即便抽在那个叫新星的男一号脸上也出不了气,最好是给他抽进医院彻底没法演出,那才解决实质问题,正瞎想着就听见有人来了,前呼后拥的架势,令阿布没想到的是,人家来替他解了围,更没想到,竟然是新星。

冲突被劝和了。那保安本来还嚷嚷着要报警,转眼就当误会放弃了,算是放了阿布一马,吃哑巴亏白挨他一巴掌。

阿布不想表示什么谢意,甚至不想跟新星有任何眼神交流,径直往里走去,落在身后的新星主动跟他搭话,算是正式地寒暄,令阿布更没想到的是,新星说认识他,纳兰舞团的台柱子。

别逗了,阿布是爱听好话,可也不至于犯傻,嘴上说,太浮夸了。

我看过你的演出,《化蛹》不错。新星的口气像是一位老前辈。

那是编舞的功劳,再说我也不是领舞。

新星眼睛也不眨,说明你与众不同嘛。

与众不同就说明这舞跳的有问题了,阿布那么想,嘴上却说,真正与众不同的是你,别人都老了,你永远是新星,你可是中国现代舞的台柱子啊。

新星伸出食指在阿布眼前一晃,笑地仰起了脖子,恰好暴露出了他的缺陷,估计是发育过盛,喉结又鼓又大,像个桃子,加上脖子本身过长,仿佛动画片里咽不下食物的长颈鹿,试想在幕布上影子的比例也不会协调到哪里去,真是可惜了这出戏,可惜了他阿布。要不是手机响了,新星还会笑下去,毕竟是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跟大多数舞者太不一样。

阿布原本打算去化妆间找把舒服的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打个响指让化妆师小黄过来给他上妆,完了换好衣服,扎好头带,套上舞鞋,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阿布跳定了,赖也要赖在舞台上。这部旷世奇舞《夸父》将是他孤注一掷的神作,他必将技惊四座。

被惊到的是阿布自己。

他默默地坐在台下观众席里,黑暗中看完了整场合练。开始还抱着纠错的心理,想着该如何挑出他的毛病,如何取代他,不,不能叫取代,他只是想夺回属于他自己的位置。

难以置信!新星跟大多数舞者不一样,那是一种灵性的释放,有那么一瞬间阿布恍惚以为世界在崩塌,新星力挽狂澜的光辉才刚刚闪耀,玛莎葛兰姆化作无数颗繁星感染着他、庇佑着他,又或者新星就是其中的一颗小星,永远不会暗淡、不会落下。阿布攥着拳,手心都是汗,生怕不由得鼓起掌来,实际上心里早就响起掌声了。

那一刻阿布明白,之前很多敌意都是臆想出来的,新星几乎无可挑剔。完美得可恨。

离开的时候那个念头在阿布脑海里更明确了,之前曾不止一次不经意闪过。从国家大剧院正门沿着一级级石阶上来,总共是三十六级,一级一级默数,数完就上了长安街,往东过个马路就进了广场,右手边是人民大会堂,左前方就是天安门,川流不息的车辆和熙熙攘攘的游人消解不了庄严肃穆的氛围,那个念头却容不得犹疑。他必须做点什么,让新星跳不下去,总之,他一定要做点什么。

(3)

坐高铁四十八分钟到保定东站,其实还有更快的,四十一分钟就能到。许娜特地买了商务座,倒不是因为没别的座可选,她想趁着赶路的时间安静一会,避开坐得满满当当的车厢。遂她所愿,整节车厢里就她一个人,放倒宽敞的座椅,睁大眼睛望着窗外,景物过得太快,以至于晃的她有些晕,她想,假若换成十七岁时的自己,她可能会默默地哭上一路。

要不是六哥在监狱里杀了人,许娜不会有机会来看他。

许娜急匆匆出站,急匆匆钻进一辆黑车,价都没讲,把导航音量开到最大,奔着易县方向去了。

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憋尿憋了一路,下车时给司机转了四百,还加了他微信,许娜估计以后还得再来,有个认识的司机总归不是坏事。

阿布打来的所有电话许娜都摁掉了,索性设置成免打搅,微信也调成静音,为了不被分心,好像从上路第一刻起到她离开监狱的这一段时间,只属于她跟六哥。

六哥被正式批捕的时候托人给许娜带话,不许来看他,通电话可以,绝不许人来,没商量的余地。许娜了解六哥的脾气,虽然是生意人,却极其注意自己的形象,以前每一个月就得染一次头发,衣裤从里到外都得是专业烫熨,明明长在天津,过得比南方人还讲究,听说父亲祖籍浙江湖州,母亲是上海人,难怪,精细又讲腔调,狼狈的时候当然是不愿意见人的。

可许娜还是来了,见到六哥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这才几年,头发几乎全白了,比实际老了快二十岁,没染发剂真是不行啊看来。六哥也跟着笑了,边笑边骂她,死丫头,不听话!又换了个口气,来就来,还空着手。

对呀,松鼠桂鱼,北京烤鸭,六哥最爱吃的,记得他说过等有一天人类万一要移居外星球了,为方便携带和长期储存的速食罐头,只生产这两样就够了,别的都不要。当然,还要许娜。

第一次来监狱竟然感受不到一丁点愁云惨雾,想象中污染严重的河北到处是阳光,阳光穿过六哥的肩膀正好落在许娜脸上,六哥夸她还是那么显小,跟娃娃菜一般鲜嫩,还不赶紧嫁人。

许娜不想跟他说这个,六哥却反复坚持,让她赶紧找自己的幸福去,六哥强调他这是最后一次叮嘱,说多了也腻味。

你懂什么是幸福么,真够老土的。我清楚自己要什么,可不清楚什么是幸福。幸福应该是那些不知道自己来世上该干嘛的俗人们才会追求的体验吧。

六哥摆了摆手,没听懂,起码是没听懂的样子,许娜瞥见他手上满是口子,不知道是干活儿留下的,还是跟人打架时弄的。

六哥低血糖,严重的时候直不起身子,只能在地上爬,那是一副比狗还狼狈的姿态。估计是得罪了谁,也可能是外头的仇家,盘根错节的关系绕到了里头,总之,最近半年他很不好过,诊所的药时不时会耽搁,最重的活儿往往分到他所在的这一组,晕倒了好些回,申诉好多次也没下文,还在澡堂子里为抢一根花洒被人踹中了下体,尿血尿了两天,六哥都忍了,要不是对方那句话,他是不会在食堂用磨得锋利的筷子扎透人家喉管的,总共两根,还有一根直接扎进了对方左眼窝里。

许娜想哭,这个份上了哭不丢人,可她哭不出来,骂六哥干嘛不忍住呢,之前不都好好的吗,八年了,再咬牙忍三年就出来了,三年很快的,她排一部舞就得花一整年,排到第四部的时候六哥就能上剧场看她演出了。许娜好不容易拉起队伍,该出成绩的时候六哥却看不到了,她多想让六哥看到自己梦想实现,看到自己出人头地啊。

你懂什么,一个月我都不忍了,黑啊。早死早托生吧。

许娜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水磨石地面上的斑斑点点让她不舒服,密集恐惧症吧,自己不该那么脆弱的,来的路上她想过,给六哥请最好的律师,先争取死缓,活下来,时间久一些,万一争取个无期呢。我跟你保证,我努力赚钱,帮你运作,绝不会让你老死在监狱里的。

许娜可以想象,犯人之间打架,失手致死太正常不过了,六哥宅心仁厚,一点戾气没有,就是立马给他放了也属于对社会无害的那一类。

六哥盯着许娜,像打量一件艺术品,咂着嘴说,这么好看一张脸,你不该来这儿。

许娜摸着玻璃,呼吸急促地望着他,你把话说清楚,什么意思你,说过的话不算数了么!

没等许娜讲完他就站起身,没什么可说的,杀人偿命,就这么简单,这是我的命。

许娜跟着起身用右手拍打着玻璃,六哥已经冲一侧的管教喊报告了。结束的时候许娜在玻璃外头连骂了他三声王八蛋。

这是许娜最后一次见六哥,六哥留给她的最后一瞥就是那一头白发。

(4)

灯突然熄灭的时候新星以为是一次普通的断电。要不是太晚,他是不会让助理先走的。

跟阿布一样,合练之后还要给自己加练一会,偌大的舞台上就他一个人,自己的步伐和喘息回荡在空旷的剧场里,密密麻麻的座椅依旧像一个个人头,新星就当这是正式演出,等正式演出的时候就当作排练了。

预报说今天有雪,虽然没下下来,可温度像是急不可耐地要把人拽入冬天。新星原地徘徊了一下,哆嗦着向四面压过来的黑暗喊话,还有人吗…负责拉闸锁门的工作人员应该还在啊。

没有回应。

新星没多想,除了安全出口的绿色标识,没有别的光源,黑暗里做些基本练习还可以,剩下最后一个章节就没法来了,怕平衡受影响,万一伤着腿脚就麻烦了。

躺在地上做身体拉伸吧。他没急着走,直到头顶隐约传来一阵吱吱的异响,舞台上空应该是幕轨和灯架,还有横跨在上面的操作台,想着就挺复杂,是螺母松了吗,还是电流不稳?侧着脑袋听听,像是什么东西在一点点下坠,又被什么东西卡着,所产生的细小摩擦里透着金属的尖利。

抬起头,盯住黑暗深处,恍惚以为在仰望没有星星的夜空,什么都看不到,就什么都有可能,想象他就是那颗划破天际的新星,没有光,就自己为自己照亮,有亮就有安全感,可他觉得越来越冷,暖气得到中旬才来,整个舞台一片冰凉,不止冰凉,还是湿的。

伸手一摸,是水,浅浅一层,也就能没过一枚硬币,什么情况啊,再一摸,摸不到干的地方了,到处都是水。

新星爬起来,裤管已经贴在腿上,舞鞋也沉沉的,一挪步子就啪唧啪唧,一定是哪儿漏了,趟着脚往侧台走,一阵嗡嗡声在斜对面的某个位置刺激着他,接着像细小的爆竹悄悄被点燃,又隔着一层东西炸响,细微到像是在剥塑料糖纸,自己耳朵太好了,那是什么呢?

摸黑回到了自己的单间,化妆台的镜灯还亮着,新星换掉湿裤子,脱掉吸饱水的舞鞋,忽然明白过来,刚才那是电流声。水导电!

去地库还有一段距离,全靠绿色的微光提示,电梯停了,只能走楼梯,下了三层,过五个楼梯转角,听到了五次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短促而凌乱,活像个颤颤巍巍的小脚女人。新星索性塞上耳机,点开舒缓的钢琴曲,还是有些紧张,具体怕什么也来不及想,只觉得不对劲,八百度的大近视,戴了一整天的隐形眼镜开始犯模糊,使劲揉了揉眼睛,更模糊了。

地库里通常都光线不足,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刻却感觉满堂亮,多出来的安全感让他怀疑自己刚才有点被迫害妄想,何必呢,他新星少年得志,好运气都站在他这一边,没什么可顾虑的。

车却不在立柱这边了。他凑到跟前辨认立柱上的数字,似乎记错了,于是绕着地库转了一圈,不停地摁着车钥匙找闪烁的车灯,又转了一圈,一处破损严重的减速带让他意识到不止两圈了,实在有些晕,隐形眼镜被自己揉掉了,或许藏在眼皮底下。

望着凸面镜里变形的自己,新星站在岔口处犹豫要不要给助理去个电话,耳机里一支曲子结束,该下一首了,正要掏手机,低下头的时候隐约听见引擎在冲刺。

如果换个时间,新星本来是能反应过来的。

(5)

许娜觉得她遇到的男人都让人失望,她就遇到六哥和阿布这两个男人。六哥进去的时候曾答应许娜一定好好保重,十一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减刑的话说不定七八年就够了,结果呢?阿布就别提了,扶不起的阿斗,扯什么影子,怎么不把他自己丢了,机会明明就在眼前,竟整幺蛾子。结果不都一样,许娜失望就失望在他们实际放弃了自己,更放弃了她。

大口吸着烟,越想越气,要不是媒体场要演了,她甚至都不想回北京。一个陌生号打了进来,许娜现在可没心情接电话,说不定是阿布,对了,怎么能拿他跟六哥相提并论,六哥是谁呀,阿布差得远呢。不如晚点再走,许娜看了一下,最晚的两趟车分别是夜里九点四十五和十点半。还有六七个小时,她在想去哪儿,正琢磨着,就有人语气严厉地要求她把烟灭了。

这儿又不是北京,室内也不让抽了?是之前打电话叫她来的那个狱警,许娜没正眼看他,猜他是想让自己赶紧离开,视线里压根没看到禁止吸烟的标识,懒得跟他废话。

一出来就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冷空气像是有意往许娜口鼻里钻。狱警也跟了出来,自己点上一根,把烟盒朝许娜扬了扬,是红双喜,她眼神里透着不屑,把脸扭到一旁。

怎么,瞧不上这十块钱的。狱警上赶着搭话。许娜本不想理她,可他这话挺瞧不起人的。

你懂什么,是劲太小了。说着从包里摸出一小盒骆驼烟,狱警显然没想到,尴尬地笑了一下,许娜问他,就你也算公务员吧。

这跟是不是公务员有什么关系。狱警伸手帮她点火,腕上的电子表就像上个世纪小学生戴的玩具表。

许娜吐一口烟不再理他。

监狱的院门外是一道长长的斜坡,坑坑洼洼,下坡对踩着高跟鞋的许娜并不轻松,路面上满是细小的碎石,估计是大货车粗暴驶过后留下的,每走一步,受过伤的腿都觉得疼。

车轮碾压着碎石跟了上来,许娜侧眼瞧见开车的还是那个狱警,什么情况,是想捎她一段吧,还是要扮作一位拯救者来给她陪伴,许娜不屑地笑了一下,笑自己聪明,识破了狱警的小心思。

狱警的金丝边墨镜泛着廉价的光泽,跟老式桑塔纳还挺搭,不能更差了,许娜十几年前在舞蹈学校门口可是被跑车里手戴百达翡丽的家伙搭过讪的,现在狱警问她需不需要载她上车站,她自然拒绝了。桑塔纳跟她保持并行,尾气突突冒着,快赶上拖拉机了。对方还在劝她上车,许娜回答说从不坐一百万以下的车,要不然皮肤会过敏。狱警什么也没说,桑塔纳缓缓下行。

往下道路两旁全是树,成群的知了汹涌鸣叫,不对吧,这个季节怎么可能有知了。不想了,要不是阳光这么好,许娜可能就拉开车门了。

狱警从后视镜里看见许娜越来越小,心里纠结,不告诉她也不行,告诉她呢,可能会让她心里更复杂甚至更痛苦。许娜看着还年轻,什么都不知道了往后忘得更快,狱警自我安慰。两个小伙子从车前横穿而过,吓他一跳,就要发火骂人的时候,后面传来叫声。

许娜滑倒了。她应该是不小心滑倒的,看着没什么大事,狱警想。

许娜坐在后座上望着车窗外快速闪过的树发呆,狱警打开后车窗,告诉许娜她可以抽烟,许娜却摇上来,再把衣服裹紧些。狱警问她几点的车,许娜说她没打算去车站,距离发车还有六七个小时呢,不如带她逛逛吧,第一次来,不晓得还有没有下一次。

去哪儿呢,易县没什么可逛的,狱警同样不是本地人,只知道这里最有名的就数狼牙山和荆轲塔。

还都是烈士啊。说完这句许娜有些后悔,不吉利,还有这么一座现代化监狱,六哥在里头,万一死了,在许娜心里跟烈士差不多了。六哥不能死,她意识到有句话没及时跟六哥说,我许娜等你这么久,是我自己要等的,也不能说等,等这个字好他妈矫情,反正是我自己要这么干,等也跟你无关。

狱警全听到了,又从后视镜里瞟一眼许娜,倒不觉得她有什么不正常,他猜到她是不自觉地把心里话念出声了。

桑塔纳开到荆轲塔的时候,许娜却不想下车了,狱警熄了火,不过停的位置正巧能看到荆轲塔,不时能听见塔身悬挂的风铃,清脆悠远,像是在召唤着什么。

狱警点燃一根烟,望着远处的荆轲塔,默默地说,燕太子丹送荆轲走的时候其实清楚,荆轲是没法活着回来了。

扯这个干嘛,公务员读书很多吗。许娜后脑勺贴着后座,想必后座上全是陈年累月的污渍,洗不掉也不用洗,就像这破桑塔纳,修不好也不必修,破破烂烂地走向报废是它唯一的归宿。

狱警丝毫没受影响,若有所思道,这塔底下没有荆轲的尸骨,只是衣冠冢,荆轲的尸首最后也没回到这里。

那为什么还要在这儿修塔?

荆轲是为燕国而死的。

两人都没再说话。许娜打开车门下来,视线落在荆轲塔上,塔角的风铃随风摆动,她也莫名其妙,看着那座塔想哭,恍然大悟,狱警对她没别的意思,他一定有话要说,可她不想点破,也不想追问,她就想看看他到底要怎么告诉她,想看看他忍多久。

离开荆轲塔的路上,斜阳透过后玻璃烤着许娜的后脑勺和脖子,她不舒服,犹豫要不然坐到副驾上去,还没开口,狱警先开了口。是啊,六哥要是死,就是为许娜而死的。

六哥在狱里有个死对头,两人估计以前在狱外就认识,积怨太深,里外斗了好久,六哥这次没优势了,因为他还有三年,而对方在这个星期天就要被刑满释放了。对方走之前告诉六哥,出去第一件事就是睡他的女人,狠狠地睡,把几年来积压的兽性全撒给她,再把她正在做的事搞垮…

许娜确信她是六哥除了离婚的前妻之外唯一的女人。如果换她是六哥的话,她也会一气之下攥起锋利无比的筷子扑过去。

(6)

一定是它。阿布面朝着墙上的影子,不用想,一定是。是你吧,一定是你,你干嘛坏我的事,一坏再坏,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能老实点!阿布冲影子大声嚷嚷,手不住地拍打着墙面。

影子不过就是一道影子,所有反应都跟阿布的动作完全一致,一丁点迟疑都没有。这样的反应等于说没有反应,不过是一道不能再普通的人影,没有生命,没有主观能动性。影子回到他身边之后这两天,阿布都这么告诉自己。

现在似乎不是这样。

阿布咬着指甲坐在车里,一下、两下、三下,发出细微的劈裂声,等新星出现在视野里时候,他停下来,把手伸向了车钥匙。

新星找不到自己的车是因为他忘了其实自己没开车,原本可以不来地库,要不是有人推了他一把,可能就没命了。

没被车撞着,倒地的刹那却摔得不轻,整个人是晕的,快够上脑震荡了,一下爬不起来,感觉地面在晃动,像趴在甲板上。耳机里切换到下一支曲子,比刚才那首舒伯特的柔板还慢,让人更没力气了。

不过他还是被阿布从地上搀了起来,阿布不停问他有没有事,用不用去医院,新星长吁一口气,站起来感觉好点了,不用说,推开他的人就是阿布,真悬,是阿布救了他。

掸掉身上的灰,又缓了一会儿,新星回过神,骂起刚才开车的那个疯子来,他没想会有谁针对他,也没想找保安或报警,其实调监控一看就全在里头了,新星都没有。一场意外,大难不死,跟阿布抽完一根烟之后,新星提议出去喝一杯。

当时车速有多少?两人并排坐在三里屯一座大厦底商的小酒馆里,就着薯条喝啤酒,新星这么一问,阿布放下两指间的薯条。

四五十,差不多吧。

有那么慢吗?

开车的又不是我。阿布意识到新星还没问过他为什么也恰好在地库呢,就那么巧?或许按照新星的思维,通常就是那么巧。

阿布注意到新星揉了三次左膝,问他疼吧,新星解释说是过去的小伤,刚才磕了一下,位置正好,其实磕在舞台上就不会有事了,地库的水泥地还是硬,不过没事,回去贴上一块从日本产的进口磁贴,不会有任何影响。阿布知道他所说的没任何影响指的是演出。明天就演媒体场了。

一谈到演出阿布有些不耐烦,谁让两人没什么别的话可说呢。

新星不经意地说,我知道,这个角色本来是你的。

现在难道不是吗。阿布望着玻璃窗外穿流而过的车辆。

新星愣了一下,猛咽下一口酒,可惜呀,我希望是你,就该你去跳的。

阿布嚼着薯条,你不用在我面前说这些,让人觉得虚伪。

新星笑了一下,放下酒杯,你有想法我理解,其实最开始,我是不想接这个角色的。

什么意思?阿布扭过脸看着他。

没什么,新星又另起话头,你说你好好的,到跟前了怎么就被换了,病了?单纯因为我?我想不是吧。

现在问这个还有意义吗。

那你说怎么才有意义。

我让你现在退出,你干吗?

新星咧开嘴,顿了好几秒才故作轻松道,这么说吧,《夸父》就是一件披风,披在谁身上都有型有范儿,再比如它就是个假发套,套在谁头上都迷人出彩儿。我新星就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媒体说我自带光芒,事实啊,我不需要哪部戏来托我,因为我已经升起来了,我从没想过和你抢,我是特邀来的,是身不由己…

阿布受不了。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直接去了厕所,他要让自己平静一下,厕所里异味不小,按说一般人待不住,阿布却把自己关在里头好久,甚至有了一丝安全感。

“有些事是注定的,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强求不了,我不信我现在退出了,你阿布能上。”新星说这话时显然高高在上,他阿布就该被他踩着吗。是啊,新星早升起来了,根本不需要《夸父》,可阿布不同,没了这部戏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阿布将马桶水箱里的溢流管和冲水阀上的杆状部件拆下来,拿粗糙的手纸擦干后,藏在袖子里,露出来的一头攥在手上,这个过程他心跳挺快,脑袋里应该凝结了一大疙瘩血液。出来的时候要不是新星提前离开,阿布一定会动手的。

(7)

哭不出来,挤都挤不出一滴泪,坐在副驾上许娜觉得满是无力感。

一直忘了问,其实狱警姓戴,四十多了,真看不出来。更看不出来的是,他半辈子就谈过一次恋爱,谈了不到半年就结婚,没两年又离了,后来一直就一个人过,除了读点书,没别的爱好。接触女的少,同事们开玩笑管他叫处女戴,可能是太直白了,便改口叫他小戴,比他小的年轻同事也这么叫。小戴不太会跟女的打交道,更别说劝了,何况现在面对许娜这样处境的女人。

许娜不说话,点着烟也不抽,一根接一根,烟灰落身上也没注意,也可能是不在意。车上没音响也没广播,要不然还能出点声,小戴想不出该说点什么。

本打算赶到狼牙山瞧一眼,小戴觉得狼牙山好,这种红色旅游景点主打正能量和阳刚之气,许娜去了可以接受熏陶,再给她自己打打气。

可许娜说她饿了,时候也不早了。

斜阳眼看着消失。桑塔纳一路驶到保定东站,在对面找了一个小饭馆停下。小戴看不出许娜在想什么,吃点河北小吃总是没错的。

石锅鱼端上来的时候,许娜还纳闷这是河北小吃么,管它呢。热气冒上去,人放松下来,抓起筷子就吃。昨晚到现在肚子里一直是空的,猛吃下去还有些不适应,尤其是后上的肉糕,小戴说那也叫河北焖子,能滋补身子。许娜直接上手,一连吃了三块,吃完嘬着大拇指让小戴猜她有多大年纪,小戴猜了三次,许娜一个劲摇头,嘴角翘了起来,她可没小戴猜得那么嫩,不过再次证实了她看不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小戴不太理解,许娜若有所思道,你觉得我像二十五六的,再过十年我顶多像三十五六的,六哥很讲究,我得保养好了,万一过十年他出来了,我可不能让他嫌我老。

小戴停下手里的筷子看着许娜,欲言又止。

我知道我知道,别忘了我可以想办法,在中国什么事不能运作,你说是吧。

这个,我没法说。小戴挠挠头。

狼牙山五壮士,跳下去五个都能活俩,还有什么不可能。许娜说完又埋头往嘴里扒拉,小戴担心起她这个状态,该不会是创伤反应的第二阶段吧。

对了,你没事儿吗,开公车出门得有公务吧。

你就算公务。小戴回答挺快。

得了吧你,少跟我来这套。说着许娜低下头找烟。

小戴想说是六哥让他陪她一下的,话到嘴边咽了下去,再提六哥估计她的情绪又该波动了,而且还会引来她新一轮追问,迟早逼得他成了她跟六哥之间的传声筒不成,其实小戴想同情许娜,想帮她,却又怕把自己牵涉进去,毕竟跟她还不熟,她又是如此捉摸不透,六哥不过是一个比普通犯人相对独特一点的普通犯人,小戴他没义务帮他和她做太多,总之,私心让他试着抗拒再跟许娜多讲了。

看着许娜的手在包里划拉半天,摸出来的骆驼空了,捏在手里揉成团,撂在驴肉火烧的篮子里,小戴收起自己的红双喜,犹豫了一下,起身说,我去买。

瞥了一眼他的背影,视线正好穿过小馆的玻璃推拉门一直延伸到外面的街道,小戴几乎跟保定东站融为一体,像千万个进站等车的人一样,估计会庸碌一辈子,许娜跟六哥所经历的一切,他永远都无法体会到,不过许娜觉得这人还挺有意思,这次混熟了,以后来监狱也算有个熟人,六哥的事待会就不多聊了,来日方长。对了,一会儿加他微信。

手机又开始震了,这次是导演,接吧,许娜心情好一点了,或许是饱了之后心灵得到了短暂的满足。

台湾人一着急语速就快,听不太清那头出了什么状况,像是跟谁吵过架,一肚子火要撒给她。跟新星有关,许娜没反应过来,让他慢点说。邻桌俩孩子在闹,还有一桌办贷款的不停重复着几个数字,相比之下,导演的声音显得微不足道,勉强听了个大概,这一切让许娜又不爽起来,她扯着嗓子道,老娘聘你不是让你跟我抱怨,不管别的,媒体场演不好,剩下的钱别想拿到手!

骆驼烟不好买。小戴连跑了三家店都没有,实在不行买包万宝路给她,不是要劲大的嘛。万宝路竟然也没有,即将放弃的时候,遇上了不起眼的第四家,有万宝路还有骆驼。不知不觉走出去了二里地。

抓着两盒骆驼兴高采烈往回跑,好像为许娜办了一件大事。小戴的手机通常塞在裤子口袋里,有电话打来容易漏接,这次却顺手揣在了外套的上衣兜里,响起来的时候他怔了一下,不接也就不接了,除非是监狱打来的。

太突然了。小戴以为是玩笑,在监狱工作这几年,大伙喜欢拿他开涮,可这次显然不是。

这个电话要是再早两分钟打进来,骆驼烟就买不到了,再晚两分钟,许娜已经抽上了,此刻他站在马路对面望着小馆,犹豫要不要像没事儿人一样进去先把烟搁下,小馆的玻璃门擦得不很干净,却看得见里头,透过开了一半的缝隙许娜的脸,这女人有姿色也有气场,眼下不得不面对又一个事实。

半个小时之前,六哥死在了监狱里。

(8)

从没见过哪个舞团的负责人敢在演出当天这么玩失踪。导演冲演职人员大吼大叫的时候,距离大幕拉开不到一个小时。没人知道许娜正在易县城南一个偏僻的火葬场。新星还没到化妆间。阿布藏在后台靠近侧幕的角落里,让黑暗将自己包裹,感觉跟影子融为了一体,阿布不愿让人看到自己。

演出开始前的钟声响了三遍,第一遍提醒观众入座,第二遍将手机关机或调至静音状态,第三遍大幕就拉开了。每响一下,阿布就觉得身体的血液都在兴奋地跳动,眯着眼睛透过侧幕的缝隙去观察台下的观众,看他们的表情,他们的反应,以往登台前可没这个机会,现在不一样,他演不了,一切由不得他,就像小橙消失,许娜不接电话一样,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跟着节奏轻轻拍手。

一小时三十八分钟的《夸父》,所有人都捏了把汗。

演出不算太成功,但起码顺下来了,谢幕的时候导演笑得很勉强。送上来了两束鲜花,全让新星一个人接去了,原本一束是给导演的。新星随手将两束花抛给台下的观众,动作有些大,其中一束没有抛物线,直接砸中了第五排靠边一个女孩,掌声没中断,却盖不住女孩旁边一男的指着新星嚷嚷起来。

这一嗓子像砸场子,新星做了个手势表歉意,犹豫要不要下去看看,却被工作人员拽住了,这么多媒体记者在呢,万一起了冲突,这算什么,借题炒作?

回到后台导演也冲他嚷嚷起来,新星眼皮不抬一下,觉得他不过是因为献花的事儿计较,导演骂他自私,骂他不专业,这可激怒了他,说谁不专业都不可能落在他新星头上。

新星在舞台上擅自发挥了好几次,几乎打乱了原本的节奏设计,导致灯光和音乐先后出错。两人吵得很凶,所有人都听见了。假如今天许娜在场的话,一定觉得演砸了,她会冲新星嚷嚷,甚至冲导演嚷嚷。不过,导演自己可能不会想到,几天后《夸父》真正意义上的首演却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到北京的时候许娜倒看不出太大变化,除了脸色差一点,还跟之前一样。六哥的前妻人在国外,没回来,跟许娜电话里说过,骨灰就交给你帮忙处理了吧。夫妻一场,最后一面也不见了,想象六哥曾经呼风唤雨的日子,不得不为眼下的结局唏嘘。

只说处理,没说保管,那就是当垃圾扔了都行。许娜舍不得,人的骨灰也得有个好的归宿,还要想一个够酷的法子,撒海里都显得过时了。

小戴送许娜到车站,临分别举着手机告诉她,下次再来易县,就不用绕到保定了。许娜揣着骨灰瞥了一眼手机地图,去易县明明可以直达的,她却偏偏坐高铁到了更南边的保定,然后再往北折返,真不记得当时是怎么想的。走了不少冤枉路,就像她的人生,但那又怎么样,她告诉小戴,我不会再来了。

许娜没跟任何人讲自己这三天的经历,连阿布问她也不说。阿布决定接受演男二B或者男三A了,许娜没问他是怎么想的,阿布却自己说了,他想过废掉新星,硬干也行,伪造一起车祸也行,他以为做的到,后来没那么干,一是因为他没能耐,二是怕影响了许娜,新星要是真能把戏托起来,成了,许娜的心血也就不白费。即便牺牲自己,也不能牺牲这部戏。

为什么你们都这样,真不像你。说这话时许娜还想到了六哥,六哥怎么会自杀呢,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现在这阿布也不是了。

舞团开总结会的时候许娜又恢复了往日的斗志,起码她自己这么觉得,她不能消沉,常说最后一哆嗦了,必须得顶住啊,总结会成了动员会。扫兴的是,新星又跟导演吵了起来,这让她有些自责,之前怎么没觉察到这些苗头,也没听旁人提起过可能存在的矛盾,艺术创作嘛,有冲突很正常,观念不同,不至于到了不可调和或你死我活的地步。

许娜很为难,如果早知道新星那么提要求,她绝不会私下再找他谈了。换导演?新星这是在逼她。导演当然很自我了,所有环节都得严丝合缝地按照预先设计好的策略执行,即便会有即兴发挥和临场表达,即便可能产生锦上添花灵光乍现的效果,可在导演这里,没法给新星那么大的个人空间去恣肆施展,这也是这部影子舞的调性和风格所决定的。

新星听不进去,说也是白说,要么换导演,要么换导演,没别的选择,当然,换新星也可以,之前特邀协议签得死,高额违约金等着呢。

不知怎么的,许娜一下想到了六哥,要是六哥在,她许娜不会被人这么威胁的。其实六哥在啊,距她不过四五米远,工作室最靠里的西门子小冰箱里,她爱吃的鸭脖、零食全被清了出去,只留六哥在里头凉快着,当然,这只是暂时的归宿。

不止换导演,还有阿布呢,新星得寸进尺了吧,他不愿跟阿布同台,即便是配角,阿布在会让他觉得别扭,既然争不过他,就不应该留下…

许娜不止为难,简直有些崩溃,该怎么解决这个大麻烦呢?发了会呆之后她竟然先想到那些骨灰的归宿了。

(9)

成功的定义是什么也说不准。阿布无数次想过自己作为绝对男一号在舞台上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掌声,终于实现了的一刻只觉得是错的,掌声不是来自四面八方,而是正对着他耳朵眼,哗啦哗啦分不清是什么东西了,像两条躁动的小蛇,使劲往里头钻,钻的他耳朵疼,钻到脑子里,钻到心里,然后就没感觉了。

心跳快起来的时候,阿布看了一眼旁边的导演,这个台湾人平时不太表露情绪,此刻也为首演的成功激动不已,他一定不知道跟他吵过架的那位冉冉升起的新星死在了哪里。

演出前一晚阿布还睡不着觉,借着窗外的光盯着光秃秃的白墙看,一切成了黑白,即便墙上的蚊子血,看上去就是一个黑点,哪怕溅上去一滩血,也像涂抹上去的黑漆。

闭上眼睛,感觉有什么东西晃来晃去,爬起来拧开台灯,伸手比划一下,墙上的手影还在,影子也就在,心里踏实多了。

关上灯重新钻进睡袋里,扎紧袋口怎么也睡不着了,总觉得有人站在窗前或床头,甚至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现在还没有,过不了多久可能踩的木地板吱吱响了,阿布提醒自己那都是幻觉,不必在意,果然不知不觉就睡着。

没做噩梦,就是一些很普通的画面,年轻好多岁的阿布在练功房里,每做一个动作都能甩出汗珠,头发贴在脑袋上,脸上还有挤过的痘痕,上衣的领口很紧,他习惯了,袜子黏在脚上,随时会浸透舞鞋。

怎么没开灯,奇怪,阿布找不到开关了,以往就在进门左侧一抬手的位置上,不抬手用胳膊肘碰一下也行,总共两套开关,开这一套只会亮一半的灯,就他一个人练,完全够了。阿布喜欢只亮一半灯的练功房,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舞鞋和地板接触时所发出的声响,才让他感受到属于一个人的舞台。

有时他也会为自己一个人打亮所有灯,就当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想象他跳到了绝对男主的位子,在光芒笼罩中尽情舞蹈,每一秒钟的施展,他都不能忘了现在刻苦的样子,不能忘了这个练功房里无数个独自加练的样子。

还没摸到开关。虽然这黑暗让他安全,找不到还是不行。黑暗里找亮,从没让他觉得这么艰难,除了找亮,还找过影子,找过小橙,找过许娜口中强调过无数遍的感受力和状态,艺术就不找了,他跳舞似乎没想过为艺术,他要找到阿布自己。

太累了,真怕某天想起来觉得不值。其实说放弃也就放弃了,自己被别人放弃过,他知道这有多么的容易。望着练功镜里的自己,轮廓模糊的虚像,比黑暗略浅一点。不怪那些放弃过他的人,也不怪自己。

浑身卸了劲,弯下腰一手摁压酸疼的膝盖,一手去扶墙,无意中碰了什么东西一下,眼前一切转白。

白花花一片耀眼。音乐一起,身体跟着动起来,阿布怀疑这不是自己的身体,不是自己的影子,又或者灵魂附体,像他又不像他,比精灵还神奇。光芒笼罩下,他和影子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在那里短暂又或者无限延长了自己的生命,原来所有七上八下跟挥汗如雨,都是为了抵达这里。

摘下头套,阿布盯着台下,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陌生的脸,又好像挺熟悉,应该还有更熟悉的。不是小橙,可惜她不在,即便在,这一刻对她的意义也没有对另一个人意义重大。视线停留在许娜脸上的时候,阿布接过了鲜花,够新鲜,激出他一个喷嚏,接着又打一个,完了还一个,眼泪都打出来了,回过神再看,许娜的眼睛也在闪烁,七八排还是太远,她应该哭了。

许娜像普通观众一样坐在台下,等来的这一刻不算陌生,因为在脑海里早预演过无数次了。

向观众挥手致谢的阿布眉头紧了一下,要不是发现剧场的四个出口处多了几名穿公安制服的人,他本可以更自然地谢幕。

不管怎么样,谢幕的时候阿布还是觉得,这真是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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