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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先祖遗产

雨水渐渐停了,雾气却越来越浓,一层层一屡屡地和着夜色,把本就混沌的世界渲染得更加虚实难辨。

今日是小店开张以来打烊最晚的一天,桌台和窗口等平时摆放报刊的地方空空荡荡,书架上也只剩下稀稀落落的余本。报刊的畅销源于本市新近发生的一件重大新闻,即铁沙坟在文物部门和警方联合努力下成功发掘。这两日,媒体对此进行了连篇累牍的报道,使民众纷纷赞叹于地宫内巧妙的机关设计和尸块山独特夸张的造型,更惊骇于那具万线穿身的奸相遗体。

当然,对发掘过程中产生的意外事故,媒体均进行了低调模糊的处理。报纸一经销售便被抢购一空,大批民众拥到翠坪山庄欲现场目睹鬼王坟的风采,但被执勤的民警拦到警戒线外。不愿离去的人们游荡在公墓附近,等执勤民警和考古人员撤走后伺机进场。于是,北郊的商场、公园及书报摊成为人们消遣时光的好去处,小店近水楼台,图书租赁随着报刊销售一路飘红。

此刻,老妇正坐在灯下盘点一天的收入,或许是心有旁骛,连续几次半途中止不得不重新开始,最后她叹了口气,将那把零钞叠起来锁进抽屉。就在起身关门的时候,有人抵住了门板的另一面。“阿婆,等一下。”门外传来叶子的声音。老妇犹豫片刻,打开房门,不想外面却站着两个人。

叶子身旁跟了一位老汉,年约60多岁,肤色黝黑头发蓬乱,手提纸袋背负行囊,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看到他,老妇似乎非常紧张,迅速侧过脸面。“本来不想这么晚打扰您的,可这位吴先生执意立刻就见您,所以我就把他带过来了。还望阿婆见谅。”叶子客套两句,目光斜向身侧那名老汉,“吴先生,你可看仔细了,这位是不是你要找的阿姐?”

“我看看,我看看。”老汉操着浓重的肃康口音,他将老妇上下打量一遍,顿足狂喜道,“是,是,她就是我的阿姐,找了这么多年,可总算找到她了!”说着,老汉上前捉住老妇的双手,一时间热泪纵横:“阿姐,我是冬生啊,这些年找你找得我们好苦啊!你咋不说话?你不认得我啦?”

老妇转过脸来,口气冷淡而且生硬:“什么冬生夏生的,我不认识你,谁是你阿姐,她叫什么名字?”老汉的手缩了回来,但仍觉得不甘心,从纸袋里取出一张照片与眼前的老妇进行对比:“不会错呀,明明是一个人嘛,连唇下的痣都一模一样。阿姐,你看看我,我真是你的弟弟呀,你眼睛怎么啦?你就是看不见,也该听出我的声音呀?”

“阿姐。”老汉再度捉住老妇的手,“你是不是失忆症又犯了?过去的事全都忘记啦?还记得村边的蛟河吗?是阿爹把你从蛟河边救回来的。你醒过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喜梅这个名字还是阿爹给你取的。那年你十七岁,我五岁,见你长得漂亮,我还跟阿爹说长大了要娶你当老婆呢。阿爹平时最疼你,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总是先给你,为这个咱俩可没少呕过气呢。五年前,你离家出走不久阿爹就去世了,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阿爹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否则他在地下会不安宁的。我来梓平找了好几日了,多亏碰到这位记者姑娘,是她带我找到了你。”

“阿婆不像得了失忆症,一定有什么苦衷。这世上没有解不开的疙瘩,有什么心事还是说出来比较好。我是记者,能够调动很多资源,说不定可以帮助你们呢。”见老妇仍无动于衷,叶子抹了一下湿漉漉的刘海,把门推得更开些,“外面又阴又冷的,咱还是进屋慢慢说吧。”老妇却站着没动,同时抽回双手:“我说过,你认错人了,我不姓吴,不是你要找的那个阿姐。”

老汉无奈,求助般地望着叶子:“你看,我这大老远找过来她也不认,回去可怎么交代呢。”“时间不早,我要打烊了。”老妇转身摸索着往里走,“你们再到别处找找吧。”叶子取出钱包,掏出两张大钞交给老汉:“这样,前边不远就有宾馆,你先找个地方住下,阿婆这边,我会跟她好好谈谈。”老汉推辞了一阵最终还是收下,背着行囊一步两回头地走了。

老汉离开后,叶子跨进屋内把门关上,冷冷地对正在关窗的老妇说:“别再跟我演戏了,你就是吴喜梅,承认也罢,不承认也好,是真的就假不了。之所以从肃康来到梓平,隐姓埋名藏头匿尾,就是为了逃避我们的追寻,因为我们要的东西就在你手里。识相的话,就把东西交出来,否则,别怪我叶子不讲情面。”

“我早就说过,我不认识什么吴喜梅,也不知你说的是样什么东西。”老妇关好窗子摸到火炉边,拿过水壶和暖瓶小心翼翼地起开水,“相像的人多去了,怎么就肯定我就是那个吴喜梅。你要非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一个70多岁的孤老婆子,本就没几天活头,一条贱命,你想要随便拿去。”

“你可以不顾自己的死活,那么燕秀呢?她还很年轻。别忘了,她现在的处境可能相当不妙。”叶子紧跟老妇,悄悄转移着威胁目标:“我说过,我可以请示领导安排人把她换回来,不过能否实现,得看你的态度。”听对方提到燕秀,老妇的动作停了一会儿,尔后放好暖瓶到里屋拾掇床铺:“好吧,那你告诉我,所要的是样什么东西?”

“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叶子一把捉住老妇的后襟,揪了片刻又慢慢松开,“也罢,看在你年老多忘的份上,我就简单提示一下。那是一张地图,是婉容想方设法从庆亲王载振手里得到的,临死之前,她把地图交给了你。”老妇冷笑:“你果然不是什么记者,更非什么吴家的远亲,而是一个心怀叵测的阴谋家。什么你们的祖传之物,那根本是人郭布罗氏家族的东西。”

“郭布罗氏?”叶子哈哈大笑,“好尊崇的姓氏,好高贵的血统!可你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吗?哦,我应该也不妨先告诉你我的身份。我,包括我所在的族群都是大辽皇族后裔,没错,郭布罗氏也是大辽后裔,我们的祖先都是契丹人。只是大辽灭亡后,他们那支投奔了蒙古人,跟随他们四处征战以军功获取生存,清朝时还被编入镶黄、正黄和正白三旗,地位日渐高升,身份日渐显赫。”

“可惜他们在与蒙汉长期的交往融合中,身份早已发生改变,而我们这支自自辽亡起就远遁在漠北苦寒之地,其间不曾与外族有任何来往,可谓保留了本民族最原始最纯正的血统,直到元末明初,我们才逐渐迁回故地。所以,能够代表大辽后裔的只能是我们,而非他们郭布罗氏,祖宗留下的东西也只有我们有资格继承和拥有。凡是阻碍我们的人,不管是谁,就只能是死路一条!”

老妇无畏道:“我警告你,若是燕秀少了一根汗毛,你什么都别想得到!”“我给你三天时间。”叶子目露凶光,步步紧逼,“三天之后,如果交不出那张地图,就准备两口棺材为你们收尸吧!”

言毕,叶子拂袖从小店走出,她并不曾注意到,有个黑影在夜色中隐匿许久,就在她从门缝的光亮中消失的一刹那,黑影从窗下起身,透过门缝朝里面望了一眼,然后朝叶子的方向匆匆跟了过去。

叶子出了小巷,在大路边坐上一辆黄色捷达向南疾驰。

待出租车驶出五十多米后,黑影才从小巷里走出,路灯照亮了她的身形和面容,——跟踪者乃是萧栎。在她看来,北郊小店毗邻翠坪山庄,驻留过各色人等,是案子中极为关键的现场之一。更重要的是,它是燕秀的住址所在,就在前一天的3.13专案组会议上,“燕秀”出面指证了蒋毅,使昔日的侦破英雄差点沦为阶下囚,虽然后者最终夺路逃走,但堂堂刑侦大队长从此成为昔日手下四处追捕的重大嫌犯。

蒋毅逃走后,萧栎和王福胜作为前者的后援团分别遭到韩觉的攻击和奚落。郭副局长从大局考虑,当面批驳了“萧栎与蒋毅属同党”的说法,程代处长对此也无意追究,并宽慰萧栎别把此事放在心上。但萧栎心灰意冷决意退出专案组,不顾众人的好言相劝于当日中午离开。

蒋毅的落马,使案子的前景蒙上一层浓重的阴影,相反,这是对手取得的一个重大胜利。此事一出,诸路人物定会有所动静,“燕秀”则必然在其中扮演关键角色。所以,萧栎从晚上八点半起就在小店附近守候,果然有所发现。此刻,她拦下一辆蓝色普桑,让出租司机关掉大灯紧追前面的捷达。

黄色捷达行驶约三公里后,绕过一个转盘在路边慢慢停住,叶子跨出车厢四下看了看,拐入附近的街心公园。该公园位于市区繁华路段,地势起伏、环境清幽,白天非常热闹,此刻黑黢黢空无一人。她顺着一条石铺的小径逶迤前行,走到一座小山上的亭子里,那儿,早有一个黑影在等待。

萧栎付账下车,循着叶子的脚步跟到亭子附近。这个公园她经常带儿子来玩,路况比较熟悉,否则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中很容易迷失方向。她在距亭栏三米开外的几棵松树间潜藏下来,这个位置既利于自己隐蔽,又能听到亭子里面的谈话,只是湿漉漉的松针刺得她十分难受。

可也没办法,此处地势较高,视野开阔,公园外的大转盘偶有车辆路过,大灯随着弯道的方向不断变换角度,太过低矮和稀薄的植被使她很难容身。由于光线太暗,站在叶子对面的黑影只显出大致轮廓,看身形是个男子。

黑影开口了,声音听上去甚为熟悉:“怎么样?东西拿到了吗?”“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叶子不慌不忙道,“地图固然志在必得,在此之前,我们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何况这个老太婆吃软不吃硬,把她逼急了可能什么也得不到,所以我给她三天时间,让她好好考虑考虑。”黑影担心:“到时候,她若是不给呢?”

“她一定会给。”叶子自信满满,“因为,她有一样非常宝贵的东西攥在我们手里。”说到这儿,叶子换了副教训的口气:“若想成功控制一个人,就必须知道他的要害在哪儿,然后狠狠攥住它,是肉,总会知道疼的,只要攥紧别松手,从今往后,他就会乖乖听你的话。”黑影没出声,似乎在思考,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个老太婆到底什么来历?是吴冬生要找的阿姐吗?”

叶子肯定地说:“她就是吴喜梅,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怀疑这一点,但她坚决不肯承认。不过,承不承认已经不重要了,地图一到手我立刻打发她上路。哦,对了,蒋毅现在什么情况?”

黑影道:“按你的意思,七分追捕三分放任,所以还没有消息。”叶子嗯了一声:“慢慢来别着急,再给他点时间,让他到处跑跑。”黑影想不明白:“依我现在的实力,干掉他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而你却要我放任,这样做就等于放虎归山啊。”

叶子斩钉截铁:“他现在还不能死,还有那个萧栎。作为狩猎名单里的主要成员,之所以没取他们的性命,是因为留着还有大用,而且这个作用旁人无可替代。我曾说过,此二人虽各有缺点,但也能形成优势互补,联起手来可起到1+1大于2的效果。对付他们的最好办法是制造裂隙分而束之,彼此消长为我所用。”

“如今,他们双双被踢出专案组,蒋毅在警方追捕下东躲西藏,惶若丧家之犬,萧栎备受打击孤立无援,也难掀起什么风浪,我们正好集中力量做别的事情。当然,让蒋毅跑并非完全放任不管,你须时时掌握他的动向,万不可错过了种种意外收获,待时机一到,他和萧栎就该派上大用场了。”

黑影沉默片刻,声音变得呢喃起来:“叶子,我帮你从正面扫除两个劲敌,你打算怎么感谢我。”叶子的口气也增添三分暧昧:“你现在已经如愿以偿了,还想让我怎么谢你?”约莫半分钟后,有车从公园外的转盘开过,车灯扫过树冠和花丛,将几丝余光投向亭子,萧栎讶然看到,叶子与黑影正拥在一起,唇舌相交缠绵悱恻。

萧栎刚打算离开,却听黑影又道:“咱们两个的关系,李均没有察觉吧?”叶子含糊其辞:“察觉怎样,不察觉又怎样?”黑影试探着问:“下一步我准备搞他,你介意吗?”“依你现在的权利,还不是想抓谁就抓谁,我怎么敢介意?”叶子半真半假道,“再说,我跟他只是暂时的同盟,在一起不过逢场作戏罢了,你以为我会跟他厮守终生?”黑影追问:“那你对我呢,也是逢场作戏?”

“咱俩不一样。”叶子极力否认:“至少我们之间彼此信任,而他从发现那个女记者跟我容貌相似之后,就对我产生了顾忌。为洗脱犯罪嫌疑保住财富和地位,他迟早会对我这个知情者实施灭口。所以,你抓他我一点都不会介意,甚至愿意提供必要的证据。另一方面,李均这个人貌似聪明,其实愚蠢得很,跟他合作太累风险也很大。而你,从消灭罗凯到驱逐蒋毅,让我不断享受到成功和完美的愉悦。我喜欢聪明的男人,聪明的男人能够给予我安全感。”

“你就是一颗充满诱惑的毒品,让人明明知道危险,却又无法抗拒。”黑影再次呢喃起来:“如果你是一只螳螂,我情愿销魂之后被你慢慢吃掉。”这时,又一道车灯扫过,萧栎看到了黑影的侧脸,——果然韩觉!这时,她的手机发出一串震动的嗡鸣,随即屏幕亮起来。

“谁?”韩觉喊了一声,随即拔出手枪。萧栎关掉手机,闪身钻出松林。叶子示意韩觉从另一侧包抄,自己纵身跳过亭栏循萧栎的脚步紧紧追赶。很快,萧栎被韩觉和叶子挡住去路,处于前后夹击的困境。为免暴露身份,她将领子高高拽起,趁对方未曾定神主动发起进攻,二人仓促应战。

公园地形复杂,三人在廊柱、假山和丛林和花台间跳跃穿梭、追扑闪打,由于光线昏暗,叶子和韩觉并没获得以多战少的优势,萧栎也难以成功摆脱纠缠。眼下之际绝不可恋战,萧栎依靠对环境的熟悉,佯装败退向路边撤去,对方哪里肯放紧追不舍。

为尽快脱身,萧栎脚尖挑起一只花盆,朝身后的两人猛力甩去,叶子偏头闪过,韩觉挨中,坠翻到一口金鱼池里,花盆摔在池边,泥土和瓦砾四下飞溅。此处离大路已不足20米,路灯可清晰映衬出每个人的轮廓和方位。韩觉担心留下活口,站在池边持枪瞄准萧栎并射出一发子弹。萧栎刚好从一张石桌跃下,子弹打在花岗岩桌面上,擦出一朵耀眼的火花。

韩觉循萧栎移动的身影再次射击,后者已冲至路边并迅速跳跃护栏,子弹相继击中护栏,发出嘣嘣叭叭的爆响。萧栎本就有伤,小腿又被飞溅的金属散渣射中,因此步子迟缓下来。叶子飞越护栏,伸手抓住萧栎的后襟,二人展开近身搏斗。

就在此刻,一辆黑色轿车从转盘处开来,以极快的速度向叶子冲去,后者躲避不及,从地面弹起数米,和着一截撞弯的护栏翻滚落到草坪里。待韩觉筛着一身臭水赶到路边时,轿车早疾驰而去,萧栎也不见了。

“怎么样,没事吧?”韩觉扶起叶子。后者左半侧脸和手臂沾满泥泞,衣领敞开,她顾不得检查伤势,先朝胸口摸了摸,然后俯身在地上到处寻找,口中喃喃着:“我的玉佩,我的玉佩!”

丁小秋二探养老院的时候,换了一副全新的装扮。这回,他顶了个金黄色的朋克头,裸着纹有刺青(当然是贴上去)的手臂,穿一条挖满破洞的七分裤,踢一双夹趾人字红拖鞋,掂了把羽毛球拍走起路来一摇三晃。他大大咧咧闯进养老院的门,到健身广场捡取从围墙外飞入的羽毛球。

正值中午时分,无论养老院的工作人员、护工还是老人都在休息。丁小秋见没人注意,便悄悄溜上护工宿舍楼。他自以为这幕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没能逃过光头的眼睛。后者从锅炉房的窗子里看到了他从进门到混入宿舍楼的整个过程,一边盯着他上楼梯的背影,一边拿对讲机向手下发布命令。

上次丁小秋跟曾叔碰面前后不到半个钟头,只教曾叔服了解药,介绍了自己落难和逃脱的经过,还未及转述百灵的嘱托以及双胞胎女儿一事,负责安保的光头和院方一名工作人员就闯进去,软硬兼施地把他请走了。

此次前来,他意在带曾叔离开。如果单纯从工作职责考虑,他会毫不犹豫把曾叔抓捕归案,但想到白灵的殷殷叮咛他又于心不忍,于是在国法与道义之间徘徊了一整夜,最终决定先放曾叔一马,算是还百灵的人情。进养老院之前,他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拨蒋毅的手机,系统提示暂时无法接通,又打刑警队办公室的电话,被韩觉接到。出于对韩觉的不信任,他一声未吭,在对方连问几遍“哪位”后挂掉了电话。

敲开曾叔的门,丁小秋告诉他已被对头盯上,让他立刻收拾行李跟自己走。曾叔甚为犹豫,因为进养老院是老妇安排的,到其他地方未必更安全可靠,何况新近认识了燕秀,这个外貌和气质都极似百灵的女子无法不令他牵肠挂肚。丁小秋无意看到窗台那只竹筒里的糖人,误认为曾叔坚持留在此处是为了继续寻找百灵,因此就把百灵叮嘱的话转述给他,并顺带说明了双胞胎女儿一事。

对于百灵的“决绝”,曾叔没有太大意外,但当他得知还有对双胞胎女儿时,竟呆了好久,最后他半信半疑地嘀咕了句:“难道是她?”丁小秋被弄得一头雾水。曾叔便把初次见到燕秀的奇异感觉以及燕秀遭辱自己出手相救,还有燕秀谈话时提到的身世经历讲述了一遍。说到刻有“百川归海”和“灵蛇之珠”的玉佩,曾叔还记得,那日燕秀衣衫被“蛤蟆”撕破,颈胸间露出小半块玉佩,上面刻有几个汉字,由于位置比较敏感,他没敢仔细留意,但第一个字肯定是“百”,因为那是百灵的姓,所以印象深刻。

燕秀?丁小秋觉得这个名字好生熟悉。哦!想起来了,她是北国都市报的记者,因遭绑架之前曾奉命搜寻她的下落。见丁小秋愣怔,曾叔提示说此人你见过,就上次你在这儿碰到的那个女孩。丁小秋恍然点了下脑门,当时光顾着找曾叔,扫了她一眼之觉得有些眼熟,没往深处想。燕秀居然在这里?丁小秋感到事态比预想中复杂得多,遂悄悄出门查看。果然,他通过楼道尽头的窗户发现,养老院大门口及宿舍楼的拐角均有人徘徊,都是身高体壮的汉子,个个手里拿着对讲机,眼睛不时朝这边乜斜。

看来,对方已经起疑并做好应对准备,此时强闯极难成功,可继续滞留在养老院只能加重对方疑心,下次想再混进来就更难了。于是,丁小秋和曾叔经过短暂计议,最后约好晚上十点在大门口碰头,为减少累赘行李就不需带了。至于燕秀,丁小秋认为一次营救两人难度太大,再说,突然告诉她有可能是曾叔的女儿她也未必接受,此外,作为人质她现在处于软禁而非硬禁,说明暂时不会有大的麻烦。曾叔仍在顾虑,但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按丁小秋的意见先走一步再说。

当天夜里,丁小秋提前半个钟头到达养老院门口,他装扮成一位扫大街的老者,穿一副毛了边的工作服,戴着脏污的口罩,有模有样地在马路边挥着扫帚,眼睛却时刻注意院内的一举一动。按照预定计划,十点钟左右曾叔会以买日用品为由走出大门,若遭阻拦,他便出手相助先使其成功逃脱,剩余的几个打手,他将在一分钟内解决完毕。想到这儿,他摸了摸藏在腰间的一把匕首。

大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养老院的灯光逐渐稀疏。时针指向晚上十点半,仍不见曾叔出现。丁小秋有种不好的预感,为防内部设有陷阱,他未从正门进入,而是攀上围墙外的一棵大树,借助枝桠的弹性跳到宿舍楼的房顶。顺下水管道溜到曾叔窗前,见里面黑漆漆的。他又摸到公用卫生间的位置由窗户进入,厕所也空无一人。他轻手轻脚跨进楼道,楼道里灯光暗淡,透过窗玻璃,可见对面的老年公寓还亮着灯。

丁小秋估计,曾叔若没遭不测,必是所护理的那位老人出了状况。他小心翼翼潜向楼梯口,打算到老年公寓探个究竟。快要楼梯间的转弯处,无意听见一扇门里有人谈话,其中一个男人的声音非常熟悉。那个房间没有编号,大概是值班人员的临时休息室。丁小秋停下脚步,屏息凝气地把耳朵凑上去。

门内,男人的声音满怀担心和忧虑:“照这么说,昨晚偷听你们讲话的很可能是萧栎?她认出你们了吗?”“很难讲,但凡事宁可往最坏处打算。”回答的是个女人,相比前者,她倒显出几分从容和淡定,“目前警方正在缉捕蒋毅,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蒋萧二人已经混在一起,则势必躲在蒋家老宅,警方一定会派人去搜。你要安排人抢在前面,决不能让蒋毅和萧栎落在他们手里。”

“明白。”接受完任务,男人提醒说:“叶子,你要小心韩觉这个人。他野心太大多谋善变,为达目的经常不择手段,他设计杀死了罗凯,扳倒了蒋毅,下一步还要对李均动手,等收拾完这些人就会轮到我们,所以你要千万防着,别吃了他的亏——”叶子不屑地打断他:“你要记住,无论一个人有多聪明多强大,只要有欲望就会有弱点,只要牢牢抓住她的弱点,他就无法逃出你的手心。”

正听着,房门突然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光头汉子。丁小秋赶忙躲到楼道的拐角,不料,光头拿着对讲机朝这边走来。丁小秋按上扶梯高高纵起,四肢抵紧楼道两端的墙壁撑成大字,待对方从身底走过下往一楼,又悄悄跳下继续偷听。

男人的声音:“那天你让我去翠坪山庄,幸好早到一步,否则锦帛就会落到韩觉手里。原物在副宗主手上,这是我安排人临摹的图文副本,你看怎么样?”“很好。”叶子啧啧着:“我会禀报宗主,让他好好奖赏你。哦对了,你告诉专案组的人锦帛毁了,他们怎么说?”男人冷笑:“封闭千年的锦帛遇到空气就会慢慢变成碎片,事实本就如此。不过话收回来,这李处温还真是老谋深算,不但设法使锦帛遇风不化,而且在第六幅图里设计了夹层。不然,我们也不用指望瞎眼老太那张虚无缥缈的地图了。”

丁小秋想知道对方所说的锦帛是为何物,遂纵身趴上窗户,透过门框的玻璃往里看,他发现适才讲话的男人正是王福胜,虽然穿着便衣精心做了伪装,却根本骗不过他的眼睛。站在王福胜对面的那人戴一顶网球帽,身着男装,不过屋中仅此二人,必是刚才讲话的那个叶子,只是背对自己看不见脸面。

叶子把临摹的副本收好,见王福胜盯着自己看,便问:“看什么?”王福胜有些迟疑:“我在想,你跟那个燕秀,——会不会真的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叶子哼了一声:“人类就那么几个祖先,却繁衍出几十亿张脸,有几个长得像的很稀奇吗?别说不是,就算真像你所说的,我也不屑一顾。别忘了,我们是霍列日的使者,在我们的世界里,只有猎手和猎物,成功和失败,谁挡住了我们前进的道,就得死。”

说完,叶子看看表吩咐王福胜:“你让光头好好审审那个曾老头儿,务必找出龙纹玉镯的下落。”王福胜嘀咕道:“那么高的山崖,即便还有下落恐怕也难完好无损。”叶子踱到王福胜跟前,绕着他转了半圈,半含讽刺半含威胁地说:“曾老头人还活着,玉镯怎么会摔碎?就是摔碎了你也要给我一片片拼起来!”

看到叶子的脸,丁小秋惊得差点从窗户上掉下来:她跟白灵如此相像,莫非,警方苦苦追寻的主凶之一竟是曾叔的女儿?可燕秀又算怎么回事?是双胞胎姐妹的另外一个,还是本来她俩本就同一个人?蒋毅怎么会被韩觉扳倒?曾叔现在又关在哪儿?难道这一切都是她设计的陷阱?

这时,王福胜又问:“那个丁小秋,他怎么办?”叶子伸出左手,在灯光下慢慢曲起五根手指,剩下无名指和小拇指间多出的两根假指:“告诉光头,让他的人给我盯好了,只要姓丁的出现,就立即干掉他。这小子知道得太多,决不能留活口。”

丁小秋溜到地面,悄悄拔出匕首,看样子要破门而入,就在此刻,一只手突然耷在他的右肩上。警惕之下,丁小秋凭直觉挥刀刺向对方咽喉,却遭到对方更有力的反制。

转过头,丁小秋发现到控制他的是一个老头儿,室内的光线透过玻璃映出他半张面孔。丁小秋似乎认得那个人,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被对方用手势止住。就在此刻,屋门打开了,老头儿以极快的速度把丁小秋搡到一边,侧身朝门口走,恰与刚出屋门的王福胜撞个满怀。王福胜吓了一跳,忙去腰间摸枪,仔细一看原来是养老院的护工,遂满腹不爽地嘟囔了句:“干什么啊你?”

老头儿含糊应了句:“对不起走错门了。”然后掩着口连打几个哈欠,慵懒地提踢着拖鞋继续朝走廊里走。叶子闻声走了出来,她看到老头儿推开一扇门走进去,门关上之前,里面传出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嘿,老龙,咋搞这么长时间,还以为你掉厕所里了!”王福胜站在原地,好像在琢磨什么东西,叶子推了他一下,低声斥道:“愣着干什么,交托你的事还不快点去办?”

叶子猜得没错,蒋萧二人此刻正在蒋家老宅。

前一天晚上,在紧要关头开车撞向叶子并搭载萧栎离开的正是蒋毅。他借调了李均的悍马h2和几名手下弟兄,一路顺畅地通过警方为缉捕他而设的重重关卡(顺利过关,一方面赖于李均的特殊地位,他的私人坐骑就是免检招牌,另一方面跟韩觉执行的七分追捕三分放任政策有关),先到学校看望了儿子萧雯,并指派两名“弟兄”在暗中长期保护,然后到天祥小区找萧栎。

不料萧栎没在家,蒋毅在入户门口拨了她的手机,结果响了几声然后提示关机。他忽然想到燕秀和北郊小店,猜测萧栎有可能在那儿蹲点监视,遂开车弛往北郊,半道正巧碰上正在路边跟人打斗的萧栎。为免误伤萧栎,也为免伤及人命,蒋毅没有全速冲击,角度也比较保守。冲击过后,他迅速抹了个弯,打开车门把惊诧中的萧栎拽上去,掉头绕过转盘一路向西行驶。

开车的蒋毅一袭黑色皮衣,戴着墨镜,初上车的萧栎愣是没认出来。后来,她跟蒋毅打趣,说想不到你这个刑侦大队长,演起黑社会分子也不用化妆。蒋毅告诉萧栎,他换了新手机号,原来的号废弃了。萧栎明白,他这样做为了防止警方的卫星定位追踪。萧栎把在街心花园听到和看到的全都告诉蒋毅,建议他立即向局领导揭发韩觉,并戳穿假燕秀的身份。

韩觉与敌人勾结做了内鬼,蒋毅并不感到特别奇怪,只是没想到叶子居然跟燕秀长得那么相似,而且假冒了她的身份。但就萧栎的建议,蒋毅只能苦笑着摇头:当初韩觉扳倒他的时候是人证物证俱在,他现在是警方通缉的嫌犯,仅有一面之词,就算找到申诉的机会,会有谁相信他的话呢?

路过西环立交桥的一个盘查点时,值守民警看了车头的标志和牌号,非但连停车检查的手势都没打,甚至还敬了个礼,蒋毅也端出商政两界大佬的气场丝毫未减速,一口气把车开到老宅大门前。

回西郊老宅,蒋毅主要基于三点考虑:第一是希望通过先祖遗产、私家珍藏、书信族谱等,找到有关身世背景的信息,毕竟随着案子的进展,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案情内幕跟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所有答案只能从遥远且浩渺的历史中获取。

第二是因为曾叔,向来忠厚实诚的曾叔居然同犯罪分子勾结并窃走龙纹玉镯,他留下的那个糖人与铁砂坟里的锦帛相隔千年,却有着完全相同的符号暗示。他究竟通过什么途径获知那些复杂而玄妙的信息?又到底有着怎样的身份和背景?

第三,正如叶子说的那样,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当然,这只是附带于第一和第二的微小因素,采取这种冒险方式对付习惯反常维的警察未必讨巧,所以他带了把手枪,以迎接不期而遇的交战。

这是萧栎与蒋毅分手十二年来第一次回老宅,结婚前后他们在此生活过一段时间,熟悉又带几分陌生的环境令她产生诸多感慨。他们先到了曾叔居住的小屋,拧亮电灯,就床上的被褥、柜中的衣物、桌台的日用品包括床底的旧鞋进行耐心细致的检查。找了十来分钟,最终没有任何发现,就在蒋毅整好床铺准备离开的时候,无意瞥见床头内侧的木板上有一片密密麻麻的划痕。

那些线条很浅,根据宽度和边角判断,应是用无芯的圆珠笔画上去的,只有细心观察才能看清,逆光比顺光更加明显。线条琐碎呈随机分布,面积有巴掌大小,好像一个蓬松的毛球。凑近观察,“毛球”里似乎还曲弯着另外几组线条,相比前者,它们深度更大边角更广,轨迹更圆润顺畅,拼接似乎顺应着某种逻辑,果然,线条经过几次交汇之后组成一张女人的脸。

面容虽然勾勒得极其浅陋,但非常生动,看得出那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子。蒋毅皱眉思索:此人到底在哪儿见过?“百川归海,灵蛇之珠?”萧栎低声喃喃了两句,忽然问道,“百灵,是指鸟还是人名?”蒋毅一愣,顺着萧栎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组成毛球的细碎线条原来是一组组不断重叠的汉字。

“百川归海,灵蛇之珠”。八个字为一组,上下错落左右交叠,使百字和灵字紧紧靠在一起。整体看上去杂乱无章,细致分辨,可见纷繁的线条织就了无数个“百灵”,在一片混沌的字海中呈现出别样的清晰。

萧栎忽然想到一件事,她从衣袋里取出块玉佩,托在灯下认真观察。这玉佩是她跟叶子交手时,从对方身上揪下来的。在车上她曾拿出看了几眼,因光线昏暗加之蒋毅时时打岔不曾详细留意,只隐约记得到玉佩正面有四个字,其中一个好像是“蛇”。适才看到曾叔刻在床头的字,她觉得有些眼熟进而想到那块玉佩。现在一看,玉佩正面的四个汉字果然是“灵蛇之珠”。

“百川归海,有失散的东西重新汇集的意思,灵蛇之珠比喻无价之宝。这八个字分明是在表达对一个人的挂念和思恋之情,此人在他的心中非常重要,依此推论百灵应是个女人的名字。”萧栎按自己的理解进行分析,“另外,根据线条深浅和彼此交错的印迹,可知写下这些字属长年累月之功,保守估计至少也得十年。这个被曾叔念念不忘多年的,究竟是个什么样呢?莫非是她?”

蒋毅精神为之一震:“谁?”“叶子。”萧栎捻着手里的玉佩,逐个列出她的依据,“你看,这块玉佩色泽艳丽质地纯正,几乎看不到任何杂质,其内部肌理经皮肤多年浸渍,显得清澈温润透明度极高,说明是家族世传的珍品。再看其外形,这类以母子海东青为形象的配饰只在契丹贵族的墓葬中出现过,其刀工与中原玉器的风格相比也有较大区别。这说明玉佩的主人极可能是契丹贵族后裔,这一点与我们之前对作案凶手的角色分析相符合。以此结合曾叔所绘的形象和玉佩上‘灵蛇之珠’四个字,唯一符合条件的就是叶子,而她也曾宣称过,她和她的族群均是辽室皇族后裔。至于百灵,大概是她的别名。”

蒋毅却并不认同这个观点,他的质疑听起来也颇有道理:“如果曾叔的思恋从十几年前就已经开始,那时叶子才多大?再者,曾叔窃走龙纹玉镯说明他们之间是有联络的,既能经常见面何来思恋之苦?”萧栎收起玉佩:“思恋之人未必一定是情人,父女也可以啊,十几年前他们尚未谋面,最近才偶然相逢,曾叔不是最近才把龙纹玉镯偷走吗?”

相处十余年,从未听曾叔讲过他有妻室,更别提有什么女儿,蒋毅固执地摇摇头。萧栎又道:“除了叶子,样貌相仿的倒还有一个,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燕秀。”蒋毅随即想到这个名字。曾叔到过北郊小店,他的鞋子上沾了一枚黄色纸钱,这么一来,曾叔跟燕秀是否父女关系虽难确定,但至少是相熟的。可问题依然存在:同在一座城市,即便是父女关系,燕秀也达不到令曾叔“思恋至深”的境地。

眼下只能有一种可能:除了叶子和燕秀,还有一个容貌与之相近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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