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刹那间,连朱警官也有微微的诧异。
“在这个系统里,你是下线,应该不会知道上线的潜天才是谁,对吗?”
“是的,晓晓当然不会告诉我,”孙艾说,“所以,我是猜测。”
警方不能把猜测当作依据,但对这样的猜测,不能不引起朱警官的重视乃至兴趣。
“为什么这样猜测?”
“钱良毅当初符合潜天才的所有特点和条件,也经历了由潜天才成为专业天才的发展轨迹,外人难以看出,我们辅导员却能清晰地辩别……当然,我是在成为辅导员之后,再回想起当年的事情,有了这样的认识。”
孙艾简单地复述钱的经历。即便没有她的复述,对这个化学巨人,朱警官和郝涛也早就多有了解。
到去世前,钱良毅己是国际化学界的风云人物,被视为诺贝尔奖有力候选者。但钱不是一个少年得志的天才,成为化学老师后,多年都平平淡淡,并无太多建树。
罗迅在学生时代上过钱良毅的课,孙艾也选修过。那时的钱老师在教师里也不是特别出色,有时候面对有才华的学生,都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困窘。直到罗迅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比他大十岁左右的钱良毅仍然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青年教师。跟罗迅之后的处境非常相似。
钱的才华是突然爆发的,像一头猛醒的睡狮,一颗骤亮的超新星,一瞬间就由黯淡无光变成了光芒万丈。在经历了漫长的彷徨期后,钱选定了科研方向,将重点投入“分子与超分子结构和性能定量关系”,这个普通人听不懂的课题在化学界有顶级的难度,钱的成果得到了业内的惊叹和赞赏。
这种突然爆发让人惊奇,但了解科学史的人也并不大惊小怪。科学的发展和科学家的成长有按部就往,遵循普通规律的一面,也有超越常理的时候。一个原理有时会被意外地发现和确认,一个人也有突然开了窍,由庸才陡然变成天才的事例,犹如受到天启。钱教授可能也是老天选定的人,来推动人类科研事业的发展吧。
当时,孙艾跟其他人一样,持有上述观点。直到她成为了辅导员,认识了小野先生后,她才有了另一种思路,或者说推测。
许多表面上的事情和奇迹,其实有着表面以下意想不到的原因和答案。
“你有没有向莫晓晓——你的上线,提起过你的推测。”
“没有,”孙艾说,“当然不会,从成为小野系统的一员起,我就遵从着系统的规范,不会问到我不该知道的事情。我觉得,钱教授其实跟我们家罗迅很相像。”
“是吗?”朱警官了解的情况是:这两个有年龄差距的男人,除了都从事化学专业外,毫无相像之处。
“他们都挺不容易的,”孙艾说。
在钱良毅普普通通的漫长时日里,他要在专业上站住脚,要维护住基本的利益和尊重,都耗尽了一个青年科研工作者的心血和精力。在突然爆发,成为所谓的化学天才后,同行嫉妒和高校内部的人事倾轧继续考验着他,终于,凭借突出的才能和成就,他摆脱了种种牵绊,有了国际性影响。到这个时候,那些曾经给他障碍的人,也换了面孔,成为一个个将他视作骄傲的同事、同行。
人只会嫉妒跟自己情况相仿的人,不会嫉妒已经升上天空的巨星。
“所以,你希望罗迅成为钱良毅那样的人。”
孙艾垂下了眼睛:“我没有不顾规则地去发展他作为志愿者。我了解他,根据系统认定潜天才的原则,罗迅在各方面都非常符合。我是按照辅导员的职责,挑选了他。也许,系统会发展我作为辅导员,就是因为罗迅被选中了,谁知道呢。在这个大数据的时代,人的命运和人的关系,好像都更标准化了,又好像更没有标准答案了。”
朱警官和郝涛都很喜欢这样一种讯问,喜欢一些类似的话题,但办案的要求促使他们要匡正方向。
“根据我们了解,好像一般人认为,您跟钱教授关系,远比莫晓晓跟他要密切。”
孙艾不由地瞪大了眼睛,像是还在为这个老问题困扰。
朱警官说:“抱歉,我们对私人问题本不该这么感兴趣,但是这个涉及……”
“钱老师确实对我不错,加上我们公司有一些业务上的需求,想让我运用关系,去搬动这位大科学家,让他的成就和名望为公司站台。我们打了一些交道,但都是正常的,”孙艾说,“那些谣言是荒唐的,罗迅理都不理……”
“莫晓晓好像不这样想。”
这确实是一个奇怪的局面,假如莫晓晓真是孙艾的上线,有着良好的关系,她为什么表面上还一直对罗迅有所纠缠,并在此事上诋毁孙艾。
孙艾摇摇头:“晓晓不是表面上那个样子,她受了很多委屈……她可能在系统里是层级很高的上线,但她也是被她的上线所发展的……如果她在成为辅导员后,有明显的表面变化,她可能有担心……因此,她在表面上表现出的一切,是掩护。”
郝涛第二次记下“掩护”这个词语,莫名地感到一点儿忧伤。
表面!
2
朱警官要结束这次讯问,问到最后一个问题:“罗迅觉得,是莫晓晓在告发他杀害了钱教授,你觉得呢?”
“绝不可能,”孙艾说,“晓晓可能会用这种话去刺激罗迅,但绝不会向警方举发。这其中定有隐情,做此事的人,不仅想害孙艾,也想害晓晓。”
“那么只有找莫晓晓本人查个清楚了,”朱警官对郝涛说,“麻烦你跑一下,请莫晓晓来一趟吧。”
“请?”郝涛狐疑道。
“废什么话,办拘留证,正式拘留。”
看到孙艾不安的样子,朱警官安慰道:“放心,拘留不代表有罪,您现在不也是被拘留,等我们查清了,自然没事了。”
孙艾茫然道:“我不知道我讲出这些来,算不算出卖了晓晓,违反了守密规定……”
朱警官说:“我们是警察,你别无选择,而且……一个人做什么,有时候不在于外在的规矩,是要听听心里的那个声音。”
孙艾回招待所休息去了,在朱警官的眼里,她长长的背影拖着,像一道汉字笔画。
但郝涛没有找到莫晓晓。
M大图书馆的人说:“莫晓晓有好几天没来上班了,电话也不接,我们已经把她的值班时段暂分给了别人。”
除了学校单身宿舍,郝涛还找到莫晓晓租住的居民区,也没有踪影。
邻居说:“很多天没见过她了,估计是回老家之类的了。”
但学校图书馆的同事认为她不大可能回老家,她似乎对故乡没有任何思恋之情。在一番讳莫如深、欲言又止后,图书馆的同事告诉警察,莫晓晓从小家庭破裂,好像很小就基本不跟父母打交道了。在家乡如果连父母都不来往,更没有回去的必要了。
同事说:“好一阵子不见人,已经在校保卫处挂了号,准备要报警了,刚好你们来了。”
这种情况,可以有基本的结论——莫晓晓失踪了。
莫晓晓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作为警察,不可能不联系到正在进行的案情调查。当孙艾讲出莫晓晓是上线辅导员时,警方必然会前往询问时,她就不见了。
回到分局,郝涛有些忿然:“孙艾说要考虑,拖了好几天,明显是拖延时间,让莫晓晓逃匿,咱们是不是被这个女人耍了。”
朱警官摇摇头:“这个不是重点……还是要继续找到莫晓晓。”
学校图书馆和居民区的人说,莫晓晓在这个城市里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虽常有跟男人有染的迹象,却没有固定的男朋友,独来独往,因此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投奔,或供警方调查询问。
这样,唯一跟莫晓晓有着密切关系,可能提供线索的,只剩下孙艾和罗迅夫妇了,罗迅是不了解也不愿了解莫晓晓的具体情况的,只有回过头去重新询问正在拘押中的孙艾。
“我真地不知道她会那里,她怎么会不见了呢?”孙艾有些坐立不安,很担心闺蜜的去向和安全。
“不要急,好好想一想,她可能去哪里,去找什么人?”
孙艾说:“晓晓性格确有些孤僻,嘴上很刻薄,不不大会与人相处,我实在想不出她会去哪里?”
“会不会回老家呢?”
“更不会,我们的家乡是她伤心之地,在二十岁之前,她就连父母都不联系了,她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故人,”孙艾说着,掉下了眼泪,“故乡也是我的伤心之地,我家本来……”
郝涛为她递上了一张纸巾。她难免想起早逝的父亲和失智的母亲,大家都不愿意陷入这样一种氛围。
在孙艾离开后,朱警官仍然叮嘱郝涛:“他们的家乡城市还是该去找一下。”
郝涛第二天就搭机前往那个小城,搜寻了几天,没有找到莫晓晓,这个结果都在他和朱警官意料之内。
在当地的户籍档案里,莫晓晓、孙艾和罗迅的家庭基本情况都能厘清,但这个城市改造力度大,物是人非,人员居住地点都完全与当年不同了。三个家庭难觅踪迹。罗迅的父母早已随他的哥哥去南方生活了。孙艾的父亲早年病故,母亲患有老年疾呆症,对亲人和朋友都倍加关怀的孙艾为什么没有把母亲接到身边照顾,而是留在了小城的养老院,郝涛不得而知,家家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吧。莫晓晓的父母还在这个城市,但早在她小时候,这个家庭就崩解了。
莫晓晓的父亲拒见警察,郝涛也没有运用警方身份强行见面。莫晓晓的母亲终于露了面,漠然地说:“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其实早就不知道了,快二十年没见面了。”
“这些年你们从来没有联系过?”
莫母微微动容:“小时候确实是我们不好,后来我想找她,但她从来不见面,打电话也不接。我虽然改了嫁,可我忘不了,她也是我的亲骨肉呀。她不愿认我,我也没脸皮非去相认、见面。”
莫母请郝涛看一张莫晓晓小时候的照片,那是她保存的最后一张女儿的照片,摄于十二岁,当时还是用胶卷洗印,莫母翻拍在手机里,有时候会拿出来一边看,一边流泪。
郝涛觉得,莫晓晓小时候的样子跟现在相比变化很大,不过还是能看出大致的眉眼轮廓。
从小城返回后,郝涛向朱警官汇报了此行了解到的情况,与此前已经掌握的一些材料一一印证,基本上能勾勒出莫晓晓和孙艾的经历,当然,这其中不可能包括她们成为小野系统辅导员的情形。
“就这些。”朱警官习惯性地补问了一句。
郝涛总觉得还有什么没想清楚,要补充,但又想不大清楚,快离开时,才在门口回头说了一句。
“朱队,我从莫晓晓他妈那里见到一张她小时候的照片。我怎么觉得,她小时候的样子很像孙艾呀。”
“小孩子,尤其女孩的样子,变化很大,女大十八变,”朱警官说,“你是最近这段时间看孙艾看太多,顺眼了吧。”
3
朱警官在阴天的下午泡了一壶乌龙茶,就着袅袅地水气说,虽然找不到莫晓晓,但是,除了孙艾,我们已经拥有了另一个辅导员。
郝涛已经心知肚明,不过对“拥有”这个词儿觉得滑稽。他想,又不是什么宝贝财富,谁愿意在手里摊上这样两个东西,还拥有。
朱警官吹嘘茶叶好,请郝涛喝,可郝才喝了半口,他就跳起来说:“干脆现在就去吧,本来想明天上午去呢。”
“去哪里?”
“拜见辅导员。”
郝涛把车往郊区的监狱开,在那里,大毒枭朗亚已经“长住”了好几年。朗亚自然不是辅导员。郝涛想,这样的的安排,很像朱警官。
在监狱会客室里,被带来会面的,不是朗亚,是不久前被拘捕的按摩师胡辛,现在他已经不拒绝被叫回本名夸猜了。
朱警官说:“夸猜先生,在这里还习惯吧。”
“不习惯,”夸猜冷冰冰的,面无表情。
“你应该见过朗亚先生了吧。”
夸猜微微动容,声音低了许多:“见过了。”
“那现在要不要再他找出来,咱们一起聚一下呢?”
“不必了,不必了,”夸猜有些动容,又有些情绪黯淡,“有什么要问我的,就讲好了,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
朱警官笑了笑:“夸猜先生的汉语普通话还真是不错,一点儿口音都没有,跟那个叫胡辛的按摩师不同呀。”
郝涛想,没有人比这个老警察更喜欢猫抓老鼠的游戏,如果是罪犯,不一定恨他,一定会烦死他。
夸猜侧着脸,避开警察直勾勾的目光。
朱警官像跟老朋友谈起一个普通家常:“夸猜先生是什么时候成为辅导员的呢?”
夸猜皱着眉头,像思索一个久远的故人。
“啊,辅导员就是assistant,咱发言不准,您将就着能明白就行。
郝涛停下笔,跟朱警官一起专注地看着他,构成两股视线组成的压力场,瓦解着对方的抵抗。
但对方根本没有抵抗。
“大概在两年多前。”
夸猜简短的回答,承认和证实了许多内容,他是辅导员,也就又一次印证:世界上真存在着一个系统,为其工作的人称之为辅导员,孙艾供述的关于“小野新平”的离奇故事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事实,而且这个系统远比想象中的庞大。
“你寻找和确定潜天才,是在什么时候?”
“也是两年前,比系统确定我晚半年。”
在表情和语气可以看出,夸猜不愿意回到更早的时候去了,不愿意回到比两年前更早的时候,不愿意回到三年前、四年前、十年前、他和朗亚有充分交集的时候。
在那个边境三角地带,在密林山岭,有时也在城市街道,昼夜不分、黑白颠倒,甚至人鬼不分,运毒贩毒,黑吃黑,像战争一般的帮派火并,他是狠毒的,这狠毒朝向别人,也朝向自己。他有着稳定的忠诚,体现在行动上,虽然心里的想法可能千变万化,却不妨碍他在行动上的暴烈和执着。他这种忠诚得到首领朗亚的赏识。
有一天,一个跟朗亚有关系的英国人来到山寨,问他愿不愿意改行。
“改行,做什么。”
“做正行,体育经纪。”
夸猜竟然一下子就离开了那个边境,这当然得有头领朗亚的同意,甚至是他的授意安排。他先去了新加坡,接下来是欧洲、日本,后来到了泰国。
“如果不是朗亚先生现在也在这里,我会认为他就是小野新平的创建者,”夸猜已经完全对那个超级系统不讳言了。
“那么,你有没有见过系统的创建人呢,或者,我们可以把他直接叫作小野新平先生,”朱警官一直笑眯眯的。
夸猜睁圆了眼睛,这个时候,郝涛才发现,这个黑皮肤的小个子不是表面上的小眼睛,只是多数时候眯着眼。
“小野新平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系统。每个辅导员都能见到小野的终端,但那只是一个终端。”
终端就是那面带椅子的“电视墙”。
离开边境,从事体育经纪,改变了夸猜的生命轨迹,在当时就挽救了他。他离开后不到半年的时间里,相继发生了边境黑帮大规模火并,几国警方合力清剿等一系列变故,几个黑道山寨土崩瓦解,兄弟们死伤泰半,亡命奔逃,首领朗亚也生死不明,不知去向。
如果夸猜当时还在山寨,以他的性格和方式,多半会在火并和抵抗中殒命。但他不仅在大洗牌前离开,还通过转行洗白了。他成了一个活跃于东南亚一带的球员经纪人,最终落脚于泰国。泰国的足球市场不大,他的生意算是顺利的,但也没有大的起色,仅仅依靠穿梭于泰国和欧洲低级别联赛之间倒买倒卖维持局面,直至他碰到上线辅导员。
在小野系统里,上下线的关系是极牢靠又极有分寸的。上线在精挑细选严格审核后挑选出下线,倾囊相授后又不再干涉,下线习得规矩和本领,成为辅导员之后,便可以完全自主地选择潜天才,也选择发展下一个下线,上线不仅不干涉不过问,还不知情。这种前所未有的金字塔结构,让夸猜愉悦地完成了他的“事业”。
他选择了一个叫苏卡容的普通球员。
苏卡容让他印象深刻,不单纯是足球的原因。他跟这个泰国球员打的第一次交道,竟然是对方向他推销保险。那时候苏卡容刚刚进入半职业比赛,光踢球连生计都困难。
苏卡容处境艰难,又是有潜力的,潜力又没有大到足以成为巨星,这正是最符合条件的潜天才。
郝涛有些不明白的是,科学知识、棋类游戏能够通过向大脑输入数据信息,几何级数地增加能力而造就天才,是因为那本就是一种脑力活动。足球是一种运动能力,输入数据信息又有什么用处,又输入什么样的数据信息呢?
“原理是一样的,所有关于足球的知识,理论的、技术的、战术的,尤其是杰出球员的运动记忆信息。”
现代科技对运动领域的深入,早已超出普通人的表面观感。每次球赛,每个球员的运动状况、身体状况甚至每条肌肉的反应状况,除了用影像和基本数据保存外,还经过各种传感器的记录分析,形成了大数据库,这种大数据库一般是运用于训练和比赛中,作为决策参考。
但小野系统将数据用作了更神奇的用途。
4
“如果将海量的运动数据输入你我的大脑,大概没有什么效果,甚至可能带来精神紊乱,但输入一个像苏卡容那样的职业球员脑中,就产生了神奇的化学反应。”
这个神奇的化学反应究竟会不会发生,也是虽有理论和原理,但要在潜天才志愿者身上实践的。在苏卡容身上,实践成功了。
从贝利到梅西,每个超级球员的一静一动,一招一式,不止再是苏卡容倾慕和学习的对象,而成了他自身的身体记忆。他在球场上不再是原来那个平凡的小伙子,而成了诸多超级巨星合一的化身。应对球场上的局面时,他的头脑、身体和反应犹如在复制梅西的盘带,C罗的射门。他其实真的是神灵附身,不再是他自己了。那巨大的神奇是密闭在他身体里的秘密,外界无从知晓。人们只是看到一个巨星不可思议地崛起。
苏卡容迅速成为巨星,需要更顶级的经纪团队,这个时候,经纪人夸猜没有借机提升自己的地位,反而在苏卡容启用新经纪人后,降格做了他的专人按摩师。
因为按摩师是一个最适合于继续担任辅导员的身份,就像妻子也是最适合的身份一样。
夸猜继续秘密辅导苏卡容“升级保养”,直到所有的数据化为这个巨星的内在本能,不再需要直接坐上系统的那把椅子。这个时候,辅导员仍要观察调适“志愿者”的各种情况,异常和正常的,通过终端汇总到小野总部,形成大数据库里新的数据,也根据指令应对这个秘密人工天才发生的种种问题。总之,辅导员和人工天才之间一旦形成伙伴关系,就将是终生的,犹如夫妻(罗迅和孙艾真是一对夫妻)。
但是,这种关系半途中止了,因为苏卡容的猝死。
“苏卡容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呀,”夸猜耸耸肩,“谁愿意这样,我损失大了。小野系统能造就一个天才,却不能预测意外和疾病,他在这个时候病死,让我这个辅导员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
“有意思,的确有意思,”朱警官兴味更高了,“如果不是现在你讲出来,谁也不知道苏卡容的真相是这样。现在全世界这些体育明星们,还有没有苏卡容这种情况呢?”
“有,一定有,但不知道是谁。小野先生不会只在一个地方,一个人身上进行推广和尝试。但我们每一对辅导员和潜天才对别人是绝对封闭的,我也不知道他们会是谁,只知道一定遍布着各个体育项目。”
郝涛想,目前看来,绝不仅仅是体育项目了,起码现在已经知道了科学界的实例。在所有科教文卫、商业政治领域,是不是都有辅导员、潜天才和人工天才的存在呢,虽然有的领域比较复杂,数据信息输入的方式要制造天才不一定能成功,但超级系统一定在各处秘密尝式,形成金字塔式的网络。那么,在各个领域的顶尖天才里,可能都有着小野系统的制造物……这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让郝涛觉得头皮发麻。
朱警官仍然不能放过关键问题。
“你真地不知道苏卡容是怎么死的?”
“难道不是病死的吗,你们不是已经检查化验过了吗?”
到了这个时候,郝涛才看清,夸猜看上去一开始就放弃了抵抗,知无不言,其实在坚守最顽强的抵抗。
他说出了小野系统,应该是猜到警方已经掌握到系统的存在,他说出了苏卡容,看上去像是惊天秘密,是因为苏卡容已经死亡,死人是无法说话无法行动也就无法带来任何后续影响的,而警方真正需要的有效关键信息,他是不会轻易弃守的。
“你的上线是谁?”朱警官明知没有结果地问道。
夸猜抬起头:“所有辅导员跟上线,也就是跟小野系统签订了保密协议,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上线的身份。我觉得我的上线跟苏卡容的死亡无关,也就是跟你们要查的案子无关。就算警察先生你们觉得有关,我也决定保守秘密到底,不会吐露。”说着,夸猜闭上了眼睛,显示出决绝的态度。
夸猜跟孙艾的说法一致,证明了这些原则的存在和被执行。看着他闭眼的样子,朱警官跟郝涛戏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也交换了一致的意见——这个人不可能像孙艾一样,给他一个什么上级公证书,就通通讲出来。
但朱警官还要游戏一下。
“我大致能想到上线是谁,其实,无非是那个当初把你带走的英国人之类。”
夸猜睁开眼睛:“对于您的任何猜测,我不肯定也不否定,我只保守我该保守的秘密。”
尽管夸猜讲了很多过往,到此为止,这是一场明显刚刚进入实质的讯问。任何讯问都在对方抵抗时,才进入实质,郝涛盘算着朱警官接下来将会采取什么方法。
朱警官却站了起来:“好吧,今天讲了很多。夸猜先生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了,我们先告辞一步。”
夸猜也改变了抵抗的姿态,和善而从容地站起来。郝涛觉得,他的轮廓和架势依稀有朗亚的影子。
“今天没有问出什么来。”走出狱门,郝涛有些微微失望。
“还是问出了一个情况,”朱警官说,“夸猜的上线还活着。”
“为什么?”
“夸猜说辅导员和上线之间签了保密协议,其实辅导员和人工天才间也有协议,他之所以讲出苏卡容,是因为苏卡容死了,同理,如果他的上线死了,他也会说出来。”
这确实是一个合理推测,但对案情有什么帮助呢?
果然,朱警官只能摇摇头:“上线不上线,死不死活不活,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儿了。”
5
一只蝴蝶在亚马逊雨林扇动翅膀,有可能在美国德克萨斯州引起一场龙卷风。
相距遥远、彼此不相关的人和事之间,其实有着看不到的联系。
由协警转为正式刑警时,郝涛在警官学校受过一阵子培训,听教官讲到“蝴蝶效应”这个名词,觉得很玄妙很神奇,又有着深刻的道理。后来跟朱警官提及,朱说:“这还不简单,你跟一个女的谈恋爱,总逼着她给你的左肩膀挠痒痒,她养成了习惯。十年后她在十万八千里的地方成了别人的老婆,她老公左肩膀不痒痒她也老挠。你这只蝴蝶虽然不认识她老公,却在那个男人的身体上掀起了一场十年后的指甲风暴。”
郝涛觉得这个比喻不伦不类,倒把这个概念解释得更清楚了,又服气又没好气:“朱队,有点儿节操好不好。”
“这就是节操呀,”朱警官一边伸手挠着自己的肩膀,还有些伤感,“一男一女在一起的关系,最根本的,也就是互相给挠痒痒,等你真有了女朋友,就懂了。”
那时被逗乐了的郝涛没有想到,他真会碰到一只覆盖大半个地球的蝴蝶。
在普通人看不见的地方,超级系统、或者称作小野新平系统,正是一只这样的蝴蝶,它的翅膀和触角已经伸及一个个地方和领域,以一种极特殊极微妙的方式扇动着。在相隔遥远的欧洲和东亚,互不相识也毫无联系的人,竟然会同属于一个巨大秘密,属于同一个系统的终端产物。辅导员和潜天才混在人群里,看上去与普通人毫无二致。人工天才在成功产出后引人瞩目,但旁人不知道此人成功的底细。一切在秘密地运行,在表面现象之上,一个潜藏的世界像生物的肢体一般,生长着、壮大着,悄悄地发生着足以改变世界的变化。
这一切虽然神秘和惊心动魄,对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坏处呢。
郝涛首先能想到的,是不公平竞争的问题,或者说,这干脆就是一种头脑抄袭。一个人需要天赋和无尽的努力,才能成为一个顶尖人才,而小野先生一旦选定一个潜天才,此人便会直接汲取几乎全部的专业知识,不需苦读用功,无须训练提高,直接成为超级巨星。这对绝大部分没有这种机会的普通人来讲,当然是不公平的。
更严重的是法律问题,这种案例没有前例,直接在头脑里“复制粘贴”的做法,是否等同于侵犯知识产权的抄袭?
但是,世界上又哪有绝对的公平,那些生来就具有超高天赋的人,虽然并未经过小野系统的“保养升级”,但他们对于普通人来讲,本身难道不也是一种不公平?
有时候,郝涛甚至有点儿相信孙艾的“推测”,没准这真是一个有国家背景的科研项目,让普通人也能够通过科技直接升级为天才,难道不是一个造福大多数人和人类社会的善举吗?
“想什么呢,我看你小子脑子坏掉了,”朱警官嘲讽道。
如果真是国家意志,大批量地把所有普通人变成天才,那么,都是天才的社会又该变成什么样子,人类需要每个人都是天才吗?
不管怎么样,中国警方和国际刑警组织已经开始把小野新平全球系统列为大案,属于一级紧急侦办的范围。
“原因很简单,因为出了人命。”
朱警官和郝涛一起整理当前掌握的情况,做出要点罗列。
系统:超级系统(Supersystem),又称小野新平。创始者:不明。资金背景:不明。羸利模式:不明。发展目标:不明。
行为方式:采用高科技手段,以向人脑输入数据信息的方式,促成被输入者成为所从事领域的专业天才,可称为人工天才。
发展模式:金字塔式传销,由辅导员寻觅挖掘潜天才,通过“辅导”将其制造为人工天才。由上线辅导员发展下线辅导员,持续进行“天才制造”。
管理模式:秘密封闭式管理,每一对辅导员和潜天才形成一个全封闭式小组,辅导员除了与自己负责的潜天才、上线、下线进行单纯对接外,不接触任何其他辅导员、潜天才和系统内其他人员。上线辅导员发展出下线后,不干涉也不知道下线发展的潜天才。
警方目前掌握不完整的四个天才制造小组:
人工天才:苏卡容;现状:己猝死;辅导员:夸猜;上线:不明;下线:不明,或尚未发展。
人工天才:岩本仓;现状:精神分裂;辅导员:不明;上线:不明;下线:不明。
潜天才:罗迅;现状:尚未完成天才制造;辅导员:孙艾;上线:莫晓晓(疑似);下线:尚未发展。
人工天才:钱良毅(疑似);现状:已猝死;辅导员:莫晓晓(疑似);上线:不明;下线:孙艾。
郝涛一边整理,一边微皱眉头:“怎么不是死的,就是疯的呀。”
“当然了,”朱警官说,“如果一切正常,没有死死伤伤的,也轮不着咱们警方了。”
正是由于发生在各地的这几起意外,才让小野新平这个潜藏的天才制造者露出只鳞片爪的迹象,否则,一切将如看不见的潜流,继续发展蔓延。
这些发生在各地的意外,表面上毫无关系。看出其中联系的,是中国的老警察朱海丛。
到目前为止,除了参涉其中的夸猜被证实曾参与了边境贩毒集团外,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两起死亡事件系谋杀,并跟系统有关。
朱警官怎么会有这样洞察力,将这些表面看去孤立的事件联系起来,发现整个系统呢。
“这就叫敏感呀,”朱警官摆出一副夸夸其谈的样子,“其实也就是个经验,你想想,一共这些事儿,除了一个在日本疯了的,另外两个死的,一个还活着的,都发生在咱们跟前,这里面肯定有蹊跷。”
在发现了这样的联系之后,审讯比预料得顺利,两个辅导员孙艾和夸猜极迅速地确认了小野系统的存在。
真的这样顺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