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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江南春·乍暖还寒

过了寒冷的冬季,几乎要被遗忘的江南的春天悄悄登陆了上海,在租界这座小小的孤岛内复苏着。这次的苏醒,是带着心知肚明的仓皇的。

四面是豺狼,无法避。

从四行仓库之战中退下来的谢团长和他的四百余名战士被租界扣押,留在了租界的孤军营里。

人们才恍然,英美老虎并不威猛,他们也是怕小日本的爪子的。但也只能心里愤恨,更为重要的是生计,普通百姓汲汲的是每天的口粮。

日晖里的杜家也从一场浩劫中缓慢恢复,展风还是在王老板租界内的棉纺厂做工,有稳定的收入。他们为小蝶娘同筱秋月找了住处,又将大伤初愈的陆明接来同住。

屋子是拥挤了,负担也重了。

归云每日早晨总要先照看陆明。

陆明臂上伤在愈合,心里的痛还不止,望着老虎天窗外的明媚阳光喃喃:“小蝶总喜欢在大太阳天出去逛公园。”又说,“我总感觉小蝶没死。”

归云扶陆明坐起身,在他的腿上铺上毛巾,把放着油条白粥放上去。她喂陆明吃饭,一口一口的,并安慰:“我们会找到她的!”

去哪里找?归云也只是无奈地安慰陆明。

他这样痴,又遭逢这样大的变故。人是破碎的,心也是破碎的,说不了三五句话。他对小蝶的一片痴,触动了归云的心。

归云对展风说:“我也觉着小蝶没死。”

展风说:“我托了些关系打听。她在轰炸前两天从南站失踪,那时在南站附近有不少妇女都离奇失踪了。”

两人都担忧,全靠赖展风,处事成熟了,能安归云的心。杜家毕竟还是需要一根主心骨。

归凤唤归云:“快走吧,要迟到了!”

展风问:“去见百乐门的袁经理?”

归云说:“是啊,驻场和戏院开幕的事还要再谈谈。”

展风却正色道:“这个袁经理最两面三刀,趋势奉迎,你们和他计较的时候小心着点!”

归云笑,“我们自有分寸的,你放心!”

她其实也不能确定。

战争结束了,租界面上看着一切照旧。归凤也催着归云照旧,“咱们除了这宗活儿,也干不得其他的。”她想得好,虽没了班主,但庆禧班的人到底没散。

庆姑却问她们:“顶梁柱一塌,这人气怎么拢回来?你们俩可罩得住那几个不省油的?”

归云看得出她疲惫了,无心无力管戏班子那等杂事,还因着亡夫之痛,怕触到那些过往。但转念思忖,唱戏是立刻能捻起来的活儿,为了活口,倒也得干。

只展风现下有自己的打算,要做班主那是万不可能的,归凤又是个只管唱戏的,旁的人情世故一概不多管,自己年纪又最幼,她担心这担子一下挑不住。

但归凤执拗坚持,“我要唱下去,不唱戏能干什么?”

归云也只好这样罢了,打起精神同她一块又联络上了江太中和袁经理。

江太中自是作势了几次,方将她们又带去见袁经理。

归云晓得有些势态要变了,也无法,只能做好受屈的准备。

“这场仗可打得我们这里也惨淡了!”江太中先自诉苦。

袁经理的老板派头不变,更盛了,说:“这是暂时的,这世界归根结底还是该干吗的干吗。仗还不是不打了?百乐门的霓虹还会闪,大世界照样营业,我们该唱戏的还得继续唱戏。大家各干各的,继续赚钞票!”

江太中诺诺:“还是袁经理有见地,有胆量!”

袁经理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递给归云归凤,“本来是要和杜班主谈这事情的,可惜杜班主遭逢这变故,我也痛心。当然我们绝不会毁约,这是生意人的诚信嘛!不过庆禧班没了个主掌的人,为了以后方便,我们用时兴的合同制。”

归云拿过纸来看。

归凤问:“怎么说?”

江太中代为解释:“几位小角儿单独同咱们签合同,咱们用的是月薪制,角儿们按等拿薪。唱得好的,有人捧的,凭咱们袁经理路道粗,约定几位鼎鼎有名的大记者写写特稿,唱片公司打打招呼,前程大着呢!你们瞧这次仗一打,周璇的《四季歌》红得火烧火烧,黑碟子赚了不少票子。”

袁经理接着道:“照售票数抽成,三七开。当然出门还是要靠关系,免不得要接一些堂会来贴补面子上的需要,几方大人物都得罪不起!也算免费打广告,保不准在这些大人物那里唱红出来!”

江太中又搭着唱:“袁经理给出的条件都是丰厚的,不低啦!”

归云听下来,也看了合同。这样一来,戏班子就彻底归属了戏院,袁经理做了班主的位子,她们自是下了一等。又听他说了堂会的事,盘剥得厉害。

她捉摸不定。

归凤只问她:“你看好不好?”

归云心中一叹,世道处处有老虎,如今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归凤想唱,那也只好签了。往后再走一步看一步。

临走时,江太中已懒得再送她们,只向袁经理请示:“重新置办好的物品都齐全了,什么时候去张公馆拜码头?”

袁经理说:“真他妈的烦人,谁想老杜一打完仗就往香港一躲,以前扔的钞票都丢黄浦江里了,小日本真他妈的不是个玩意儿!”

不过这袁经理倒真神通广大,戏院开幕那天,来了不少西装革履的大人物和记者。

戏院门口大大的横匾招牌熠熠生辉,几十座花篮簇拥着袁经理,他笑得眯了眼,手持金色小剪刀,一挥,把跟前的彩带彩球剪断。

热闹又复苏了。袁经理热情地请记者们去后台参观。

今天首演的是《红楼梦》,这是归凤拿手的,门前挂的海报没怠慢,将归凤的嫣姿画胜了几分。

卓阳在那张海报下看到了归云的名字。

“金玉良缘:薛宝钗-杜归云。”

他似笑非笑,眼睛是惺忪的,人已醒透了。

蒙娜推了推他,“不进去?我可听不懂你们中国戏,还要烦你给我解释呢!”见卓阳还杵着,又问:“还在气我把你从被窝里拖出来做这样的娱乐采访?但战后的民间百态我很想了解,只能来烦你了。”

“没有。今天演的《红楼梦》是一出好戏,等一下你就晓得了!”卓阳笑着说。

蒙娜奇道:“怪哉!变脸色还真快!和上海的恢复力一样惊人!”

后台的归云是头一回穿新娘的凤冠霞帔。她也是舞台的新娘,紧张得一手是汗。

归凤说:“别紧张,已是练了多遍了,现在也不怕那筒子灯,一定好好唱一出!”

归云涨红着脸,头重脚又轻,头上凤冠垂下的珠串让她同外面隔着一个世界。到了外头,她要正式去打仗了。

心很慌乱,手里只好捏着红盖头,要自己镇定。

归凤又安慰她,“头回唱女角,就盖了红盖头,可讨喜呢!”一把抢过来,同归云玩笑,盖到她头上去。归云尚不及反应,就听到袁经理的声音传来。

“各位记者先生女士,咱们的角儿那身段那唱腔,都是一流的,一等一的表演那才能上台面不是?”

外面涌进一窝人,归云慌忙将红盖头扯下。珠串一阵乱晃,她藏着自己的脸,吐了吐舌头。俏眼一抬,竟迎上不知怎么就走到她面前来的卓阳。

他的头发乱着,稍长了,眼里也有血丝,下巴青澄澄的,胡茬子没剃干净。一副她熟悉的辛劳样。

可他脸上就带着好笑的神情,瞅着她。她想瞪他,又羞极了,心更慌,手一软,手里的红盖头飘落到地上。

他蹲下,双手拣起来,提着。

他心里想的是:我就此给她盖上?

他面前的她,实在动人,实足有新娘子含羞带俏的明丽。他是懊恼自己的邋遢的,既没理发又没剃干净胡茬。

红盖头就在手心里,不敢盖,也不舍得放。

归云羞到极处,反端正了态度,伸过手去,将卓阳手里的红盖头轻轻巧巧扯了来。

手里抽空的刹那,卓阳感到自己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刻。

只片刻,他凝了神,整理好表情,礼貌地笑,“祝你首演成功!”

他的话被一片记者提问声和闪光灯的声音埋没。那边袁经理隆重推出归凤,郑重其事地介绍这位新秀,把话也说得新,称她们为越剧演员。真是铿锵有力!

归云的话也没在人声里。

“谢谢!”

红盖头终于是要掀起来的。

归云也坦荡了,对着光,她不怕了。光影织就的风尘大道,她是不得不去走的。就像被推进洞房的薛宝钗,是知道一步步路怎样走的。

她,或者薛宝钗,都是不得不走。

观众的情绪汹涌,是闭塞很久的爆发。

他们害怕,他们也寂寞,很久很久,终于在戏园子里释放了,也痛快了。

台下的记者对每个角儿猛拍,是袁经理打了招呼的。对归云也不例外,她已不怕那些闪光灯筒子灯,所以唱得更好,也更入戏。

所以她看不到只有一个拿着相机的记者没有对她举相机。

就是卓阳。

他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相机好好地放在胸前。

她一曲毕,看到他,他是第一个鼓掌的,带动全场。

台上台下,她只看到一个他,他也只看到一个她。

幕终于落下。

莫测的问题在第二日跟着来了。

受了袁经理的托,报道的报纸不少,可几宗顶有名的大报偏偏用了大标题——《昨日硝烟未散尽,今日又唱后庭花》。

记者言辞犀利:我军将士在前方为国浴血奋战,本埠同胞安能高枕苟安?舞厅霓虹不灭,戏台艳曲靡靡……

下面还有大照片,是眉飞色舞的袁经理和上了黛玉妆的归凤。

江太中心急火燎。

“谁知这几个记者没有摆平,现下可好,烧香烧了倒香,这群记者真真不是好货!”

归云认得那报纸就是卓阳任职的《朝报》。他原是来做这报道的。本该跟着江太中同仇敌忾的,但她心头却没气,只想,本就是袁经理好出风头惹了的事。

她只问:“袁经理有什么好计策吗?”

江太中说:“袁经理最近为了百乐门的事已焦头烂额了,哪有空理会咱们这里。我得全权处理!”

归云一听百乐门,便想到雁飞,心中急了几分,“有什么事情?”

“日本大使馆和军部的人下个月借用百乐门开舞会,要齐那票舞女作陪,又不肯付场租费和台子费。袁经理就怕到时候请来强盗赶不走!”

“法国大使馆不管?”

江太中嘴巴一撇,“法国佬都怂得很,脖子一缩,屁事不管!”他只愁他自己的事,“我这烂摊子可咋办?就怕戏客受了报纸的蛊惑,头脑发热一爱国,不进来听戏了。”

归云灵机一动,不假思索,“我们也可以演爱国戏扳回一成!就像天蟾戏院上过《穆桂英挂帅》这样的京剧大戏,我们也能试试。”

江太中猛拍脑门,“哎呀!没想到小姑娘脑筋这么活络。真是一个好主意!我就去向袁经理汇报!”说着喜滋滋地走了。

归云见他也赞同,心中有几分侥幸的喜,是遂了愿的。只是又想到雁飞,又愁了。

望窗外,那边的百乐门,不知道如何了,小雁,又不知如何了。

春色如许,无限蔓延,不知寒暖。华灯初上,车如流水马如龙,从这头蔓延到那头的,除了乍暖还寒的春,还有热烈闪烁的霓虹。

百乐门的霓虹,是夜里最亮的那盏。

战后的春风,吹开了这里被硝烟禁锢的堕落,开出暖熏熏的花。

袁经理本应高兴的,战争时账面上的亏损在战后被迅速填平。他指望着麻烦终于过去,可近日收到日本大使馆发来的信件,声称要在百乐门大舞厅举办“日本军政工商迎春舞会”,请他务必配合。

他明白这配合,就是请他们一顿霸王筵,不单赔场地,还有酒水吃食,外加这里的红牌舞女们。

亏本生意,他从来不做的。可这回是日本人,法租界又摆明了沉默是金,可以倚靠的靠山尚未靠牢。这让袁经理觉得他脖子上的脑袋随着这份信的到来有点不太稳当了。

他还是想要那颗脑袋的,场子和菜肴酒水都没关系,唯有那群莺莺燕燕,在这个关乎他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倒被人领头跟他计较起民族气节了,坚决不肯在那天出台接待。

想到这里,袁经理一撇嘴角,冷笑数声。

可笑不可笑?卖大腿的跟他来讲气节?要真有气节就不该应聘百乐门的舞女!不过是靠那点子让男人寻开心的小资本混得今朝穿金戴银,这会倒想起气节来了?

枪打出头鸟,袁经理思忖,是要对领头的红牡丹陈曼丽做些工作了。

他的绿豆小眼扫进舞场。

舞台上,两个战后新冒尖的小歌女手挽手,摇臀摆裙唱:“你是我的小亲亲,为什么你总对我冷冰冰?我要问一问,请你说分明,你对我呀可真心,你呀你,你是我的小亲亲,为什么你总对我冷冰冰……”

舞池中,醒目的就是一红一白两条身影,目前势头正盛的两棵摇钱树。

他望了望舞得心不在焉的雁飞。

除了总是和他对着干的红牡丹,这白牡丹也越来越让他琢磨不透了。

他还记得当年是他将她招了进来。

就在他的办公室里,她一推门进来,他就觉得眼前一亮,想,真是一个顶级货色。

他问她:“知道做舞女是干什么的吗?”

她的嘴角一翘,说出四个字:“普度众生。”

他惊讶,问:“怎讲?”

她几乎是用带点天真的样子说:“在男人堆里普度众生,换贡品过活呗!”

他满意了,这个聪明剔透的十六七岁的女孩已经有豁开了身子下海的准备了,会是一棵茂盛起来的好苗子。

那天,他教训陈曼丽和谢雁飞:“日本人的舞会我是不得不接的,两位悠着点。”

陈曼丽简直是在用鼻孔看他,“东洋货骚,老娘向来不吃的。”

谢雁飞则默默地坐在一旁,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眼神不知道飘在哪里晃悠。

他的心一沉,想起谢雁飞那位财大气粗的干爹最近又是组织抗日捐款慈善大会,又是做了民间义勇军的名誉顾问,怎么着对她都会有些影响吧!

此刻他也管不了那向来魂不守舍的白牡丹,且调教好带刺的红牡丹再说。

他再望陈曼丽,她正情意绵绵地伏在一个俊秀后生的肩头上,双眼微闭,陶醉在《小亲亲》缠绵的音乐里。

袁经理恍然一悟。这后生出现了很多次了,他认得他,是金融大亨徐某人的独养儿子。第一次是被一群开洋荤的大学生夹着来的,做了买单的冤大头,却艳服不浅,被陈曼丽推了好几张台子去招待。

可见是自古嫦娥爱少年!只怕这位小开的老子尚不知情,不然哪会让毛都没长齐的儿子混到这里来?

他不动声色地挤到陈曼丽身边,在她耳畔说了两句话,陈曼丽的眼睛猛地张开,脸色一端,盯着袁经理说:“出去讲。”

雁飞扫了他们一眼,没了心情,对舞伴道声“抱歉”,也退下去,先去酒吧喝酒,有点愁,消化了,抚着微红的双颊,进了更衣室。

陈曼丽正坐在白炽的灯光下狠狠抽烟,要把烟圈吞下。

雁飞走过去,拿她的烟过来,吸两口,再递回她。

她说:“老袁要找平华的老子。”

“只要你答应那天出席日本人的宴会,也不再撩拨我们一起罢工是吧?”雁飞坐到她身边,“曼姐,是你多情了。多情不好!”

陈曼丽苦笑,“小谢,还是你修炼的道行高深。老袁真要去告发的话,只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平华了。”雁飞说:“那就不要见了。早晚也是要见不到的,何必呢?”

陈曼丽摁灭烟头,“得一刻快乐便享一刻,不就是还有一两个礼拜吗?不就是陪日本人跳跳舞吗?”说罢站起身子来,掷下烟头,踉跄出门。

雁飞微不可闻地呼了一口气,黯黯地看着自己的影子。白光打到地上,就那么一团黑,四周是空蒙的。她调整了姿势,跷起二郎腿,哼起小曲子。

有了些声响,不零丁了。

日本人的舞会在大太阳高升的下午开始举行,还派了一支四五十人的军队在百乐门的大门做了仪仗队。

这是表面上的说法。

打从南京沦陷后,日本人屠城的行为还是被人透了风出来,新近成立的汪伪政府辖下特务又在租界暗杀了不少爱国名流。可他们也怕中国人以牙还牙,也确实有中国人在以牙还牙。所以保障是免不了的,竟还放话给法租界当局,要他们万分注意舞会当日治安。

雁飞看着百乐门楼顶高高的旗杆上挂了太阳旗,青天白日下又升了一轮刺眼的太阳,像心里泅出的一团血污。

眼睛一晃,昏眩了。旁边有人扶住了她。

“雁飞小姐!”是藤田智也?

雁飞定神,再看,确实是旧识藤田智也。

他以前只穿西装,如今却着了神气的军服、马靴,腰间配刺刀,神情肃穆。

雁飞往后退几步,暗生戒备。

“藤田先生?”

“是!”藤田向她鞠躬。

“你是日本军队里的人?”雁飞看着他的眼睛。

藤田智也不躲她,略严谨一笑,他真不适合笑。

“只是文职。”

雁飞移开目光,欠欠身子,往门里去。

“百乐门可从来没在这样的时间,用这样的方式迎过客!”

舞厅已整顿干净,舞台的背景也是太阳旗,无处不在的,还照耀在百乐门闻名上海的爵士乐队头上。乐师们蔫着头,如同罪人。

在场的日本人熟稔这样的庆祝场合。军装的、和服的、洋装的,拼命华丽铺张得像主人。他们都有高昂的兴头,胜利的喜悦。

又要庆祝了。第几回了?是冲刺的快乐,麻痹神经的,随心所欲的,国内等闲享受不到的,是天皇的恩典。

舞厅最佳位置都是给穿军服的,雁飞看见藤田智也也在那边。舞台上的横幅写的是“军政工商联欢”,是日本字,像中国字。他们把“军”放在最前面,笔画像刀锋。

百乐门的舞女们不得不从主角沦为配角,由监工袁经理领着,在回马廊的暗处和装饰壁花一排站好,都是等待挑选的。

有个穿和服的老女人踩着木屐到雁飞跟前,先是一股日本樟脑味,陈腐的。女人掩着嘴笑,塞给雁飞一个小圆牌子,上头刻了数,是个“9”。

这壁的舞女们都被身不由己地编了号。

陈曼丽站在最前头,头发卷过了,一边乖乖贴在头上另一边垂下来,三分乖七分倔。眼睛又黑又亮,嘴唇又红又艳。她是尖盘子脸,衬着鸡心领子的红洋裙,下巴连到锁骨,坦然露了胸前的白,奋不顾身的。

下面的裙摆只过膝盖,上面肩膀是半袖,都绣了蕾丝边。人裹在火里,又从火里生出来。

她招雁飞过来,挤眉弄眼,“你看我果然好运道,拿了个‘6’,正好六六大顺!”

雁飞蹙眉,“我跟你正好倒一倒。”

“平华果真是个童男子!”陈曼丽凑近雁飞小声说,倒不脸红。

雁飞轻笑,“有无包红包给他?”

陈曼丽晃晃荡荡地笑,“我包了老凤翔的五根条子给他,他的眼睛瞪得比牛眼大,吓坏了!”

“曼姐!”雁飞没了笑。

这个陈曼丽今天太过擅越了,雁飞觉出不妥。

台上开始奏乐,是日本歌,乐队奏得准,是不得不准。日本人逐个说话,也授奖,不是正规的勋章,但也是战场上的奖。

舞女们聊赖着,直等着有人示意。

日本歌毕了,即将狂欢,要奏西方乐。日本人得挑舞伴了。舞女们等着,慌着,不知道谁先来。

一个胸前才得盛赞颁了奖牌的矮个子军官站起来,他是收获最丰的,所以有了优先权。他同同仁们谦让过,最后自然当仁不让,领先往舞女中一指。

指的是陈曼丽。

也难怪她,一身的红,扎在这堆赶着往素里扮的舞女中,是招眼的。

发牌子的日本女人来了,笑嘻嘻的,也会说中国话,“长古川大佐请你去跳舞!”

她是头一个呢!是给获奖人的奖励。

陈曼丽跟着日本女人走到舞厅中央,忽停了步子。爵士乐队的人先注意到,不知怎地也停了奏乐。

全场肃静,日本女人疑惑地回头。

陈曼丽就站在那舞池子中央,“格格”一笑,好像是春天第一朵鲜艳的花儿,要准备怒放的。

她举起手里的牌子,大声说:“今朝我真是运气老好的,抽到一个‘6’,运气可真好!这不,正赶上这位矮长官要找我跳舞呢!”

在座的日本人,听不懂汉语的,不知道这舞女到底要说什么,听得懂汉语的都觉着不对劲,互相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陈曼丽举了手,场子里又安静了。她垂下手,冲那长古川一撂牌子,圆滚滚的牌子一路滚到他脚边。他的八字胡抖了一下,要愤怒了。

“曼姐!”雁飞轻叫,被袁经理死死拉住手。

陈曼丽歪了歪头,头发掩不住俏皮的表情。

“可惜我真不想嫖东洋骚货啊!怎么办呢?”

日本人群骚动了,长古川的手往腰间伸过去。他听得懂中文。

“她在找死!”袁经理低声吼,喝住开始惊恐的舞女们,“你们都消停些!”

陈曼丽还没说够,指着长古川,叫:“喂!你还没我高,我都能看见你秃顶上的皮,怎么配给姑奶奶我伴舞?我看着这里倒是有俊俏的。”手指掠过几个年轻的日本男子,也包括了面无表情的藤田智也,指完一叉腰,“可惜姑奶奶今晚没兴致嫖你们了”。

一扭身,甩开裙摆扭着臀往门口走。她像一团蓬勃的火焰,烧了个彻底。

雁飞大叫一声“曼姐”,同时,枪响了。

所有人只看到那团火红的影在门口照进来的一束光中倒下去。

只有片刻,火焰熄灭了。

雁飞挣脱了袁经理牢牢拽住她的手,跑到陈曼丽身边。

陈曼丽侧脸躺着,鲜血从她的背部汩汩地流出,终染在地。大朵的红,开在百乐门的花岗岩上。

她望见了雁飞眼中积聚的泪,轻轻吐了气,“小谢,原来你是会哭的啊!”

雁飞不敢伸手碰她,只是捂了面孔。那红从指缝里渗进来。她的泪再渗出去。

陈曼丽嘴角有笑,瞑目了,只有雁飞听到了她的最后一句话。

“我也算是干净地走了!真好!”

血,蜿蜒地流淌,真开成了一朵娇艳的花,娇艳得在春天枯死的梅花。

春天里的寒风侵入了骨头,扑面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红。

雁飞从一团黑暗挣扎出去,迎头朝着红光走。光影轮回,一团红影向她招手,她跑过去,看清楚,是陈曼丽,但又不是陈曼丽,是一张白岑岑的脸,身上也不是红色洋装,是束领旗袍。

很熟悉,也很陌生。

那人也喜欢用一手叉着腰。

她说:“小雁子,你不认得我了?”

然后,雁飞醒了,揪着被子半躺在床上,满眼的黑。她在夜里总是睡不好,旧的梦没走,又来了新的梦。

缓缓想起来,她又梦到了唐倌人。

雁飞有点渴,掀开被子起身下楼去灶庇间。

热水瓶是空的。

雁飞心里凉,苏阿姨惫懒了。她不是一个治下严谨的主子,想当年唐倌人支使得她和李阿婆把事情做得井井有条。

又是唐倌人,她想她忘不了她的。

雁飞从碗橱里端出一碟紫砂茶壶和小杯子。

她怎么忘得了她呢?

这套小壶小杯子还是当年她送的。

她教她茶道,拿出这套周小开从宜兴带回来的茶壶杯子送她。

雁飞帮着先烧水,就像现在,她烧水。

那时候,她趁烧水的片刻跑到弄堂里看别的女孩跳橡皮筋,翻飞的花样,自由自在。

她羡慕,就自己跳,没有伙伴,没有橡皮筋。

李阿婆过来拧她的耳朵,“丫头片子,烧个水也能小差开到外国大马路去?”

很疼。

就像现在,雁飞缩了下手,刚才一开小差,手指碰到了铜壶,烫到了。

向抒磊竟肯绑橡皮筋让她跳。

他们将橡皮筋的一头绑在椅子腿上,另一头绑在他的腿上。她的花样落到实处,从地关开始,过了膝关、腰关、肩关、顶关,最后橡皮筋举过了他的头顶,是最高的天关。

可她有惊人的弹跳力,连天关也能过。

那时不过十五岁多,身形窈窕了,脱出成熟的形,每一处都是软的。

他看得入迷。她就偷偷看他,目光一触,都红了脸。

也是开小差。

她总是无时无刻不在开小差,魂魄从来没有归过位。

雁飞轻哂自己,提了水壶,回到客堂间,开一盏靠沙发的落地灯,在茶几上铺上厚厚的绒布,把水壶放上去,再回灶庇间拿了紫砂小茶壶茶杯过来。

茶叶是现有的,王老板送来的安溪铁观音。她都没什么空喝,今夜有心思,就拿来试试。

旧的杯子,新的茶。

雁飞将杯壶都展开来,一字摆开。

温壶烫盏,沸水在杯壶中起了白白的热气,熏热了她的脸,温热了她的眼。

在百乐门上班的第一天,一群小舞女挤在盥洗室梳洗妆扮,没人给她让位子。

陈曼丽端着脸盆走过来说:“快洗吧!洗好出去兜一圈,管保你转到好台子。”

雁飞把铜壶放下,瘫在沙发上。

泪刚才被蒸走了。

静谧的夜里,发出“笃笃笃”急促的声响。

雁飞先没理会。

“笃笃笃笃”,声音更急促。

雁飞疑思,站起身去开门,留一条缝,一只手伸进来扳住。

“雁飞小姐!”竟是藤田智也!

雁飞本能要关门,他力气大,用力一推,人是进来了。前天井的铁门是关上的,他应该翻了墙。

雁飞不免惊恐,放沉口气,“藤田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藤田智也靠着门,一步步走进来,坐在她的沙发上。原来手臂受了伤,还流血了。

“穷寇入巷,向你求救!”

雁飞的手扶到门锁上,沉住气,看着他臂上的血流到她的波斯地毯上。都是红的,也看不出来。

藤田智也紧盯着她,又往门边一扫,“我送你的粮食救了不少中国人吧!”

雁飞的手紧了紧,又松了,欠个身,“我还欠你人情,不提真忘了。”

她也坐到沙发上。

楼下的响动惊醒了苏阿姨,她跑出来看,望见藤田智也,惊疑不定。

雁飞继续她被打断的动作,温壶烫盏,边吩咐:“拿纱布来。”转头对藤田智也说:“我可没有治刀伤枪伤的药——”

藤田智也一笑,“权当生死由命。纱布就够了。”

苏阿姨领命拿来纱布,雁飞又吩咐:“去睡吧!明早一切照旧。”

苏阿姨小心答诺,又偷偷瞅藤田智也,他正自己给自己包扎伤口。血不住流,伤口似很深。苏阿姨惴惴不安,退了。

雁飞目不斜视,倒出铁观音。她的架势依旧继续。

“雁飞小姐真是好兴致,三更半夜表演茶道。”藤田智也沉沉看她。

雁飞伸了手,就按在他适才绑好的伤口上。他是吃痛的,但不回避。

她说:“藤田先生也好兴致,三更半夜血战沙场。”

“你们的人,很疯狂。”

雁飞瞅他一笑,“彼此彼此。”

他皱了眉,“这样很累。”

雁飞说:“凡事有因才有果。”

他问她:“你的因果呢?”

她不答了,开始悬壶高冲。把铜壶提得高高,注水入紫砂茶壶,茶叶上下翻滚,清幽的茶香四溢。

藤田智也深深嗅一下,说:“铁观音?不过水不好,上海的水早没了江南水的那种柔软清润的味道了。”

雁飞睨他一眼。

“我差点忘记藤田先生是品茶高手!”

藤田智也就看着她上下几下,冲好茶,准备回壶。

“每次都称我叫‘藤田先生’,听起来太累,我有个中国名字。”

雁飞斟茶,斟到一只只紫砂小杯子里,“哦?日本人还有这个雅兴起中国名字?”

藤田智也执起茶杯,先轻闻,再轻抿。

“饱山岚之气,沐日月之精,得烟霞之霭,食之能疗百病。好茶,好功夫!”他倾身子过来,像要透露什么,“我叫‘王亚飞’,王老板的‘王’。”

雁飞手里的壶歪了一下,茶水洒到托盘上。

他再说:“‘亚洲’的‘亚’,‘谢雁飞’的‘飞’。”

雁飞放下铜壶,自饮,自品,饮完才轻嘲,“好名字。我不得不承认你真是‘中国通’。”

藤田智也不管她的冷嘲,说:“那舞女的尸体明日可以从虹口军部领回去,叫你们那位舞厅经理去吧!”

雁飞捏住杯子,紧紧的,几欲要碎,可惜力道始终没有那么大。她只能道:“承你关心了。”

门铃跟着响了。

藤田智也抓住她的胳膊,道:“记住,你还我的人情还没有还尽,以后还会有人情欠我。”说完放开她,还是躺在沙发上,闭目,不动。

他的力道大,捏得她生疼。片刻的话语刺在心里,绕几圈。意思明明白白。

她是通透的,审时度势的,片刻间有了主意。

雁飞镇定自若去开门,一扇大门,再有外面的铁门。

“谢小姐!”

雁飞惊愕,站在面前的是展风和徐五福。她低叫:“怎么是你们?”

眼前的展风和徐五福都是一副深色短打装扮,又利落,收了袖口衣襟。可以隐藏到黑夜里。

雁飞忙闪了身子出来,关上铁门,将他们两人推到拐角再问:“你们到底帮着王老板在干什么勾当?”展风没吭声,徐五福看展风脸色行事。

雁飞没好气地小声说:“何必瞒我,这副模样还能往好里想?是打手还是杀手?”

徐五福心里一慌,又觑展风几眼。

展风看向雁飞,为难,“雁飞!”

雁飞说:“明朝我同干爹说去,你们这样业余的,怎么能暗里做杀人放火的勾当?你给我安分些,好好照顾归云!”

“雁飞,我和归云已经解除婚约了!”展风低叫。

雁飞一震。

“她也愿意的。”展风着急补充。

雁飞态度淡了,眼神陌生了,看在展风眼里,愈加飘忽悠远。

“倒是我多管了闲事,也不必替归云来担待你的安危了!”

她收敛了一些态度。

展风急得抓耳挠腮,竟没想到这话把她逼远了。她的感情又这样收放自如,他力逮不及,只好又唤:“雁飞——”

雁飞说:“你们自己好自为之,没有金刚钻,别逞强去揽瓷器活,日本军人都是千操百练的,万不会栽在你们几个小毛头手里!”

话完了断然转身,展风欲拉住她,又不敢,眼睁睁看她回了门里,连句“再会”都欠奉。

徐五福不得要领,说:“这位谢小姐好大脾气,说翻脸就翻脸。”

展风不语,心里凉了一片。似乎没了归云,这雁飞就飞远了。

“他们宰了那倒卖古董的,我们却把人跟丢了,怎么跟向教官交代?”徐五福问。

“本来就是要解决那汉奸,咱们私下跟了这个,向教官恐怕也会有意见。”展风道。

“可几个兄弟努力,也伤了那人,说不定还是接头的日本人,就这么放弃了?”徐五福不甘。

“谢小姐说得对,我们功夫还没到家。”展风说,“明朝到工厂里跟着向教官好好加紧训练,不能让人小看了。”

他有气了,是气馁。一路小跑,徐五福不明所以地跟上。

雁飞回到客堂间,藤田智也已歪着休憩,连一旁的茶都喝了两小杯。见她回来,就望着她,嘴角往右边一勾,微微一笑。也是风流倜傥的。

雁飞恼了,说:“记住,你欠我的人情以后要还的。”

他说:“我就是准备了要还的。”

雁飞又不恼了,眼睛微微眯了,她也是妩媚的。

“我早知道藤田——王先生是个爽快人。”

换他迷离了,尽管迅速正了色,但雁飞已看清。

色字头上一把刀。她唯能利用的,也只有这个“色”字。

薄弱的又丰厚的资本。

当初她规劝陈曼丽不要太痴心,说:“我们的这点资本也只能这样折腾,可不能透支。”

陈曼丽笑说:“我哪里有小谢你‘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本事啊?”

她自嘲地笑,一个没了身体和灵魂的人,才有这样的本事去骄傲。

展风那种少男情怀的迷恋,对她来说,只是负担。

那眼前人呢?

她与他恢复如常的目光相触,较劲,又都看不清对方。

太费力。

雁飞施施然上了楼。

这日本人送镯子给她时,没有说多余的废话。但她跟着王老板有些日子,也识得辨别一些玉器古董的真伪。

这手镯,绿得温润,戴久了有生气。是真得好货,也是古货。

她想,她在藤田智也这里并没有失算。

他送了这只玉镯,宣告了某种程度上她的胜利。她怎么不懂得利用这些在男人心头取得的胜利?

当陈曼丽倒下,她失声痛哭,不顾忌场合。

长谷川朝她又举起了枪。一个人伸手挡下来,说了几句日本话。她知道,是藤田智也。

他说完,专注看她。

后来他们把陈曼丽的尸首拖走,罚她跪着当众擦拭血迹。

这是屈了自尊的。她的心冻住,拿了抹布,用力擦,擦来擦去,抹布上沾着的血迹总是来回蹭到地上,永远干净不了。

泪涌出来又被逼回去,终至在面孔上,冻住了。

她的面色是僵的,对做监工的日本女人说:“拿个水桶过来!”

日本女人惊了,因她一脸的若无其事,竟真的乖乖送了水桶过来。

她嗤笑。

你硬了,他就软了。简单真理!

她洗涤抹布,把一桶水染红,地上到底还是擦干净了。打仗时,报纸都说“一寸山河一寸血,黄浦江和苏州河被烈士的鲜血染红了”。

多夸张!实则都不必一场雨,上游的水流下来,血就被冲个没影。

站起身来,自己身上染的血没干净,像白旗袍上又绣了红梅花。忽忆起自己有一件绣了红梅的白旗袍,是第一次在百乐门过生日时,陈曼丽送她的。

“在你的白里,镶上我的红,一举两得!”她笑得浪荡而真挚。

没想到她死的这天,也在她的白旗袍里镶上了她的红。

她终至是被放了,一身血迹地从藤田智也身边路过,还能冷冷出口:“哪天可以领回陈曼丽的尸体,特烦通知我一声。”

这个人帮了她,也是欠了她的债。因他的话,让她不死,还要受罪。她恨了。漠着脸,一身狼狈地走出百乐门。

红白牡丹从没这样落魄过。

雁飞直直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怎么可能?

发生的一切,她从来都只能承受。

那句“那舞女的尸体明日可以从虹口军部领回去”,她的心恸了。

怎么豁开了身子还会觉得冷,还会觉得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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