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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最后一掌

最后一掌。

朴戾一掌拍向柳折眉的胸口,这一掌没有什么花巧,它的威力全在朴戾数十年的功力之上,一掌既出,无法可挡!

强到了极处的掌风,反而没有了声音,也未带起什么尘土砂石。

来势很慢。

柳折眉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朴戾满面的微笑——孤狼对着猎物的微笑。

他退了一步,但身后被朴戾的掌力余风罩着,他退不了。

左右俱是一样的,这一掌,隔绝了他所有的退路,除了接掌,他无路可避。

如何是好?

柳折眉心下有了一个决定——无论朴戾有多强,他非把朴戾阻在这里不可,否则无益谷上下百余条人命,岂非断送在朴戾手里?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一定要把朴戾留下,至少,要重伤他!

只可惜,他再看不到她了——

在这生死之际,他最终想起的,竟然是她——他一直拥有,却从未珍惜在意过的妻——他的妻——

朴戾的掌已递到了面前。

他出掌迎了上去——只是在这生死关头,他竟还是分心着的,分心想着——她到底是否安好?如果他死去,她该如何是好?他其实——是不是应该早早为她想好退路?她其实——是可以再嫁的,因为虽然他娶了她,但三年来,他存心地留着她的清白之身,就是因为——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掌虽出,但真力流散,已不能由他控制如意——柳折眉心下大震——为什么他会因为她而深受影响?为什么在此时此刻他所思所想的依旧是她?难道——其实他一直是——爱她的?

“砰”一声,他与他的手都击中了,击在了人身上。

同一个人身上。

这个人是刚才自一边闪出来的,身法并不十分了得,但朴戾这一掌来势很慢,所以想从旁插入并不困难——只要——不怕死——

同时柳折眉的左手剑也挥了出去——他以柳枝迎敌,本就是为了掩饰这缠在他腰上的软剑,为了这最后一击而做的铺垫。

他一剑刺出,容易得超乎想象——他丝毫未伤,这一剑全力而出,而朴戾与他隔了一个人,却看不清他的动作,并且两人离得实在太近——只隔着一个人与两支手臂的距离,更何况柳折眉是有备而发,这一剑,直直自朴戾的右肋插入、后背穿出,一串鲜血自剑尖滑落。

朴戾受此一剑,自是重创,大喝一声,猛然把体内残余的真力并掌推出,全部击在中间那人身上。“啵”一声,连柳折眉带那人被朴戾的残余掌力一下推出去十来丈远,撞在山壁之上,尘土簌簌直下。

“老夫纵横江湖几十年,今天竟然伤在两个小辈手里!难道是天意不成我大事?真是天意不成我大事?”朴戾身上剑伤触目惊心,血如泉涌,但他迟迟不倒,反而仰天厉笑。

“岭主!”蛮龙岭的数名手下急急掠了过来,扶住朴戾。

“我们走!”朴戾面目狰狞,指天骂道,“天岂能阻我大事!待我伤好,看我金龙朴戾血洗无益谷!”

朴戾是蛮龙岭之主,朴戾一伤,蛮龙岭锐气顿挫,无益谷乘势反击,片刻声势大振。

情势至此已是不能不退,蛮龙岭收拾残兵,片刻间退得干干净净。

柳折眉缓缓自朴戾掌劲的震荡之中回过气来,刚才扑入他与朴戾之间的人就倒在他怀里。

山壁上跌落的尘土掉了那人一身,以致看不清那人的身形与容貌,但这人其实非但救了他柳折眉,而且救了整个无益谷——若没有这一扑,他根本没有机会重伤朴戾,今日也就不死不休了。

他缓缓把那人翻过身来,朴戾何等掌力,这人受了自己与朴戾合力的一掌,再受了朴戾伤后倾力的一掌——只怕——是大罗金仙也回天乏术——

他还没看清楚那人是谁——

“柳夫人!”远远地有人尖声惊呼。

柳折眉的手僵住了,他的袖子刚刚停在那人沾满尘土的脸上——没有擦——

有人奔到了他的身边,满头大汗,惊恐地道:“那,那是柳夫人——她——”

旁人在说什么他一时都听不见了,声音变得很遥远。

是——她——?

不会的,不会的,老天一定不会那么残酷,她——她是那么淡然的女人,怎么会做出这么冲动的事?她——她向来不喜欢打打杀杀,怎么会一头扑入他的战局之中?她——不是要离开他的吗?

不是的,不是她,她很温柔,她不爱血腥,她性子很随和,不会做出这么决绝的事,她不会的,她不会忍心让他有一点点不悦,她不会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之间会知道了那么多她的行事心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了解她,但——他就是知道!

她不是很爱他吗?

她怎么可以这样对他?他——刚刚才知道他是爱她的,她怎么可以就这样弃下他?不会的,执不会的,她怎么舍得让他难过?她怎么忍心如此——绝情——?

好像有很多人在对他说话,但是他听不见。袖子缓缓而僵硬地擦过怀中人的脸,尘土褪尽,露出的,是一张原本淡然而柔倦、如今因为重伤更加惨淡的容颜。她竟然没有昏过去,竟然还在对他淡淡地笑:“我——我本来,是——”她的声音微弱了下来,他缓缓低头,她的气息拂在他颊上,只听她强撑着在他耳边低语,“——我本来,是想与你同死,但——但不行的——”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不行的?她在说什么?她跟来无益门,就是为了要和他同死?可是——看她做了什么?她不是要和他同死的吗?她怎么可以先死在他前面?不是——要同死吗?

“你——始终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能没有你而活下去——而你,却怎么能不为了他们——而活下去呢——”她淡淡苦涩地笑了,“我——终究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柳折眉全身都是僵硬的,他想摇头、想大叫,不是这样的,但他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抱着她,双手在颤抖。

她看着他,微微一笑,至少,她是死在他怀里的,这样,也弥足自慰了。她这辈子什么都没做,只是嫁了一个她爱的男人,然后为他而死——她不怨,真的无怨。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柳折眉呆呆地看着她闭上眼睛。

旁边站着的,是战后余生的数十位无益门的兄弟,甘邯与何风清就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呆若木鸡的样子,心下都暗惊,不知这位佛根佛性的柳公子要如何承受这个打击。

眼见慕容执是活不成了,何风清劝道:“居士,把嫂夫人抱进去吧,这里风大。”他与慕容执有过一路之谊,见她落得如此下场,心中也是酸楚。

甘邯就实际得多:“柳居士,嫂夫人定不愿见你如此,你要她放心,就不能——”他还没说完。

柳折眉突地淡淡一笑:“也好,你先走,我跟了你去——”他微微咳了一声,血丝溢出了嘴角,他在与朴戾交手之际就已经真力逆转,如今一阵大惊大悲,早已真力散乱,自伤经脉。离相六脉功是一等一的内功心法,逆转之后也就一等一的厉害,内力越高,逆转之际所受的伤也就越重。他并没有说假话,以他真力逆转之势,很快他就可以和她一起去了。

甘邯与何风清闻言变色:“居士你——”

只见柳折眉闭上眼睛,身子微微一晃,倒在了慕容执身上。

甘邯与何风清愁眉不展。

蛮龙岭与无益谷一战败退之后不知何时还会卷土重来。

可——看着躺在床上的两人,就是上官无益也笑不出来。

慕容执伤得很重,至今一息尚存,是因为她是前胸背后同时受击,柳折眉的掌力抵消了朴戾的部分掌力,伤她最重的却是朴戾受伤之后反扑的那一掌。

最麻烦的是柳折眉,他只是真力自伤,伤得本不算重,但却因他有心求死,结果真力是越转越无法抑制,再躺下去,就是走火入魔之势。

“我已经飞鸽传书给肖楼主,请他速速前来,不知道——”何风清黯然摇头,“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

甘邯也是摇头:“我本以为以柳居士的性情,不至于——”他没说下去,但大家都知道他的意思,以柳折眉一向平静得近乎古井无波的性情,说他会因为妻子的死而放弃自己的命,那实在很难令人相信。

上官无益苦涩一笑,他的伤也未痊愈,但在床上躺不住,非要坐在这里——人是为了他无益谷伤的,他难辞其咎,“我不知道原来他是很爱他妻子的。”他说话不怎么会转弯抹角,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但却是事实。

何风清伸手去按柳折眉的脉门,眉头深蹙:“他的真气如此凌乱,我很担心,即使是他醒了过来,只怕他一身武功也会保不住。这着实不像一般因为伤痛而引起的真气短暂逆转。”

上官无益点了点头,苦笑道:“她呢?”

何风清转而搭慕容执的脉门:“柳夫人是伤得极重,但现在焦大夫用金针压住,一两天内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变化。上官谷主,你通知慕容世家的人了吗?”

上官无益尴尬地道:“通知是通知了,但不知道慕容世家会有什么反应,他们的女儿女婿全都躺在这里,我怕无益谷当不住他们兴师问罪。”

何风清摇了摇头:“这个你不必担心,公子会帮你分说,慕容世家再如何权势惊人,也不能不讲道理,”他笑笑,“论讲道理,哪有人讲得过我们公子?”

上官无益眼睛一亮:“是七公子?”

何风清似笑非笑:“你说呢?”

“我还没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公子爷——”上官无益苦笑,“这回因为无益谷的事,连累了这么多大人物,我真是——”

何风清拍了拍他的肩,正色道:“这不是为了你无益谷,而是因为义气所驱,责不容怠,我们帮你,并非为了你,而是为了无益三宝,为了一种——正气。如此而已。柳居士是因为如此,我们何尝不是?你不必自责,而应该更有信心,因为有这么多人在帮你。”

上官无益呆呆地看着床上的两个人,不知该说什么。

甘邯突然道:“我们或许可以以外力强行把柳居士的真力逼正,迫他清醒过来,柳夫人的伤势并非无救,他一意求死,其实对柳夫人伤势无补,只会令她难过而已。我们若能令他清醒,以柳居士的才智,应该不难想清楚这一点。”

“正是正是!”上官无益大喜,一跃而起,“这是个法子,来来来,我们试试。”

何风清想了想:“柳居士的武功在你我之上,要迫他真力转正,要我们数人合力。”

“这有什么问题?”上官无益毫无异议,即使他伤势未愈,“救人如救火,我们立刻开始如何?”何风清终究考虑周到:“且慢,我们应该找焦大夫在一边看守,也好以防万一。”

“极是极是。”上官无益连连点头,挥手挥脚,总之,越快越好。

三人开始为柳折眉压制真力,才发觉比想象中困难许多。

上官无益按住柳折眉的眉心上丹田。

何风清按住柳折眉心口中丹田。

甘邯却按住他后心风府穴。

三人甚有默契,一起运力,把内力缓缓输入柳折眉体内。

但几乎同时,他们都惊觉有反击之力!

柳折眉的真力竟然一意排外,他们刚刚输入内力,登时一股真力涌来,强力与他们的内力相抵!似乎他并不容许外界的力量干涉他的真力运行。

本是有意相救,却成了拼比内力的结果!这完全出乎三人意料之外!柳折眉的内力非但只是相抵,甚至隐隐有反击之势,叫人不得不极力相抗!

此时此刻,尽管三人心下骇然,却已进退不得,只有奋力相抗的份,现在他们不求救人,但求能救己就已是万幸了。

怎么会这样?

过了一盏茶时间,三人都已额上见汗,柳折眉的真力却好似丝毫未损,依旧源源不绝,无休无止地向他们迫来。

上官无益心下暗惊,若不是三人合力,只怕他们都要伤在柳折眉的内力之下了!柳折眉能与朴戾相抗数十招,并非侥幸,而是实力,难怪他能够重创朴戾了!这不仅仅是慕容执为他创造了机会,更重要的,是柳折眉自身的实力!

就在三人都觉得没有希望了的时候,传来的内力渐渐变弱了,这并不是柳折眉力竭,而是这种对抗突然停止了。

三人都是暗叫侥幸,各各收回自己的内力,暗暗喘一口气。

出了什么事?

三人缓过一口气之后,同时睁目。

只见柳折眉缓缓睁开了眼睛,皱起眉头,看着他们。

一时之间,三人不知是该欢呼还是狂叫,惊喜到了极处反而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你醒了?”三个人异口同声地道。

柳折眉点了点头,却并没有欢喜的神色。

何风清极快地道:“柳折眉,柳夫人之伤并非无救,还请你不要一意孤行,否则,就辜负了夫人救你的一片心意,也让我们一片苦心付之东流。朴戾大敌在外,你要为我们保重才是。”

上官无益也是急急地道:“极是极是,柳折眉,你千万不能寻死,否则我上官无益也只能跟着你们一起去了,你们若为无益谷而死了,我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

甘邯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上官无益说话的时候点了点头。

他们都忘了该叫他“柳居士”,而直呼“柳折眉”,仿佛那佛根佛性的“柳居士”已经从这个人身上消失了,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平凡人,一个“柳折眉”——而已——

柳折眉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他们都以为他不听劝解,三人仍是忧心忡忡地。

其实,他并不是想寻死,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活下来而已——如果没有她。

但如果她可以不死呢?

柳折眉在心中苦笑,那结果——他坐起来,握住自己的手,他自己知道他的一身武功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开始反啮自身,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和师姐一样,气血逆流,经脉寸断而死;如果她可以不死,他当然无论如何要让她活下去,只是,同死之约成为奢望,他——他不能——连累她——她要好好地活下去,那就只有——彻彻底底让她对自己——死心!他是将死之人,永远不能给她爱,三年以来——他的贪心他的犹豫已经造成了她三年的抑郁不乐,此时再不放手,难道真想让她做寡妇不成?

他有了她三年的等待,这一辈子也算有过了一点温柔,娶了她,是他这一生最大的自私与错误!

但——现在最重要的——她不能死!

不看见她幸福,他是不会甘心的!

柳折眉一清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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