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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这一年冬季飞雪连天,窗外梅清竹瘦,疏影横斜。

正月刚过,属于他的那一角院落已被积雪深埋。寒山耸立,北风冻住了潮声,往日的猿鸣鹤唳,均已消失不见。

他终日枯卧,形同僵尸。

整个冬季他拒见女儿。子悦为此哭闹过多次,均被凤嫂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哄了过去。有一次,子悦偷偷溜进院子,扒在卧室的窗外用手指抠动窗缝,悄悄地叫道:“爹爹!爹爹!”

他听见了,却没有回答。

谢停云赶过来把她带走,且千篇一律地劝道:“爹爹很忙,暂时不能见你。”

他听见子悦忿忿地嚷道:“我才不信呢!一定是你们把我爹爹关起来了。我要见爹爹!我要见爹爹!”

后来她越闹越凶,除夕那一夜,他不得不强自起身,到书房里陪着女儿吃了一顿年饭。

为了做到这一点,他提前三日开始服用那盒从波斯人手里买来的“狄努通筋丸”。——药效虽无夸口的那样显著,却也算物有所值。当夜,双臂果然疼痛骤减,可以勉强活动。可惜药性并不能持久。除夕一过,一切恢复原样。

为掩盖病容,他先到热水里浸泡良久,以求脸上有些血色。又特意穿了件宽大的貂裘,遮住满身嶙峋的瘦骨。即便如此,看见他的时子悦还是深受惊吓。她原本是个野气十足的丫头,难得有片刻安宁。那天晚上,她紧紧地缩在他怀里,老老实实地吃饭,显得格外乖巧听话。

临走时她拉住他的衣袖,轻轻地问道:“爹爹,你会死么?”

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刺痛了他。

他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脸:“不会,当然不会。”

那一刻,他的神智忽然又从迷茫与失落中清醒过来,发现他要担心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他开始急切地盼望气候转暖,开始强迫自己吃饭,开始憎恨这令人绝望的冬季。

正月初三,久寂的庭院再次响起一阵带雪的足音。他听见有人迈着沉重的步伐在廊上徘徊,良久,方敲门而入。

在这个时候看见郭漆园——他感到有些诧异。

郭漆园负责云梦谷对外的所有生意与财务,上月中旬帐目结算时,曾到这里来向他汇报过一次总帐。接下来当是一个二十日的长假,他打算陪夫人回江陵省亲。所以他以为郭漆园现在已在江陵。

而此时的郭漆园看上去脸色阴沉、心事重重。

他指着床边的一把椅子,让他坐下来说话。

迟疑了一下,郭漆园道:“有一件事……如若属实,只怕会连累谷主和云梦谷的声誉。属下思忖良久,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双眉微蹙,问道:“出了什么事?”

“谷主可曾听说过‘夜女三更’这个人?”

他想了想,点点头。

——这名字在木玄虚一案时他曾听叶临安提起过。记得当时叶临安大发牢骚,说此女是滴夜楼里最昴贵的妓NU,非但行踪诡密,对男客百般挑剔,且夜资过百,竟比他的年俸还高。

“我已不止一次听人传说,这位‘三更’姑娘来自云梦谷,是云梦谷里的一位大夫。”

众所周知,云梦谷里只有一位女大夫。郭漆园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吴悠”两个字。然后他看了慕容无风一眼,发现他的脸上毫无表情。

做了几十年的生意,郭漆园阅人无数,当然知道有些人惊讶时脸上的表情会很丰富,而有些人则恰恰相反。

果然,沉默了片刻,慕容无风毫无所动,只是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四个字:

“胡说八道。”

郭漆园道:“开始的时候我也不信,认为是谣传。可事关吴大夫的声誉,我不得不派人调查究竟是谁在背后散布流言——”

“这件事,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听说的?”慕容无风忽然打断他的话,问道。

“两年前,翁樱堂曾悄悄告诉我,听风楼里有位酒客家财万贯、自命风流。到这里想见三更姑娘,结果惨遭拒绝。他于心不甘,便雇人半夜盯梢。见她五更出门,乘轿离去,为避人耳目,在神农镇的小巷里穿梭了几个回合,方停在一个叫作‘紫云香’的胭脂铺门口。盯梢的人以为三更就是胭脂铺的女老板柳亭亭。不料过了片刻,那女人又从另一个侧门轻手轻脚地溜了出来,走进了隔壁的竹间馆。”

慕容无风马上道:“我记得吴大夫并不独住,她的身边一向有两个丫环。”

这两个丫环都是谷内老仆人的后代。初入云梦谷时,吴悠年方二八,家门惨变,无依无靠,看上去十分孤零柔弱。他于心不忍,对她格外关照。特地吩咐赵谦和找了两个伶俐的丫头与她同住,照料她的起居。后来听说三人极为相睦,情同姐妹,几乎形影不离。

“是有两个丫环。以前吴悠住在谷内与她们朝夕相伴。可自从陈大夫命她入驻竹间馆后,她便自始至终一人独居,从来不带丫环们出谷。”

他继续为她辩护:“就算是这个人进了竹间馆,也不能证明她就是吴大夫。”

郭漆园表示同意:“我也这么想。所以当时只把它当作无稽之谈,并未深究。直到一个月前,又有一个人向我提起此事,我这才觉得蹊跷。”

“哦?”

“因为这一次遇到她的人是萧逵。”

他的神情不仅愕然,脸色也渐渐有些发白。

——萧逵原籍新安,是近两年入谷的年轻大夫。其人相貌英伟,才华横溢,与蔡宣堪有一比。拜在蔡宣门下,两人诗酒相得,亦师亦友,谷中人呼之为“蔡老二”。此君年少未婚,风流自赏,在女人中大有人缘。一次在手术中乍见吴悠,惊为天人,当夜咏出排句一百行,中有“且抛杯酒行欢梦,守拙独为眼前人”之句在谷中传诵。此后,萧逵对吴悠大献殷勤,为她写下的诗词就有厚厚两册。其声势之大,攻势之猛,比之当年的蔡宣,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闷哼了一声,道:“那种地方,萧逵也去?”

“无非是年轻人猎奇之心作祟。他去的那天正逢县衙里有一群捕快在滴夜楼拿人。两人刚刚完事,听见楼下一片吵嚷,有人举着火把正在查房。三更姑娘怕露了行踪,便匆匆告辞。而咱们的萧大夫则顺手在她的妆台上拿了一件物事留作纪念。彼时屋内漆黑一团,他亦不知所拿何物。待出了大门,在烛光下一瞧,原来是只玉镯。”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那个玉镯,放在几上。

他脸色微变。

那是吴悠的玉镯。据说,是她母亲的遗物。每次手术前,她都会先把它除下来,用手帕包着,放在一个稳妥之处。手术之后认认真真地净了手,再戴回去。一天若有五次手术,她就会将这种仪式一丝不苟地重复五次。有一次,蔡宣不小心将它碰倒在地,摔成两半,眼见着吴悠的眼泪就要溢了出来,吓得他连夜乘船赶到江陵请最好的金匠描补。那金匠果然了得,将断口做了两个金托,再用金链连接。金上又细细地刻了几个佛像,惟妙惟肖。第五日赶回来见她,先自责三千,再陪上无数好话。——看在师兄的面上,吴悠不好发作,这才委委曲曲地收下了。所以只要是谷里常与她合作的大夫,无人不识得这只珍贵的手镯。

“也有可能是偷来的。”慕容无风自然也认得那只手镯,却继续为她辩白。

“我怕事情越闹越大,也这么跟萧逵解释,”郭漆园苦笑,“谷主可知道这位三更姑娘接客的规矩甚是古怪苛刻?她先要丈量客人的身高体宽,如不符合一个固定的尺寸,她拒不接见。”

慕容无风失笑:“有这样的事?”

接下来的话却令他笑不出。

“那个尺寸,”郭漆园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与谷主的身材正好相符。”

他大窘。

“更衣入室之前,男客会先饮一碗汤药,令双腿暂时酸软。”

“那是为了防人用强——”

“她也这么对客人解释,”郭漆园管了几十年的帐,心思慎密,不是十拿九稳的结论也不轻易出口,“我找人弄了一个样品请蔡大夫检查。他说这虽是常见的迷药,难得的是剂量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效程极短,无毒无害,寻常的大夫绝对配不出来。——而且,谷里除了吴悠和夫人,还有哪位女人会知道谷主的身高长短,且寸毫不差?”

他沉默,无话可说。

“此外,客人见她之前,必先沐浴三番,换上一件她准备好的寝衣。”

“这也有奇特的地方?”

“这件寝衣——我冒昧地请人弄了一件回来——经辨认,是谷主的寝衣。大约有人定期从洗衣房里偷出来收藏。”

他本有洁癖,加之时时卧病,所以寝衣甚多,经常换洗。他只知每隔数日便有一位侍女拿走他所有的换洗衣裳,再隔一日将洗净晾干的衣物叠好送回。至于送走与拿回的衣物在数目上是否相合,他从未关心过。

他双眉皱成一团:“你是想说,吴大夫是个偷衣贼?”

“当然不是。她的丫环小月承认,当初吴大夫闻得谷主死讯,悲伤过度、神情恍惚、饮食俱废。为了让她略为好受,小月悄悄地拿了几件谷主的旧衣裳,想给她留个纪念。不料愈发勾起她的心思,每夜只是对衣垂泪。后来渐渐性情大变,动辄发怒,和谁都过不去,——这才弄得大夫们怨声不断。”

他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声,道:“就算这些都是真的,她也不至于因此要去滴夜楼。”

“说道滴夜楼,”郭漆园继续道,“谷主可记得吴大夫的父亲原是朝庭犯官,满门被抄,所有女眷打入乐籍?若不是她父亲的一个学生事先得到了消息,将他的一双儿女藏匿,他们两个只怕也难逃入籍和流徙的命运。”

他点点头。记得当时吴悠初到云梦谷,便是受人辗转所托。她的身世,所托之人亦据实相告。他倒并不介意,招她入谷原是看在她师出扬州名医段石原门下之故。

和所有入谷的学生一样,吴悠经过了一次严格的考试。其它人要两个时辰才能做完的题目,她半个时辰就掷笔而出。答卷简洁精当,切中要害,至今无人出其右,让他大为惊讶。因此入谷之后,对她格外倚重关照。

“而滴夜楼的老板菊烟原籍苏州,与吴大夫同乡——这件事又引起了我的怀疑。经查,她原本是吴家的侍女,因祸被迫入了乐籍,不知怎地又跑到这里来开业。谷主想想,以三更姑娘那样高的规矩,就算夜资过百,一个月也碰不到一个合适人选。所挣的银子,根本抵不上一个普通妓NU。除了自家熟人,这种赔钱的买卖谁会让她做下去?而且,谷里还有另一个传言。”

“什么传言?”

“谷主可知道吴大夫收养着一个女孩?”

那女孩他没见过,不过此事却略有所闻:“听说过,不是很清楚。”

“谷内传言,这女孩子可能是她的私生女。两年前,她曾回过一趟苏州,说是探亲。陈大夫只准了她四个月的假,她却在那里一住七个月。两年后,她的身边突然多了个两岁的女孩,且对女孩的来历三缄其口。若真是好心收养,谷里不乏可托之人。她一个单身女人犯不着揽这么大的责任,背这么大的嫌疑。现在想来,只怕是去滴夜楼的次数太多,不免出了纰漏……不过,这种说法查无实据,不大可信,只能以备一说。”

“所以你认为,夜女三更一定是吴大夫。”

“肯定是。”

在郭漆园看来,事情再明白不过:云梦谷优雅高贵的女大夫吴悠,为情所困,意乱心迷,做出了疯狂之举。她白日开诊,夜间风流,将每位男客都扮作自己的假想恋人,当真是名医名妓两不误。——兹事体大,若传扬开去,云梦谷将颜面无存!

“谷主,纸包不住火。此事若不处置,只怕越传越远,成了人家的笑柄。”

窗外只有簌簌的雪声。

沉默片刻,慕容无风道:“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为什么谷里会有这么多传闻?且全集中在吴大夫的身上?”

郭漆园微微一怔,继而撇撇嘴:“也许因为她是谷里唯一的女大夫。一举一动,不免受人关注。”

“有否可能,她这样做是被人胁迫?”

“看不出有胁迫的迹象。”

“难道她会自愿做这些事?”他怎么也不肯相信。

“依属下看来,她好像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慕容无风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是乐在其中?难不成你也去过?”

郭漆园垂首:“谷主言过了。属下五短身材,腰肥体胖。就是有此妄想,也不够条件。谷主若实在不信,属下倒可以安排谷主亲自去一趟,验明正——”

话未说完,见慕容无风怒容隐现,目色转寒,忙将最后一个字咽了回去。

“这里一直都是读书人的地方,本该清静无为、专心学问才是,想不到也有这么多好事之徒。”

“是啊。好事之人多了,无风也会起尘,无鬼也会死人……”见慕容无风无半点要处置吴悠的意思,郭漆园自觉无趣,连忙望风转舵。

“我看萧逵就是个好事之徒。福州白鹤堂丁大夫那里一直缺人手,正月过完,你就要陈策把他调过去。”

“是。”

“此外,我想见一个人。”

“请谷主吩咐。”

“唐潜。”

“这个好办。如果他在唐门,飞鸽传信三天就可以到。”

“你先去罢。”慕容无风颓然靠在床头。

“是。”

走到门边,慕容无风忽又道:“还有,你去告诉吴大夫,就说今晚我想见她。”

“在哪里?”

“这里,书房。”

……

世事如草蛇灰线,马迹蛛丝,隐于无言,细入无间。

自从认识荷衣之后,他发现自己对女人的了解格外浅薄。他这才想起自己从小到大认真打过交道的女人,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两位。

荷衣是他的净土,他的解脱。吴悠是他的助手,他的同事。

与荷衣相比,他认识吴悠更早,与她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他像熟悉自己的手一样熟悉吴悠在这一行里的习惯与表现。他知道她喜欢用多少号的银针,什么尺寸的手术刀,缝合伤口从何处下手,麻醉时好用哪个配方……合作了近十年,他们已完全达到默契。所以每当遇到有难度的手术而他风痹发作不能握刀时,有吴悠在场,他会比较放心。

因为这一层明显的信赖与偏爱,致使吴悠在这一群眼高于顶、自以为是的师兄师弟中颇招忌妒。渐渐地,谷内谷外都传闻吴悠暗恋“谷主”。每一个人都认为他们是完美的一对,早晚要喜结良缘。为此,她变得小心谨慎,而他亦主动避嫌,除医务之外,两人几乎毫无往来。尽管如此,在他与荷衣离开云梦谷的那段时间,吴悠还是遭到排挤,过不了多久就被遣出谷外。

据他个人的印象,吴悠其实是个沉着冷静的女人,至少在手术台上如此。医会的时候她很少发言,在一群侃侃而谈的男人面前她显得平庸。若问她有什么见解,她则维维诺诺,附会大多数人的说法。比她晚来的人,辈份比她低的人都能在她面前旁征博引、指点江山、滔滔不绝、毫无愧色。她唯一习惯做的事就是不断地点头称是,比那在官场上混了多年的人还知道韬光养晦。有时他会为她的谦虚忿忿不平,故意当着许多人的面提一个很难的问题,一时间整屋子的人都沉默不语,吴悠也跟着垂眼,脸上却露出会心的一笑。在这种场合她永远也不会开口,把聪明暴露给众人。

他为此感到难过,她父亲在朝中便是以耿直遭祸,弹劾他的正是他自己的学生。——也许这就是悲惨的家难留给她的阴影,让她对世人失去信任,怀有恐惧。他觉得自己应当体谅她的难处,为此他改变了作风。他原本对所有的学生都十分严厉,批评起来不留情面,唯独对吴悠一直和颜悦色,从未说过一句硬话。

十年下来,吴悠留给谷人的印象始终是位合格的美人、标准的淑女:说话斯文,行事恭让,对病人更是柔声细语、体贴入微。她有一双无辜的眼睛,脸上充满少女的天真,与人交接半含半敛欲语还羞。除了温柔多情、多愁善感之外,她既无性格也没脾气,以至于陈策向他解释为何要将吴悠调到谷外时,他毫不客气地把陈策训了一顿:“谷里通共就这么一位女大夫,你们还容不下!把她调回来,有谁不服气,叫他来见我。”

人们说,自从慕容无风离开云梦谷,吴悠就开始变得不像个女人。只有慕容无风回来,她才会变回来。

他并没有这么大的魔力。回来之后,他虽将她从竹间馆招回,并特意在谷内为她另建了一座新园,吴悠却很少留在谷内。除了手术,他也极少在其它场合见到她。他们一直保持着客气的往来,所谈的话题仅限于医务。从偶尔交换的眼神中,他感到了一丝无言的抗拒。

流言一直不肯放过她。尤其是她已大大地超过了出嫁的年纪,却不谈婚事,对所有的仰慕者都冷言拒之,身边又多出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他却认为她没什么很大的变化,所有的谣言不过是凭空捏造、夸大其辞。

郭漆园的一席话让他震惊,仿佛老天爷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夜女三更会是吴悠?

所谓水底观日,日不一影,晴天看云,云不一色。

正如他不了解荷衣的以前,显然他也不了解吴悠的现在。

他原以为只有荷衣一个谜,现在吴悠也成了谜。

他再次陷入谜中。

桌上的银烛微微闪动。

他一直在沉思,蓦地,一个柔宛的声音轻轻道:“郭总管说,先生有事找我?”

他猛地一怔,发现吴悠不知何时已悄悄地走进房中。

见他神色惊异,她淡然一笑,解释:“我敲了门,先生大约没听见。”

“哦,请坐。”他指着对面的一把椅子。

巨大的书案尤如一泓秋水将两人分开。

玉镯就摆在桌子的正中,她想必早已看见。

他远远地审视着她,发觉她的神态镇定异常。

“有人拾到这只镯子,还到我这里。我猜想这大约是你的东西。”他不动声色地道。

她将玉镯戴回腕上,浅浅一笑:“近来事忙,不记得失落何方。”

他这才发现她双眼发黑,瘦得很厉害。冬季医务原本繁忙,自己卧床不起,她不得不替时时回谷顶班。想到这里,心中便有歉意,喟叹一声,道:“这几个月病人极多,我也帮不上忙,累坏你了。”

“还好,不累,”她故作轻松地眨眨眼,“放心罢,我能应付。”

“我已通知陈大夫,让他安排你休息几个月。或许你愿意回老家走走?你只怕有好几年没回老家了罢?那里可还有些亲人?”他的口气很温和,尽量让一切显得自然。

“还有一个弟弟……”

“生活得好么?”

“挺好的。”

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下去,他想了想,忽抬起头,凝视着她的脸,慎重地道:“我知道这几年你过得不大开心。告诉我,可曾有人暗地里找你的麻烦,逼你做不想做的事情?——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论有多大的麻烦,请你一定告诉我,我会尽全力替你解决。”

她目光微动,既而恢复平静:“没有,我没遇到过什么麻烦。”

所有抛出去的球,都被她掷了回来。瞬时间,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半晌,他只好道:“前几天收到叶宪的一封信,说他的老父亲去世了,想回谷守孝三年。松鹤堂总领西北所有的医务,虽然他手下也有一班子人,可我还是不大放心。想请你到蜀中暂住一年,替我打理一下,你可愿意?”

他不相信她的所作所为纯属自愿,怀疑是受人胁迫。解决这件事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她离开神农镇,到别处暂避一段时间。他好派人收拾残局,杜绝一切流言蜚语。

虽然方才两个人都在兜圈子,他相信自己已给了她足够的暗示与退路。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她心里应当明白。

可是,她的回答却令他感到意外:

“我不去。”

“你说什么?”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我不去。”她的声音斩钉截铁。

“为什么?到那里你可以独挡一面……”

“不。”

他简直吓了一跳。这谷里除了荷衣,从没有人敢跟他说一个“不”字。就算是拒绝,也会找一大堆理由,而且会说得很客气。

既然她这么直截了当,不肯成全他的好意,他也索性一锤到底:“你可以留在这里。不过,不能再去滴夜楼。”

果然,吴悠的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一双杏眸燃烧了起来。他先以为那是出于羞愧,紧接着发现完全不那么一回事。她双目直视,怒容满面,口气阴寒:

“请问先生,我可曾在任何时候耽误过手术?”

“没有。”

“我的手术可曾违规犯错?”

“没有。”

“我可曾骚扰过他人的医务?”

“没有。”

“既然都没有,剩下的时间就是我自己的。我想去哪里去哪里,谁也管不了!”她瞪圆了眼,硬碰硬地回了一句。

他的火一下子窜到头顶,不得不深吸两口气,强行按捺:“滴夜楼也是你去的地方?请问你去那里干什么?”

“娱乐。”

他被她这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态度激怒了,终于吼了起来:“娱乐?别以为你做的事没人知道!”

见他脸上紫气隐现,她没有吱声,脸却是一副死不认错,顽抗到底的样子。

他读出了她心里的话:

——你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什么,不是么?

——你一直知道,很早就知道。

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勉强平静下来,道:“有一个事实我知道你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她死死地盯着他的脸,胸口起伏,如听宣判,如中极刑。

“这个事实是:这世上除了荷衣,我从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女人,”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以前不曾,现在不会,将来也不可能。”

刹时间,她的肺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不知哪来的一阵刺骨的寒气,让她心脏停跳,浑身发抖。她感到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一块终于被他无情地捏碎了。不由得脸色煞白,目光陡然一凛:“可是,她已经死了四年了!”

四年了!

四年了,这谷里没有任何人敢向他提起荷衣!

对他而言,荷衣的死永远是刚刚发生,恍如昨日。连他自己都不曾数过她离开他的时日。只要一闭眼,他就会听见隆隆的爆炸声,看见巨石滚落,她满身鲜血,面目全非地埋在泥土之中……

四年了,只要一提到荷衣的死,他还会像第一次听见这个消息那样感到晴天霹雳、万箭穿心。他脸上的神情,好像一个犯人正在饱受酷刑,眼中全是痛苦。如果他能动,他会像一个野兽猛扑过去,将面前的一切都撕成碎片!他听见自己对着她大吼:“出去!出去!你出去!”

她倏地站起身子,嗓音因激动而发颤:“你以为我很喜欢呆在这臭男人成堆的地方么?你以为我成天在那群自以为是的男人面前装傻很有趣么?女大夫、女学生、女弟子、女、女、女!我有什么地方比他们差?好!我走,让你们彻底干净!”说罢便往门外冲去。

“站住!”他大叫一声,神智开始恢复,“这件事你怎么想都没关系,但你犯不着这样糟蹋自己!”

她已冲到门口,站住,缓缓转过头来,冷冷地道:“谁说我糟蹋自己?我爱过一个人,愿意为他死;认认真真行医,救过别人的命。我看不出我有什么地方不纯洁,谁也别想让我羞愧!”

他目瞪口呆,无言以对。眼睁睁地看着她疾步奔出廊外。

过了片刻,他的脑中还是一片混乱,急忙拉铃唤人。

洪叔首先冲进来,见他脸色大变,二话不说,强行将他送到床尚。他一把拽住洪叔的手,急道:“你赶快跟着吴大夫——一步也不许离开她!”

“是。”

过了一柱香功夫,洪叔又赶了回来,向他报告:“少爷,吴大夫我看不住。她拿了几件随身的衣物,坐着马车出谷了。我想拦住她,她‘刷’地一下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说谁敢拦她她就宰了谁。”

“你……你可知道她想去什么地方?”他忍不住要坐起来。

“不知道。谢总管跟过去想劝她几句,也被她骂了回来。”顿了顿,他忽又咬牙切齿地补充了一句,“谷主,像这种大逆不道、忘恩负义的女人,我们还理她做甚?”

他板起脸怒斥:“胡说!她有什么地方大逆不道?”

“她要我转告谷主:从今往后,她与云梦谷一刀两断。她不再是您的学生,您也不再是她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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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84短篇小说卷)

    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84短篇小说卷)

    本书共选取了1984年度最优秀的短篇小说二十多篇,其中包括史铁生、林斤澜、张炜、铁凝、陆文夫、冯骥才、周克芹、张洁、邵振国、何晓鲁、金河、梁晓声等著名作家的作品。
  • 冥少的暴力天师

    冥少的暴力天师

    上古真神一族的墨家是有名的天师一族,而墨天幽更是墨家天赋最高的一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墨天幽生在一个战乱的时代,还是天性本就如此。反正她生来就有一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作,往死里作。生前作魔神,死后作地府,作的魔神大战提前爆发,作的整个地府都动荡不安,作的地府鬼帝天天头疼不已,终于在墨天幽成功炸毁了地府中第七十七个鬼殿之后,被鬼帝一脚踢去投胎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鬼帝老爹太过着急而忘了让她喝孟婆汤,还是因为孟婆因为她的离开乐的忘了让她喝,反正再次醒来的时候,墨天幽发现她是带着记忆投胎的,最重要的是神灵根完好,可……那附赠的妖灵根是什么鬼。作为一名标准的职业天师,她竟然还带着妖灵根,对此她表示也是没谁了。就这样,因为鬼帝的这一脚,从此这个世上多了一个名为天师的作妖儿神。对于在上古界生活了几百年,在鬼界又生活了上千年的墨天幽来说,这一次她来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这个世界名为二十一世纪,是一个相对和平的世界,当然那也只是表面罢了。而且她很荣幸的成为了一名……弃婴。为了填饱肚子,她只能重拾老本行兼职神棍,虽然作为一名弃婴,她也算上有很大背景的弃婴。天生天眼,知过去,看未来,金口玉言,童叟无欺。抓鬼驱魔,降妖收魂,一代天师横空出世。然而一直以来都是随心所欲,能怎么作就怎么作的她,在那个用命保护自己的人受到敌人重创之时,终于爆发了。那个好似永远都没心没肺作神瞬间化成了地狱死神,亲手为鬼帝老爹补充业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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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宰成功命运的卓越智慧书,铸就杰出人生的优秀羊皮卷,N个故事讲述N个智慧,使你体会N个人生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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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而基考研心理学:教育心理学分册(统考版)

    比邻学堂高而基考研心理学系列是针对心理学考研进行编写的标准的教辅书。本书对知识进行了深度和全面的梳理与整合,覆盖全部核心考点,同时在312考试大纲的基础上进行了调整、完善、充实,对自主命题的考生也同样适用。全书逻辑性强,条理清晰,能帮助考生在较短时间内进行有效学习。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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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