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皓一边呕吐一边撑着腰，浑身乏力地挪动步子，蹒跚着回到车内。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赶快离开这里！
王皓迅速驱动车子，逃离这杳无人迹虫吟四起的坟地。
他瞥了一眼后视镜，镜子里似是有一个红色的人影。
“不能看，一看就会胡思乱想。”王皓努力说服自己，将脖子僵直地挺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路面，不再扭转头去看后视镜。
五彩斑斓的霓虹，将夜色装扮得华彩迷离，那是城市弥久而新的灯火，透着浓浓的暖意和安全感。
进城了！进城了！王皓难以抑制地兴奋起来。他的车子飞驰而过，从乡间小路蹿上了宽敞的柏油公路。
熟悉的法国梧桐一列列地排布着，像是在恭候他的归来。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让他感到无比欣悦，因为那是活人的气息。
王皓把车缓缓开进罗兰公寓，停在了9幢楼下。他必须先回公寓，换掉身上淋湿的衣物，否则林岚问起来，他肯定没法隐瞒去参加陈洁葬礼的事儿。
走进电梯，王皓按下3号键，但无意中又碰到了5这个数字键，他原是想取消5号键的，但怎么按都没用，只能作罢。
电梯开始启动，徐徐上升。
机械的转动声，让王皓产生一种不安的情绪，加上电梯里沉闷的氛围，仿佛有一个女人瞪大血淋淋的双眼盯着他，让他很不自在。那人是在身后？还是头顶？
王皓闭上眼睛，等待着电梯发出“叮”的声响。他不敢睁开眼睛去看银白色的不锈钢四壁，因为它们如同一面面镜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映着一个穿着红色旗袍的女人。他害怕看到那样的景象。
“怎么还不到？”王皓在心里数着58，59……
一分钟过去了。电梯仍在缓慢上升，似乎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王皓心想，爬楼梯都爬到三楼了，电梯怎么这么慢？难道出故障了？刚想着，就听到“叮”的一声，电梯的门自动打开了。他握紧双拳，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5楼”的牌子，仿佛电梯是从一楼直接抵达五楼，中间没有二层、三层和四层。
“怎么来了5楼？不是应该先在3楼停下的吗？”王皓神情紧张地环视四周，又自我安慰道：“可能是电梯坏了，这电梯经常出问题，一定是这样。”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走出电梯。他的视线向左转移，拐角处502门外，有个人正鬼鬼祟祟地透过猫眼看向屋里。
502房不就是陈洁自杀的地方吗？这人在这儿做什么？王皓蹑手蹑脚地走到那人身后，喝问道：“你在干什么？”
那人“啊”了一声，拍了拍胸口，长长地叹了口气，埋怨道：“你这人走路怎么不出声，老子差点儿被你吓死！”
那人对着王皓上下打量了一番，看他一身狼狈，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随即反问道：“你是刚从下水道里爬出来吗，怎么全身上下都湿淋淋的？还那么臭！对了，你是这里的住户吗？”
那人的问题太多，王皓不知先回答哪个，于是迟疑了一会儿，随后问道：“你是找陈洁？她已经……”
没等王皓把话说完，那人急忙打断道：“就是她！我都来了好几趟了，刚才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既然你认识她，这里有一份她的快件，你帮忙签收一下吧。省得我来回跑。”说着那人从挎包里取出一份快件递给王皓，又让王皓在签收单上签名，之后嘟囔了几句就进了电梯离开了。
“怎么会有她的快件？里面会是什么呢？！”王皓反复地看了看快件的封面，又举到灯下试图看清里面的东西的一丝轮廓，然而外面的包装实在太厚，根本难以看透。不过，王皓从外观以及手感上判定，这应该是纸一类的物品，只有纸张才会那么轻薄。
王皓没有停留太久，而是拿着快件从楼梯下到3楼。他不敢再坐电梯，他怕那种让人焦躁不安并且产生联想的狭小空间，只要进到那里，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坟墓、棺材以及与此相似的东西。是的，他的思维已经产生了惯性，总是会不受控制地滑脱到这些事物里。
回到自己的房子，王皓坐在沙发上对着那份快件持续发呆，他在考虑一件事情，到底要不要拆开来看。如果拆了，肯定是有违道德的，而且私拆信件也是违法的，可是他总不能跑到陈洁的坟墓里，诚诚恳恳地问人家：“我可以拆开来看吗？”就算真的跑去问了，人家都“入水为安”了，也不可能开口回答。但是不拆开来看个究竟，王皓的心里总有一块疙瘩。他有预感，这份快件一定能告诉他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事情。
难道是遗书？陈洁写遗书寄给自己也不太可能。而且这上面的寄件地址是外地，那么到底是什么呢？为了解开谜团，王皓做了一个伟大的决定。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抛向空中，心里默念着：“如果国徽那面朝上，我就拆开，否则就交给她的家人。”
一连投了三次，其中两次都是数字朝上，最后一次不负所望的投出了“国徽”。“前两次只是试试手，不算，第三次才是正式开始，既然国徽朝上，就当‘你’同意我看你的快件啦。”王皓一边说服自己，一边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足够确定就他一个人之后，才鼓起勇气，一点点撕开外包装。
快件里并没有遗书，有的只是一张今天晚上8点出发到上海的火车票。
火车票……
陈洁应该是知道警方查出她是真凶，于是买好火车票打算逃走，因而她的死是突如其来的，真的是诅咒吗？除了诅咒还会有什么能让她走火入魔似地穿着大红旗袍，割着脸上的肉？陈洁溺死在水里的恐怖景象一幕幕在他眼前闪现。
王皓有一丝不安，总觉着事情并未就此结束，他愈发笃信，还有人会死！那么下一个死的是林峰，还是自己？这个曾经问了自己不止一次的问题，又一次冒了出来，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
王皓再次感到恐惧和茫然。
空寂的房间里，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冲击着王皓的每一根神经，让他的心跳猛烈地加速。他抚着自己的胸口，长舒一口气。他拿过手机，看了一眼屏幕，显示的是林岚来电。
“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来？一整天没见到你，去哪儿了？影楼也是关着的，你不是说回来吃饭的吗，怎么到现在还没看到你的人影？”林岚是一口气说完的，中间没有丝毫停顿，看得出来她非常急切地想要知道王皓身在何处，何时回来。
王皓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9点15分了。他有气无力道：“呃……我在公寓，刚才睡着了，就忘了时间。我马上回去，你不用等我，先吃吧。”
王皓挂了电话，立刻进浴室简单地冲洗了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便出了门。他回到老宅的时候，林岚仍在厨房里“叮咣”地翻炒着什么。他慢慢靠近她，此刻他只想搂住她的腰，在她身上寻找一点哪怕一丝温暖，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需要这种温暖和安全感。
“你怎么了？舍得回来啦？到底去哪了？之前一直打你电话都是不在服务区。”林岚对王皓的“失约”有些不悦，但又不想表现得太过明显。
王皓解释道：“我都说了在公寓睡着了，你不信？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可能公寓那里信号不太好，所以打不通，后来不是打通了嘛。”
王皓是第一次看到林岚下厨，说实话，在厨房里的林岚，一点也不像是个埋头写作的人，娴熟的翻炒、颠锅，俨然就是个女大厨。
王皓退到一定的距离，远远看着她，就像在观摩一座神圣的雕塑。当然，眼前这座雕塑是有生命的。
王皓遇到的女人当中，林岚还是第一个下得了厨房的。譬如陈洁，向来只会拉着他进餐馆，若是不出去吃，便就烧了开水泡方便面吃。因而王皓公寓的冰箱里，总是堆满了桶面和碳酸饮料。
他们结婚已有些日子，王皓对林岚的印象也不再单纯停留在照片里那白色T恤黑色牛仔裤的娴静模样，好坏参半。这无可厚非，毕竟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王皓总会见到她“卸了妆”的样子，没有那么光鲜，然而这却并不影响他对她的爱。无论是怎样的她，只要她是林岚，王皓就会一爱到底。
王皓认定，林岚就是他冥冥中要找的女人，符合所有男人要求的“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传统标准，而且最重要的是林岚身上散发着诗一样的迷人气质，有着和他极其相似的生存习惯和兴趣爱好。即便一个是钟情于文字，一个是痴迷于摄影，但本质上都属于文艺。他们就像磁极的两端，相互吸引着。
奇迹往往就是如此简单，简单到让人无法想象，在茫茫人海中，你偏偏就认定了某一个人，然后有了生命的交集。
“好了好了，你先出去吧，你在这儿碍手碍脚的。”林岚是怕他看到自己在厨房沾染油烟的邋遢样子，所以催促他去外面等着。
王皓看到林岚脸上漾着的微笑，就像一朵绽开的水仙花。可他不知道，林岚这是晚上第三次进厨房热菜了，因为她觉得王皓很快就会回来。
王皓依旧决定对她只字不提，陈洁的离奇自杀，古怪的水葬，林家二十二年前骇人的血案，她那仍旧活着的被送进精神病院的母亲，还有那件受到诅咒的失踪了的旗袍……
他绝口不提。
王皓不希望一个已死之人以及一段毫无根据的传言，扰乱他们正常的生活，也不希望林岚担惊受怕地过日子，所有的一切，就让他一个人来承担吧。
那顿饭，王皓吃得特别艰难。他仍旧无法忘却之前在坟地吃祭品的场景，那悚然的经历，让他彻底失去了吃饭的欲望。他强忍着咽下每一道菜，痛苦地咀嚼，而肚子里却在翻江倒海。终于，他还是当着林岚的面吐了出来。
林岚并不知道他所经历的事，以为他嫌弃自己烧的菜难吃，才呕吐出来，因而火上心头：“不好吃就不用勉强了！”说着，她端起盘子直接将菜倒入垃圾桶，径自朝着二楼的卧房而去。
王皓还未来得及解释，却已听到她“砰”的摔门声。然而，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静默地坐在那里，虚脱得一动不动。
王皓扶着墙壁，走向卫生间。他将头俯到洗脸池里，用手指抠着喉咙，汹涌不止地呕吐。胃里的酸液将他的咽喉刺激得涩涩发疼。他拧转水龙头，倾泻下来的清水冲走了混浊的呕吐秽物。
他抬头凝视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褶皱的皮肤，惨白的面色，游离的双眸。哪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简直就像是个风烛残年饱受风霜的颓废老人。
他捧起一抔水铺洒在脸上，随后干脆直接贴着水龙头猛冲凉水。
该怎么向她解释？要把自己绕着坟头转圈的事告诉她吗？如果说了，岂不是连参加陈洁葬礼的事也要坦白？不能说，不能！那么该用什么理由才能使她信服？王皓的脑细胞为着这个揪心的难题死伤无数。
要不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解释，免得越说越糟，越解释越复杂！
王皓取下柔软的毛巾蘸上水浸湿，拧干，囫囵地抹了一把脸。
待会儿回房直接钻进被窝，什么也不说，就这么决定了！头痛不止，他从茶几的抽屉里拿了一盒感冒药，服了两粒。
房间里的灯已经熄了，窗帘被冷瑟的风牵动，裙裾似的。薄透的轻纱后面像是站着一个人，影影绰绰。
王皓摸索着走到床沿，掀起被褥的一角，动作轻巧，一屁股坐在柔软的床上，双脚伸进温暖的被窝，背对着林岚掖好被子，将自己紧裹得像个蚕蛹。心力交瘁的他才刚躺下，便昏昏欲睡，也顾不得更多，只管闭了眼。
“咯噔”，“咯噔”，有人在敲击地板？不，是高跟鞋踩在地板上！
他猛地坐了起来，惊出一身冷汗。林岚从不穿高跟鞋，这房子里不可能会有高跟鞋！那么是谁在楼道里走动？
二太太？！
王皓想起葬礼上那个女人所说的事，林家的禁忌，不得穿高跟鞋和旗袍，因为二太太死的时候就是穿着那件受到诅咒的红色旗袍，还有粉红色的高跟鞋，并且她临死前还来回地在楼道里走……
鞋跟一声声叩击着木质地板。
“咯噔”。
“咯噔”。
这心惊肉跳的声音牵制着王皓的心脏跳动，仿佛有一双无形冰冷的手，从他背后的墙体里生长出来，抓住了它，收缩、挤压，随时随刻都会被挤爆似的，就像一个即将被捏爆的气球。他捂着胸口，胸腔内的疼痛，应和着他的头在剧烈的痛。“砰砰砰”，连着三声敲门，间隙短暂，停了片刻又响起“砰砰”声。
有人在敲门。
是谁？
王皓看了一眼林岚，她正安然睡在自己边上，她的均匀呼吸证明她睡得很死，死得听不到任何异响。
难道是“鬼”敲门？除了林岚，便是自己，这宅子里不可能有第三个人。
第三个人……
王皓想到了什么似的，脑子里闪过一些片段，那次后院破旧的木屋失火，房子的地面上确实有三个人的脚印。难道真的有第三个人？真的会是她吗？二太太的怨魂？！
“砰砰”的拍打变成了手指的骨节叩门，“咚咚”，门外的人在锲而不舍地敲着门板，她是要敲碎这木门才甘心吗？
忽然，声音戛然而止。
王皓猜测那人是停在了门外，抑制不住的恐惧灌遍他的全身。他失了魂似的赤着脚朝门的方向走去，地板咬牙切齿般的压挤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噪音。王皓把身子匍匐下去，耳朵紧贴着没有温度的地板，凝神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门缝底下透进一丝光，让他足以看清外面的走廊。
一双粉红色的崭新的高跟鞋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粉得剔透且富有光泽。“咯噔”，鞋子动了一下。
王皓极力向上看，试图看清门外之人的模样，他的眼珠都快瞪到地面上了。不看还好，这一看让他的三魂六魄都飞离了身体，呆滞得如同一具死尸，横躺在地上。
王皓额角的冷汗如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地坠落。
高跟鞋往上……没有脚！只有一块拂动的红色绸布垂挂着，虽然看不完整，但王皓的脑子里已经勾勒全了门外的景象：一个女人，穿着红色的旗袍、粉红色的高跟鞋，站在楼道，她没有脚！可她的高跟鞋却依然能够走动，还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
“王皓……”
是陈洁的声音，一个死人的声音，不，这不可能！一分钟，两分钟……大脑空白的他倏然直起身子，雷厉风行地猛拉开房门。
走廊里没有人！
除了一阵奇怪的冷风穿堂而过，只剩一双赫然留在门口的粉红色高跟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