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来想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去造访加利福尼亚州圣路易奥比斯波[1]的汽车旅馆（Motel Inn）。
表面上看，我的愿望似乎有点奇怪，因为不管怎么说，那家汽车旅馆都不是特别引人入胜的所在。它建于1925年，是座西班牙殖民地风格建筑，为餐馆主佐罗家族历代经营至今，从未转手出让。旅馆坐落在繁忙的高架路桥之下，周边是一堆加油站、快餐连锁店以及其他一些更加摩登的汽车旅馆。
但是这家旅馆曾一度是连接洛杉矶和旧金山的沿海高速公路上著名的歇脚之处。一位来自帕萨迪纳[2]名叫阿瑟·海因曼（Arthur Heineman）的建筑师造就了这个旅馆非凡的风格，可是这位建筑师最了不起的杰作却是他为旅馆所选择的名字。他将“汽车”（motor）和“旅馆”（hotel）两个词掐头去尾，创造出“汽车-旅馆”（mo-tel）这个名字，中间用短线连起来以标榜其新意。
那时候美国的汽车旅馆已经不少【第一家汽车旅馆似乎是1901年建于亚利桑那州道格拉斯镇的阿斯金斯农舍小栈（Askins’Cottage Camp）】，可是它们的名字都五花八门——汽车旅店、农舍旅店、酒馆旅店、旅游客栈、汽车酒馆、平房旅店、木屋旅店、游客小栈、游客旅店、旅游酒店等。很长一段时间里，似乎“游客旅店”将会成为这样一个歇脚过夜的地方的标准名称。直到1950年，“汽车旅馆”这个说法才开始通用。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就是因为我刚读完一本讲述美国汽车旅馆历史的书，名叫《美国的汽车旅馆》。书是三位学术界人士写的，沉闷而又冗长，充斥着以下这样的句子：“消费者与食物供应商们的共同食宿需要强烈地影响了有组织的分配体系的发展。”可是，我还是买下了这本书，还一口气看完，因为我喜欢有关汽车旅馆的所有的一切。
我情不自禁地迷上了汽车旅馆。直到现在，每次我将门卡插入汽车旅馆的房门，然后猛然推门而入的时候，我还是会兴奋异常。在这个世界上，让我如此兴奋的只有两样东西（我应该找找原因）：这是其一，还有就是飞机上的航空食品。
汽车旅馆的黄金时代，也就是20世纪50年代，也恰好是我的黄金时代。我想这能够解释我为什么对它如此着迷吧。如果你没有在那个年代开车游遍美国，你几乎无法想象汽车旅馆的迷人魅力。首先，像假日酒店（Holiday Inn）和华美达（Ramada）这样的连锁酒店在那时几乎没有，直到1962年，百分之九十八的汽车旅馆都为各自的主人私有，因此每家旅馆都独具一格。
那时的汽车旅馆究其本质而言分为两类。第一类质量上乘，几乎总是充满了令人宾至如归的温馨感觉。这样的旅馆一般都建于一大片绿地边上，浓阴掩映，一只漆成白色的汽车轮胎点缀在花团锦簇之中。（出于某种原因，主人们喜欢把所有的石头也都漆成白色，然后将它们沿着车道两旁摆放。）很多旅馆都带有游泳池和秋千，还有带礼品商店和咖啡馆的。
室内陈设让人感觉舒适雅致，一家人可以围坐闲谈——厚厚的地毯、嗡嗡响的空调、大电视、带电话和嵌入式收音机的床头柜、微微闪光的浴室。有的房间还有梳妆区域和电动按摩床，两角五分按摩一次。
第二种汽车旅馆可称得上是恐怖至极，我们那时总在这种地方过夜。我父亲大概是史上最了不起的吝啬鬼之一，他总是认为把钱花在……任何事情上都是没有意义的，当然也不能花在你要睡觉的地方。
因此，我们通常都在这样的汽车旅馆房间里凑合一夜：床好像被一匹马睡过一样，是陷下去的，冷气设备就是一扇打开的窗户，然后晚上你肯定会被刺耳的尖叫声惊醒，那是家具碎裂和女人求饶的声音：“把枪放下，文尼。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我不想暗示这样的经历造成我后来总是提心吊胆，而且头脑不冷静地怨天尤人，可是我能够清楚地记得以前看电影《惊魂记》[3]中珍妮特·李（Janet Leigh）在贝茨汽车旅馆里被砍得血肉模糊时，我想：至少她的浴室里还有浴帘。
所有这些汽车旅馆，即使是最糟糕的那些，都让高速公路上的旅行充满不可预知的神秘感，令人兴奋。你永远都不知道今天晚上你能找到一个多舒服的地方入住，又能找到什么样的乐趣。汽车旅馆让公路交通图变得鲜活畅快起来，与我们这个摩登时代整齐划一的高雅精致完全背离。
随着汽车旅馆连锁店兴起之后，这样的状况很快就改变了。就拿假日酒店来说吧，短短二十年不到的时间，就从1958年的79家门店发展到近1500家。如今五大连锁旅馆就拥有全美汽车旅馆客房的三分之一。很明显，如今的旅行者不喜欢生活中出现不确定因素。不论走到哪里，他们都喜欢住在同样的地方，吃同样的东西，看同样的电视节目。
最近我和家人从华盛顿特区驾车回新英格兰，路上我试着给孩子们讲述这些汽车旅馆的故事，然后提议晚上在一家老式家庭旅馆歇脚。结果每个人都认为这个主意愚不可及，可是我坚持认为这一定会是一段难忘的经历。
于是，我们就到处找，路过了几十家汽车旅馆，全是那种全国连锁店。最后，差不多九十分钟过去了，似乎一点希望都没有，我已经在州际公路上来回兜了七八趟。终于，看哪！“沉睡谷汽车旅馆”在黑暗中熠熠生光，就是那种完美的五十年代的旅馆样式。
“街对面有一家‘舒适客栈’。”我的一个孩子说道。
“吉米，我们不住‘舒适客栈’。”我忙着解释，兴奋异常以至于暂时忘记了我并没有一个叫吉米的孩子，“我们住真正的汽车旅馆。”
我太太这个英国人坚持要看看客房再决定。当然那房间是一塌糊涂，室内陈设破烂且过于简陋。里面冷得不得了，你都可以看见自己的呼吸凝成水汽。浴室里有浴帘，只用三个挂钩吊着。
“这叫有个性。”我坚持住下来。
“傻瓜才住这里，”我太太回答，“我们住街对面的‘舒适客栈’。”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大部队撤离，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吉米，你会留下陪我，对吧？”我问道，可是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在那儿呆立了十五秒，然后关上灯，退了房间钥匙，穿过马路到“舒适客栈”去了。那里果然毫无个性且单调乏味，就和我曾经住过的任何一家连锁门店一模一样。不过房间干净，电视也正常运转，而且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浴帘尤其漂亮。
注释
[1]San Luis Obispo，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西南部一城市
[2]Pasadena，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南部，洛杉矶东北部一城市，因其玫瑰碗剧场和每年的玫瑰花车游行而闻名。
[3]《惊魂记》，Psycho，1960年出品，为悬念大师希区柯克的代表作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