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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沙漠的雨季

(一)

李大腾、安雁卉的婚礼邀请了许多名流与富商来参加,因此,曜创力教育集团董事长的丑闻,根本遮掩不住,很快便上了热搜。坊间、网上铺天盖地充斥着各种真新闻和假消息,甚至攻击性猜测和谣言。由于这件事不仅是曜创力主要创始人冯启坤的个人隐私,还涉及他十年之前与曜兰爱朵的收购事件——为了霸占本属于妻子汤君30%的股权,不惜杀妻弃女,最终走上行业霸主的巅峰,这个狗血故事远比一场普通车祸更吸引人眼球。无数的竞争对手悄然介入,开始调查当年安德民的妻子汤君的真正死因。于是,以《冯启坤还是安德民?曜创力集团爆出年度最大丑闻!》、《商业帝国背后的肮脏交易》、《一场被假死掩盖了十年的阴谋》、《震惊!一场婚礼引出一桩十三年大案,原因竟是……》等等这类耸人听闻的句子为标题的文章呈井喷式增长,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甚嚣尘上。

这一则新闻包含了太多传播要素:婚变、私生子、商战、家庭伦理、霸凌、猥亵女童、复仇、逆袭……简直可以演一部七十集电视连续剧,短时间内稳稳占据热门头条。

我拒绝了所有来访,闭门不出,每天只在网上搜索相关的事件动态,刘曦蔓也跑断了腿帮我找校友打听,消息不断传来。

——于彦峰被软禁。

——冯启坤遭此打击,一蹶不振,很快便宣布引咎退位。于彦峰以绝对的股权优势和惊人的支持率,继任曜创力董事长的位置。

——于彦峰依然被软禁。

——冯启坤再次申请亲子鉴定,以确定于彦峰是否有合法的继承权。

——曜创力内部决策层口风发生变化,对于彦峰能否保住他继任短短几天的董事长位置,众说纷纭,甚至表示存疑。

冯启坤,也就是安德民,他侄女的这场婚礼之变,也被认定为于彦峰急于逼宫而特意作出的安排,史称“曜创力继承人逼宫事件”。许多年后,当大家回顾这段历史时,会发现当初正站在转折节点上的我们,还以为那只是一场再有趣不过的午餐风波。

所以,我到底被谁利用了?

又是谁,最终得到了他/她想得到的一切?

没过多久,一天,我家门外来了两位我无法拒绝的来访者,是史密斯夫妇。我让他们进屋里坐下,倒了两杯茶,史密斯太太没有浪费时间在无谓的寒暄或解释上,她开门见山,笑着告诉我:“我们要回国了,探亲签证到期了。”

“哦,那祝您一路平安。”

“我的中国名字,叫于瑞珍,是小峰的姨母,家中长女,比他妈妈足足大了十二岁。我们的母亲去世得早,可以说,是我一手把他妈抚养长大的。想不到我过分娇纵她,导致她长大后犯了很多错误,插足别人婚姻、未婚先孕、不懂养育小孩,连个完整的家庭都得不到,我只好继续再帮她抚养她的儿子,也就是小峰。”

她说的这些事情,我大概也了解一些,不知她到底想表达什么,含混地嗯了一声。

“所以,我对小峰的关心,远比他的母亲更多。”她任何时候都带着盈盈的笑意,天然令人想要亲近,“今年三月份,小峰说他遇到了点困难,我特意办理了探亲签证回来帮他,这事连他母亲也不知道。”

“我想告诉你,是他安排我们住在这里,这样他来看你就方便了,免得一不小心你又跑掉个六年八年,他再也等不了那么久了。”

“他说你喜欢花,就在楼下建了个小花棚。”

“你爱听的歌,他每次回来都会放给你听,说真的,我对这个小区业主之间的包容力还是很惊讶的,半夜放歌其实是扰民……”

“除非是情歌,”史密斯先生插了句嘴,“A boy can do everything for girl!”

“Like you?”

“Yes!And you are the girl.”

两人相视而笑。

我无奈地用指尖咔咔敲着桌面,感觉自己被劈头盖脸撒了一把狗粮,虐得我肝儿疼。

“还有,他上次颈椎受伤,是为了救你朋友,你知道吗?”

“我知道。”

见老太太一扬眉,满脸意外,我又补充了句:“我猜的。”

“安小姐,我虽然不太关注新闻,但也知道最近曜创力出事了,小峰和他妈妈都失联了很久,他俩现在的处境可能非常糟糕。我已经没时间了,必须要回美国,如果你有机会见到他,请跟我联系一下,我很担心这孩子。另外,有件礼物,是小峰托我转交给你的,请你收下。”

她从挎包里拿出一大串钥匙,轻轻放在桌子上:“他知道你不想留在这,可能你离开槐南也最安全,做回自由的自己吧。”

用半生不熟的中文高唱:“在你的心上,自由的飞翔……”

这洋老头无时无刻不充满激情,一边唱还一边示意我跟着他打拍子,搞得我啼笑皆非。

“关于小峰的身世,其实有个秘密,我希望你能亲自去发现。”

史密斯太太说完,两人双双告辞离开。

我坐在桌边,心情非常复杂,无意识地把玩着那串钥匙。一个铜圈,挂着十几支钥匙,其中一套两枚是汽车钥匙,其余都是一楼那套下叠排的房间钥匙。车钥匙背面有蓝色椭圆形的“Ford”标志,看这熟悉的外形,应该是我梦寐以求却暂时还买不起的福特猛禽F-10。我不禁感慨万千,随手按了一下寻车键,阳台窗户那边传来车喇叭声,我趿着拖鞋,啪哒啪哒走过去,隔着窗玻璃俯瞰,只见一楼的露天车库内停了辆崭新的猛禽皮卡,宝石红色,体魄是美国车特有的彪悍粗暴,巨大的保险杠,霸气的进气格栅,看上去就是一台凶悍无比的越野怪兽。

飞快地换上鞋,我冲到楼下,几乎是纵身跃进了车内。

皮革包裹、镀铬装饰,驾驶舱内无比安静,我摸摸这里,试试那里,还爬进车底盘摸了几把下置备胎,开心到飞起。直到我关好车门,准备试驾,目光扫向车内后视镜,才愕然发现有一条银色吊坠挂在此处——那枚乳牙护身符就悬挂在这车里。

自从我回来,于彦峰这个护身符就从未离过身,现在他还给了我,代表什么?告别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

手扶着方向盘,握了又握。

眼盯着护身符,望了又望。

我大脑中飞快地盘算着一个危险的念头。

(二)

出门前,杨叔警告我,做事前要想清楚后果。

他的经历决定了他在处理人际关系和对待恋情上特别谨慎,在年少轻狂的事业巅峰期,因为得罪了人,腿被打残,职业生涯就此断送。所以,他担心我会重蹈他的覆辙,因为识人不明,得罪权贵,自酿恶果。

我点点头,往嘴里扔个口香糖,背上脏不兮兮的帆布双肩包,转身要走。

“等等。”

杨叔喊住了我,冲孙大圣一挥手:“大圣,跟着她,机灵点。”

我犹豫一下:“不用了。”

“安老板,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26岁就退役了。”大圣满不在乎地咧着嘴笑,“因为见义勇为,下手太重,把对方打残了。俺老孙这一辈子嫉恶如仇,要是有什么惩恶扬善的好差事,你就把我带上呗,对付流氓打击无赖,我最内行。”

我果断点点头:“上车!”

一路高速开到上海,孙大圣在旁边睡得大呼噜此起彼伏,口水拖了二尺多长,亮晶晶地黏在我新车座椅上,心疼得我屡次把他揍醒。一个小时下来,我们俩的势力关系就由亲密变成了敌对。下车时,风太大,我抬手整理一下头发,他立刻下意识地做了个格档反击姿势,要不是醒悟及时,一个鞭腿把我踹到马路中间去了。

我开的临牌皮卡,不能进外环,好在于彦峰并不在自己家。

曜创力CEO李远庆名下有栋房子,位于外环一个荒凉低调的别墅区。刘曦蔓得到了一则可靠消息,冯启坤辞职并接受调查之后,于彦峰和他的母亲于瑞琴,暂时就被李远庆软禁在那个地方。当初,于彦峰被任命为北京分公司唯一负责人,也是李远庆极力推动的结果,想从上海总公司将他排挤在外。如今,他趁着冯家混乱将于彦峰母子接到郊区居住,名为保护,实为控制,坐等集团股权之争尘埃落定。一如TVB八点档的古装宫廷剧,狼子野心的奸臣总会扶持一个年幼的小皇帝登基,自己便能以辅佐的名义,当上摄政王。

针对冯启坤的刑事强制措施,不包括他儿子,因此,在争议解决之前于彦峰依然是董事长。

李远庆家的别墅门外,停着一辆旧轿车,车里有个男人将脚伸出窗外在睡觉,可能是望风的。我跟孙大圣简单商量好计划,他继续隐蔽,我将头上棒球帽往前一转,遮住脸,先走过去按门铃。果然,车里那个人起身推开车门,不耐烦地粗声问我:“找谁啊?”

我回过头,假装很意外:“这里是李总家吗?”

“你谁啊?”

我笑了笑,没吱声,给孙大圣使了个眼色。

大圣晃晃悠悠走上来,先亲热地把他肩膀一架,拖到车后:“来,老大哥,你坐下,咱俩说点心里话……”

我三步上墙跃入院内,攀着装饰柱爬上二楼阳台,一肘击碎窗玻璃,跳进屋。

有两人对话从一楼传来,其中一人说道:“我上去看看。”

我藏身在楼梯边,那人一上来,跟我骤然打了个照面,惊异之色刚浮上脸庞,我飞起一脚将他踹倒,只见一个壮硕的身躯顺着楼梯滚落下去,惨叫声不绝于耳。底下另一个男人赶紧冲过来,扶住他哥们,抬头就喝问:“什么人?你干什么的?”

一踹之下,我就试探出来了,这些不是练家子,只是身强体壮的社会青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打一架收两三百,八十块钱摆一天pose那种。练过跟没练过的,在速度、反应、爆发力方面都有天壤之别,空手搏斗的情况下制服对方就跟玩一样。即便是普通人对打,稍微懂点格斗知识的也能完虐对方,只要你不是骨瘦如柴的弱鸡,打下巴就能一拳干翻一个。

我没废话,直接两人都放倒,身后又有动静,我一转身,看见于瑞琴小心翼翼地从卧室里伸出个脑袋。

见了我的脸,她面色刷一下煞白,可能比见了那两个男的更惊恐。

“小、小峰!”

她退回去,大声呼唤自己儿子。

于彦峰闻声从另一个房间冲出来,口中喝道:“滚开!别碰我妈!”他动作不是很利索,而且衣服上都是斑斑血迹,似乎受伤了。

看到我,他又惊又喜。

我见他脸上有血,伸手撩起他留长了些的头发,看见额角有个伤口,血肉模糊而且已经凝结,心里一痛,继尔怒火滔天——我的男孩子,我自己都舍不得打,谁敢下这种毒手?!

来不及多问,也来不及解释,我吩咐道:“换件衣服,跟我走!”

他转身回屋,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掉头对我说:“还有个人——”

话音未落,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用钥匙开门进来,手里拎了几个超市塑料袋,一进门看见他两个兄弟都倒在地上,而旁边站着我这个陌生人,他迅速丢开袋子,从后腰掏出一把匕首,二话不说就冲着我直搠过来。

这家伙动作麻利,是个狠角色。

可惜他气势汹汹地捅到一半,后脑突然挨了一花盆,扑通倒在地上。

孙大圣出现在他身后,抛开盆栽,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催促道:“赶紧走吧,这鬼地方蚊子多得很!”

走到停车的位置,我把于瑞琴揪过来,塞了几张钞票:“我只救我弟,你跟我没关系,滚吧。”

于瑞琴怨毒地看了我一眼,接过钱,转身就走,对儿子毫不留恋。

一直紧张的于彦峰吁了口气:“谢谢——”

不等他道谢的话说完,我从货厢拎出一捆根粗绳,丢给孙大圣,言简意赅地下令:“绑起来!”

于彦峰惊恐万状,拔腿想要逃跑,被孙大圣一脚绊倒,按在地上强行将他五花大绑,连嘴都堵严实了,打开车门塞进后排座椅。然后,大圣用玩味暧昧的目光扫几眼这个相貌英俊的小青年,冲我露出个邪恶笑容:“老妹儿,玩腻了就赶紧回来,咱们拳馆可不能缺你这个头牌!”

“嗯。”

我点点头,跳上车,冲大圣挥挥手。

就这样,我成功绑架了于彦峰,沿着公路一直向西北飞驰,那厮躺在后座倒也老实,不挣扎,也不出声。

很快太阳下山,进入夜晚。

“饿吗?”

我端着一份盒饭回车上,转身问他。

他点点头。

“那我替你多吃点。”

我笑了笑,风卷残云将饭菜吃个干净,找地方扔了盒子,继续开车北上。

直到他表示尿急,我才替他松绑。

从公厕出来,我已经收好了绳子扔回货厢,没再绑他。他也不再逃跑,虽然不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但他选择了乖乖地坐在车上,免得挨打。不知道他会不会偶尔后悔送车给我,没良心的我竟用来绑架他。午夜十二点,我累了,路边找了个小旅馆休息,洗澡、敷面膜、睡觉,一觉醒来后,随便吃了几口早饭继续上路。

这一次,于彦峰尝试从后座改坐到副驾驶,我没有制止。

但他试图问我任何问题,我都不回答。

无比沉闷地开了两天两夜的车,路上加了五趟油,吃了六顿饭,睡了两觉,还敷了四张面膜,我带着于彦峰进入了大西北地区。按照地图,这个位置离敦煌已经很近了,但我并非为了仰慕它的盛名而来。

我特意减慢了一点速度,到晚上十点多钟,才开进荒无人烟的戈壁公路。

到了这里,随便往哪边开,都是沙漠。

全时四驱的猛禽,在沙地中越野能力依然强悍,我开进沙漠腹地很远才找地方停下。下车时,我明显看见,于彦峰陡然精神一振,仰头望天,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这里的大漠星空,是我一生中见过最美的地方。

第一次来这儿,是杨叔带我路过,那段时间他听信谣言,练气功治瘸腿,养成了在沙漠高处打坐以吸收宇宙能量的习惯,当天晚上我就被满天灿烂的星斗深深地震撼了。那以后的六年之间,我在这条路线跑过无数趟,对这一地区无比熟悉,尽管张口一个深呼吸就是一嘴沙,但我心内早已将此处视为约会旅行的绝佳地点——够美,够荒凉,但不是无人区,位置不偏,手机也有信号,万一真出现状况随都可以叫救援拖车。只可惜装备跟不上理想,两驱车多半进不了沙,容易陷车,即使冒险进去也只敢在公路边缘开个一两百米,否则下场很悲惨。更别提重型卡车了,开进沙地那就是送人头的。每次,我将车停在路边,自己坐在沙丘顶上看会儿星星,都感叹人世间无限空旷与寂寥,清绝之美令人欲念都灭了,唯一值得挂念的只剩下记忆中那个眉眼好看的男孩子,若能并肩坐在这冷风里,才是我想象中爱情应有的模样。

若你喜欢Coldplay乐队的《Yellow》,此时,脑海里就会渐渐响起那个旋律,以及它的歌词“Look at the stars,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仰望满天星斗,看它们正为你闪烁不休。

只要一想起十八岁时的遗憾,繁星便落满沙丘。

自此,在我心里,于彦峰就莫名与沙漠星空有了极大的关联,即使血缘注定我们之间不可能有爱情,我也想了却掉一桩数年的心事。以后,你不仅要记得我,也要记得,曾经和我一起看过的绝美星空。

这,就是我带他来的原因。

(三)

今日农历二十,月亮是个不规则的椭圆,在沙漠地平线上,犹显其大与其美,似乎连环形山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巨大天体恐惧症患者来到这里或许能被治愈。人说月朗星稀,虽然月光太好,会显得星星少些,但璨灿的银河自带特效,凝目望得久了,依然能看见密集的星星如钻石般闪烁。沙漠地区昼夜温差大,夜风已然凉爽扑面,而脚下的沙子却还带了些白日的余温。我光着脚,在沙上踩出一串浅浅的脚印,于彦峰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一样欢欣雀跃,月亮的银光将周边景色照得一片清朗,他拿出手机对星空拍个不停,兴之所至,还伸手把我揽过去拍合影,成功抓拍下了我满脸不耐烦地挥拳把他面孔打歪的精彩一幕。

细沙随风扬起,轻轻抽打在我们身上,像无数条缠绵的软鞭。

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不知名小野兽的短叫。

“那几年,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每天穿着软底鞋,踩在家里的地毯上。”

我抬起左脚,动一动脚丫子,好让钻进脚趾缝里的顽皮沙粒都漏下去:“最好,能戴着真丝眼罩,睡在缎子铺的大床上。”

“现在你可以了。”

“不,自从回到槐南,我发现,我根本不适应安稳的生活。”

“看出来了,你开车的样子就像奔向自由。”

“于彦峰,你这个名字是我爸取的吧?因为,彦是雁字的谐音,他打心眼里认定你也是安家雁字辈的这一代,对吗?”

“你猜得不错,另外,这名字也有纪念意义,据说他俩是在鱼雁峰下认识的。”

“哈,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太浪漫了,我很感动。”

“安瓦砾,你要知道,我父母的错跟我关没有多大关系。其实对我来说,过去那些世态炎凉,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你和你妈抢走了我爸,现在,你跟我说没什么大不了?你一句世态炎凉,就可以概括我的上半生,可是那段时日,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是什么样的苦难,你懂吗?!”

“你凭什么说我不懂?”

“你当然不懂!你有亲生父母陪在身边,你还是曜创力的继承人,现在已经是董事长了,你会懂我那种痛彻心扉的孤独感吗?明明住在自己家,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每天我眼睛一睁开看见的全都是仇敌。给予我生命的父亲,也是夺取我一切的凶手,而你,就是我一切不幸诞生的源头!曾经,你是我黑暗之中的良心,就像天上这星河,夜幕再黑它都依然发光,但现在,我连良心都没有了。”

“你这样已经有点病态了……”

“我人生的惨烈与绝望,没有亲历过的人,永远无法理解和想象。其实,我无处可去,背负着锥心的苦难,没有救赎,也没有解脱!”

我听出了自己声音的干涩,和喉头的颤抖,不得不停下脚步,试图调整一下情绪。

于彦峰沉默了一下,在我面前站住:“我想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选择相信你,可你是不是已经不再相信我了?你总觉得我是上一代人勾心斗角的获益者,其实是你自己不能忘记上一代的恩怨。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你,尽管你可能不信,尽管我的身份会让你产生敌意,尽管仇恨会让你忘记过去美好的回忆、忘记我所有的承诺,尽管我知道,我也许说得再多都无法改变你的想法。如果你肯相信我,请给我时间,总有一天我会改变你对我的看法。如果你还不肯相信我,我也不会像小时候一样哭哭啼啼,等你回头,因为我知道,这一次你可能不会再抱住我安慰我了。”

若我仔细去,听便会发现,他这段话与我当初在上海想对他说的,何其相似乃尔。

然而,此刻我已经被莫大的悲伤冲昏了头脑,对我来说,他这一整段话只是一个拖沓冗长的语气词,跟“噫嘘唏”是一个意思。

“你说得对,我不相信你,一个为了利益出卖感情的人,你还真是继承了我爸的优良血统。”

“大老远带我来这你就想说这些?”

“不只呢!我还想把你扔在沙漠最深处,让你也荒野求生个六年试试。现在,你看出来了吧,我其实特别恨你,还有你妈,最好我从来没认识过你,或者你在我回槐南之前就死了!”

“你神经病!”

于彦峰气得半晌才迸出这么一句,扭头就走,显然是恼怒已极。

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由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慢慢平静,最后沮丧地抱着头蹲下。

心里的话,说不出口,说出来的都是伤害。

——冯启坤是我爸,远没有于彦峰是我弟,带给我的打击更大。

——我不希望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我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在外漂泊的第六年,我挺起胸膛,回到故乡,以为过去的悲伤都是假象而已。电影里,主角嚎啕大哭之后,迎来的结局总是美满幸福。我已经拼命活下来了,我也拼命去复仇了,我拼命想要得到别人过腻了的平淡生活。可是,总有些坎,我永远也跨不过去啊——是,我冷血,我残酷,你以为我只对别人这样吗?我对我自己也是这样,不然我依靠什么才能活到今天?!

脑中天人交战,我慢慢走回车边,周围却空无一人。

于彦峰没有回来。

我爬上车顶,用强光手电筒照向四周,360度寻觅下来,却连人影也看不见一个,心脏不由陡地一沉。这地方,给个指南针我闭着眼都走不丢,可于彦峰还是第一次进入广袤的戈壁滩地区,他未必能认得路。

扬尘的旋风从我脚边刮过,带来一股湿润的气息。

无垠的沙漠夜晚,温度正在迅速降低,星光黯淡,天空也阴下来了,遮天蔽月的乌云中隐有电光闪动。

天不作美,要下雨了。

我上学的时候就读过一篇阅读理解的短文,名叫《戈壁滩》,作者写道:“戈壁滩上难得有雨,如果有雨就是暴雨。”我对这句话,深有感触。西北沙漠地带气候干旱,小雨没等接触到沙地就已经蒸发了,只有暴雨才能形成一定的降水规模。对于沙漠中的植被来说,夏季的爆发性阵雨是救命之水,但对人类,尤其是夜晚出行的游客来说,却是异常糟糕的恶劣气候。尤其是暴雨之后,沙地泥泞,会加大行车难度,猛禽虽然被誉为沙地的王者,但谁舍得主动开着自己的爱车下泥地?磨合期都还没过呢!

眼看要落雨,于彦峰还没回来,他下车时没穿外套,现在气温已经降低了十度以上,暴雨时只会更冷。

我开着车到处找他,在旷野中喊他的名字,很快,倾盆大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雨水仿佛汇成了瀑布一般,将视线挡得严严实实,车灯虽亮,但我已看不清方向,完全根据地图在周围没头苍蝇似的乱开乱喊,为了让喊声传得更远,我打开了车窗,雨柱狠命地抽打着我的头脸,温柔的沙漠像突然之间变成了一头恶魔。

这一带路线我跑了五六年,从没见过这么大这么久的暴雨,今天都让我赶上了。

徒劳地寻找了一阵子,一无所获。

我关了车窗,气馁地趴在方向盘上默默伤怀,心中凄楚难耐。

——他若就此走失,我永远不能宽恕自己。

突然,远方有一串灯光缓缓闪过,应该是路过的车队。我脑子里有根弦随之一跳,忽然想到,我是不是找错了方向?于彦峰虽然不识路,但他有脑子,迷路之后,应该要往马路那边走才容易获救,而不是像我一样在沙漠里乱窜!

我立即驾车冲出沙地,沿着公路,驶向我们来时的地段。

远光灯下,我看见辽阔的路边蹲着一个人,看身形,是于彦峰无疑。这一带没遮没拦,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暴雨从天而降,淋在他身上就像在冲刷一颗小小的鹅卵石。

我抓起珊瑚绒靠枕跳下车,冲到他面前,迅速拆开靠枕抖成毯子,将他裹住。

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从水里刚捞上来一样,头发缀满雨水,凝结成缕,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而且浑身冰凉,在大雨里冻得瑟瑟发抖。

我无言地抱了抱他,拉着他要去打开车门。

他拽住我的手。

我回过头。

“安瓦砾,我不是你弟弟。”

他抬头望我,突然傻笑着冒出了这么一句。

这声音明明已经冻得发抖,他却还是努力朝我挤出一个有点僵的微笑,俊俏的脸上淋漓纵横,不知是雨是泪。

看见我一脸惊疑不定,他继续说下去:“于瑞琴的确是我妈,但冯启坤并不是我爸。那年我姨母回国来看我们,我妈认为我才六岁,还听不懂他们谈话,所以把什么真相都对她和盘托出了。所有一切,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是我妈从你那里抢走了你的爸爸。我知道,你就是我名义上同父异母的姐姐。我还知道,其实我的生父另有其人,我跟你并没有一丁点血缘关系。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放学路上被人绊了一跤,膝盖破了,那是我妈干的,她带我去抽血的时候,用你的血替换了样本,所以,那份亲子鉴定是假的,可惜冯启坤一心求子,信以为真。”

“当年我对她们的对话一知半解,我只知道,那个叫安德民的男人是我爸爸,你是我姐姐。”

“慢慢长大,我越来越清楚,真相是什么。”

“但我不能说出来,只能放在心里,否则我妈就完了。”

“我不是心血来潮刚好需要你,我是从明白了真相的那一天开始,就做出了决定,要一辈子保护你。”

他说得斩钉截铁,暴雨哗哗,嗓门格外大才能听得清楚。

我皱着眉,担心地摸了摸他的额头,这孩子从小一发烧就容易说胡话。

“我没撒谎,是真的。”他站起来,用力抓住我的手,珊瑚绒毯子差点滑下去,他赶紧一把拽回来,“这事我没告诉任何人,是想利用这个身份,帮你夺回所有你失去的东西。冯启坤把我当成儿子,联合别人夺走你应得的继承权,那我就以他继承人的身份,帮你把所有东西都拿回来,曜创力的股权我至少要拿到80%,然后还给你,因为那些本该是属于你的!”

虽然他说的每个字我都听得清,每句话我都听得懂,但其中信息量太大了,我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

这是撒谎?权宜之计?避免我把他丢进无人区?

蓦地,我脑中回响起史密斯太太那句神叨叨的叮嘱:“关于小峰的身世,其实有个秘密,我希望你能亲自去发现。”

“瓦砾,我知道你很辛苦。”小峰声音沉痛,“但你从来没问过我,这些年我背负了什么。”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我因这番告白而动容。

“这是我一个人的计划,与你无关,不需要征得你同意。无论你要不要你爸的遗产,我都要给你。而且,我还怕你心软,我怕你无论一开始多么恨他,到最后都会选择原谅。”于彦峰叹了一口气,嘴唇都冻得发紫哆嗦了,还在笑,“唉,老是扮演你的弟弟,其实我也很累啊,明明是自己最喜欢最想要的人,却不能亲,又不能碰,生怕被你看穿了,真是煎熬。”

“那在腾哥的婚礼上,你怎么又……”

“为了达到自的,总要做点牺牲。安雁卉为了替家人复仇,牺牲自己婚礼,那我为了保护你只能牺牲长远计划,提前公布。虽然功亏一篑,但总算没让她的阴谋得逞,我看她在槐南这辈子也抬不起头来了。李大腾是个好人,安雁卉未必,我当伴郎完全是为了保护你,你懂吗?”

“不,卉卉她不是坏,她只是蠢。”

“你看,这种时候你还在帮她说话。”小峰温柔地帮我撩一下头发,脸上带着个了然与怜爱的笑容,“如果我早就告诉你,我忍辱负重这么久就是为了把你爸爸彻底整垮,以你的尿性,你会不会阻止我?”

我认真思考一下,释然了。

——安德高一家人受到法律和道德的制裁,我的仇恨已被释放,可能无法再刻骨铭心地报复谁了。

铺天盖地的暴雨,阻隔不了于彦峰炙热的目光,也掩盖不住我咚咚的心跳。就在我终于知道他并不是我弟弟,放下心中所有疑虑的这一刻,霎时间,什么蓝天啊大海啊春天啊鲜花啊祖国啊,所有美妙的赞歌都一齐在我脑海中高唱起来。

我紧紧捂住耳朵,生怕歌声漏了出去,被他听见,嘲笑我的这点儿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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