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楼的时候,我哼的歌都是“革命红旗迎风飘扬,中华儿女奋发图强”,意气风发。
门一开,我和正准备离开的家政阿姨迎面撞上,她手里提着两个装满食物的塑料袋,还在跟我外婆客气推让。这位保洁阿姨是我月初刚请的,每周二、周五来家里打扫卫生,今天是她第一次工作,可能想给户主留下个好印象,擦洗非常细致,打扫三层楼花了好几个小时。外婆见天色将暮,想留她吃晚饭,她没好意思答应,外婆便塞给她几个包子和一只烧鸡留着路上吃。
送走阿姨,我心急火燎地到处找刘曦蔓:“小曦呢?她回来没有?在楼上吗?”
外婆见我摆出一副挖地三尺的寻仇架势,也着急起来:“刚才我还看见她了,就在家里。你冷静一点,有话好好说……”正说着,洗手间的门拉开了一半,小曦懒洋洋地从门缝之间探出一个毛发茂盛的脑袋:“喂,我在这儿呢。”
我不由分说,一胳肢窝夹住她脖子就往楼上拽:“来,咱们找个没人的地儿,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伊一路绝望地挣扎:“喂,你等我把裤子提上行不行啊!”
我像搂着一条活鱼似的艰难地把她薅到二楼,胳膊都被她掐肿了。找个没人的房间,我反腿踢上门,松开手,劈头就问:“曜兰爱朵……不,曜创力的持股比例究竟有什么问题?还有那个冯启坤,他到底是什么人?跟安德高什么关系?”
小曦叉着两条大光腿,气得呼呼直喘,她今天穿的是咖啡红吊带背心搭一条长及鞋底的纯黑阔腿裤,本来风度翩翩,这会儿背心以下只剩一个紧绷绷的三角裤衩。
——人上来了,裤子掉在楼梯上。
我赶紧一溜小跑帮她把裤子捡回来,讨好地赔着笑,耐心等待她抻直褶皱、套进两腿、提裤子、掖衣服、整理仪容。
然后,她才慢吞吞地问:“你刚才,和于彦峰在一起?”
“对啊。”
“那……”小曦迟疑一下,“那你认识跟他同名同姓的人吗?”
“不认识,怎么了?”
“我看过曜创力的持股比例表,除了冯启坤占有51%之外,还有一个人,他是第二大股东,占有8%的股权……”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眉宇间笼起一层悲悯。
我依稀感觉到了一种不详的预感,脱口而出:“安德高?”
她摇摇头:“不是你大伯。”
我吁了一口长气,放下心来:“那是谁?”
“于彦峰。”
她一瞬不瞬地盯住我,可能是怕我听了这个名字之后,产生狂化,或石化之类的DeBuff。
没错,我刚吁出的一口闷气又堵回嗓子眼,全身的血液,瞬间像冻结了一样迅速降温,脑子混乱到听不见自己追问的声音:“你说谁?”
“你先别急眼,这份股权比例表的真实性,我也不是很有把握。”
“没把握?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看到的不是原始文件,公开信息就这么多,流传出来的版本,可能有误,也可能是过期消息。另外,中国人口基数那么大,叫于彦峰的人也不可能就他一个。”
“对……对!”
我应得迷茫而急切。
小曦漫不经心地抬起左手,从锁骨处交叉的细肩带里拔出一绺卷发,冲我笑了笑,眼神意味深长:“瓦砾,我朋友不多,你是我唯一的女性朋友。私心里,我不想给你带来任何坏消息,如果你想停止调查,随时可以通知我。”
沉默片刻,我重重地一点头:“费心了,小曦,有新消息再告诉我。”
刘曦蔓莞尔一笑,轻轻一拍我肩膀,转身走出去。
我下楼的心情,沉重得像下岗。最近几天是雷阵雨天气,漫无边际的乌云里还有一阵暴雨闷着没下,窗外狂风大作、树影婆娑,仿佛有一大波妖魔在斗法。而我心里,也是好一番天人交战,不知道该不该直接去向于彦峰求证这件事情。
微信上,他还在孜孜不倦地追问:“20号,就是下下个周三,你会来吗?”
我:“到时我提前通知你。”
小峰:“外面风大,像你这样拉风的少女,兜里不揣两个6公斤的铅球最好不要出门。”
我:“那你出门得揣什么?两个500公斤的破碎球?”
小峰:“我不用,我心里有个你就够重了。”
他在线上就是个油嘴滑舌的臭小子,但这些情话确实受用。我光顾着看手机了,在楼梯离地面尚有两个台阶处一脚踏空,蹭蹭滑了两下,咕咚坐在地板上,摔了个屁股墩儿。尾椎骨疼得我稍稍清醒一点,坐在地上定定神,飞快地给他发过去一行字:“你知道曜创力吗?”
小峰:“我需要知道吗?需要的话我马上百度一下。”
于是我释然一笑,回复“不用”,收起手机。
打从六岁起,于彦峰就不曾对我撒过谎,所以,他只要坦言不知道,那就是真的并不知情。刘曦蔓说得没错,全中国人口基数那么大,名叫于彦峰的人,怎么可能刚巧只有他一个呢?
“叮咚”,有人按响门铃。
我这一跤正好摔在玄关的过道口,拍拍屁股爬起来,面带春意盎然的暧昧笑容拉开门,把外头那位顺丰小哥盯得满脸红晕低下头去。
“你……你就是大圣迷妹吗?你领口到了……不,你快递开了……不、不是,你的快递到了……”
我下意识伸手一摸,领口的绑带果然开了,抽绳松散,露胸的开叉都快拖到肚脐眼了。
能一跤把小U领摔成大V领,其走位之风骚、意识之淫荡、操作之犀利,只有装备了鲜艳红领巾的小学生可以一较高下。
我腾出双手系紧绑带,同时扬声朝楼上喊:“端木!大圣迷妹!你的快递!”
好奇心促使我掂了掂快递盒子,约摸砖头大小,轻飘飘的,不知道她又在某宝淘到了什么神器。
这个季节,马路上杨絮飘飞,落地如雪,端木希鸣患有过敏性鼻炎,一上街就连打喷嚏,只能尽量呆在家里,减少出门时间。古人云:寡淡惹红杏,无聊生是非。端木闷在家里百无聊赖,开始疯狂网购打发时间,最多的一天收到了十八个快递。
“住在包邮区真幸福啊!”
端木希鸣经常发出这种感叹。
托她的福,我也算是大开眼界,长了见识,什么双眼皮神器、提升嘴角神器、隆鼻神器、瘦脸神器、不锈钢洗手皂去味神器、头部艾灸神器、站立小便神器……端木的网购是一种心魔,其实大多数她自己都用不上,便慷慨地赐予众室友。我拿着一把武士刀长柄伞过安检,被武警当场按住,差点儿没铐起来;小笼包带着一只大长腿美女风筝去公园玩,风筝飞到半空,就看见一个下半身在诡异地扭动,被小伙伴嘲讽哭了;有时候我晚上到家,一推门,猛地看见葛优摊等身抱枕摆在沙发上,惊悚之余,还感觉有点丧萌丧萌的。
她买的东西都具备同一个特点:好奇心让我打开快递,求生欲使我自戳双眼!
这一次,她买的会是什么?
不!不要问!不要看!我抬手紧紧捂住双眼,却又忍不住从手指缝里心惊胆颤地偷窥着。只见端木飞快地拆开快递盒,拽出塑料袋,取出一件巴掌大的白色绒线衣服,再从鱼缸里捉出乌龟,细心地帮它穿上了。
衣服背部竖着两个兔耳,套在龟壳上,顿时把乌龟打扮得跟个兔子似的。
端木张开手掌,将圆溜溜的兔耳白龟托到眼前,细细端详,然后满意地推了推眼镜,笑得嘴角浮出两粒梨涡,问我:“可爱吧?像不像小兔子?”
我无语良久,试探地问:“那你为啥不直接养兔子呢?”
她一愣,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我,喃喃自语道:“对啊!我为啥不养兔子呢?”
我眼睁睁见她又伸长魔掌抓向了手机,心想不好,立觉后悔不迭,使劲扇了自己两耳光,正待劝阻,她已经运指如飞在网站下单了一只活体宠物兔……
端木希鸣哼着歌回屋了,我安慰自己:养兔子,总比互捏咪咪头好。
“互捏咪咪头”,是她跟孙大圣在无聊时玩的游戏,两人隔着衣服,互抓对方胸部,看谁认位比较精确,画面十分辣眼且不可描述。而且,年轻人血气方刚,干柴烈火,往往是玩着玩着游戏,一言不合大圣就把媳妇抱进卧室开始抓栏杆撕床单了。
老杨摇着头感慨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有情肾不好啊。”
相处久了,我已知道,孙大圣这家伙并不混蛋,也不下流,只是年轻气盛,性格暴躁,很容易炸毛,但无论他发什么脾气只要端木希鸣稍加安抚就能消弭于无形。别看这个东北壮汉长得五大三粗的,却最害怕虫子,这天下午,他还被一只会飞的南方巨型蟑螂吓得光着身子就冲出了浴室,肢端一路甩着水滴,没命地惨叫狂奔。
“救命啊!蟑螂起飞啦!开水越淋它飞得越嗨啊!”
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响彻云宵。
我在厨房门外跟他撞上,一把捂住脸,没眼看。
“大圣爷爷啊,您快收了神通吧!”我被他吓得屁滚尿流,鬼哭狼嚎,“自从你们住进来,我的狗眼就成了日抛型的!”
端木希鸣闻声走了下来,莲步款款,来到浴室门前,往里打量了一下,眼镜片上逐一闪过两丝寒光,随即脱下拖鞋,一个花式投掷,只听见丰满的爆浆声,斗大的蟑螂应声掉落在地。
孙大圣方才一溜烟蹿上二楼,套了个花裤衩,缩头缩脑还不敢下来,听见媳妇喊了声“K.O.”,才惊魂未定地从楼梯上伸出半个脑袋,察看战况。见到蟑螂的尸体被扔进垃圾桶,这厮三步并作两步跳了下来,一头扎进媳妇怀里,害羞地剖白:“其实,我只是一个纯情小男生。”
老杨毫不客气怼了回去:“放屁!你就是个纯情小畜生!”
大圣一脸委屈:“杨哥,我冲破了世俗的偏见来找你,你居然骂我?”
老杨用力一拍桌子,震得桌面上的杯儿盏儿都跳将起来,恶狠狠斥道:“骂你,是因为小笼包不在家!她放学回来以后,你再敢这么裸奔,我还要打你呢!”
端木希鸣羡慕地叹了口气:“唉,爸爸都是女儿的守护神,我爸也这样……”
大圣邪邪一笑:“你喜欢?那咱们也生个女儿!”
端木希鸣只来得及“呸”了一声,就被大圣打横抱起来,屁颠屁颠扛上楼造人去了。毕竟当着我俩的面,端木有点不好意思,装模作样地责骂了大圣几句,又挣扎了几下,俏脸嫣红,场面一度很像国产抗日剧里的土匪头子强抢名门闺秀,一个无法无天,一个有情有义,CP感还挺强。
我跟老杨对视一眼,好不尴尬。
“哈哈哈,年纪轻轻的还挺有社会责任感,齐心协力,振兴繁殖大业!”老杨打了个哈哈,端起茶杯,吹了吹:“喝茶,喝茶。这是上好的六安瓜片,清心,静气。”
(二)
杨叔的搏击俱乐部,各项手续都已办妥,预计在五一期间试营业。
店面被安雁龙带人砸了之后,毁坏的部分灯具和玻璃门窗都需要重新安装,又耽误了约莫一两天的工期。我亏了钱,他挨了打,这笔账,估计我俩都暗暗地记在了心里。过得整整一周,搏击馆一楼训练大厅的装修才算基本竣工,青狼铁三角不放心,当天亲自前去验收。在八百多平米精心设计的大房子里,郑家臣背起双手,腆着肚皮,一边徐步观望,一边频频点头说:“嗯,目前条件虽然艰苦一点,但我们有信心能做成华东地区第一流的搏击馆!”
听得我在旁边直咋舌,这条件还叫艰苦?他们仨原来的工作单位是魔仙堡吧?!
其实二楼装修还需要俩礼拜,但大伙儿都迫不及待了,晚上约着一起吃大餐,庆祝距离试营业还有十六天。
——照这个尿性,估计搏击馆熬不到正式开业,就被这帮吃货给吃倒闭了。
杨叔特意沐浴焚香更衣,给剃须刀换了一枚新刀片,刮了胡子。
他向来不修边幅惯了,剃须修面跟闹着玩儿似的,连镜子都懒得照,剃须刀能刮到哪儿完全看缘份。等他刮完胡子我一看,与他半小时之前的邋遢程度不相伯仲,一层浅黑的络腮胡子从鬃角蔓延到下颌骨,在下巴那儿被截断,嘴唇一周胡茬子若隐若现、断断续续,跟他粗犷的气质相符,倒也不觉得违和。
起初,我们在一家高档餐厅订了位子,但人家要求必须穿正装,老杨这辈子就没有一件正装,店家承诺借一件给他,他还老大不乐意。
最后,我们干脆选在大排档庆祝,喝啤酒吃烧烤。
这次虽然少了李大腾和安雁卉,但多了刘曦蔓和端木希鸣,同样热热闹闹坐了一大桌。高飞杰跟我打听:“安老板,上次坐你旁边的那个小姑娘呢?怎么没来?”
“你说安雁卉吗?”我一眼看出了他心思,严正警告:“别动歪脑筋啊,人家马上要结婚了!”
高飞杰大惊失色:“那个胖子真的是她对象?”
我对“胖子”这个代词很不满,出言纠正:“我腾哥不仅仅是一个胖子,他其实是一个善良仁爱、温柔敦厚、对感情专一的胖子!”
“真的吗?”刘曦蔓从齿间拈出几粒瓜子壳,饶有兴趣地追问,“有这么好的男人?”
“当然。”
我笃定地回答,想了想,又补充几句:“大善若愚,说的就是他。这个词也不完全是褒义的,人性很复杂,不一定心狠手辣才能害人。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他自然是大大的好人;时乖运蹇,苦难载途,不懂反抗的好人很可能就会成为帮凶。”
小曦一笑,双唇弯成摄人心魄的丰艳弧线,不再说话。
这个彬彬有礼的笑容,于优雅与神秘之中透露出几分疏离感,很像妮可罗宾。
她今晚穿着丝绒质地的外穿胸衣,粉红色裹臀长裙,大大方方地露出一截纤细紧实的小蛮腰,以及腰侧一朵小巧的红玫瑰纹身,花萼下方半隐着细细一行字母,“Forever Young”之类。从体态、气质,乃至声音,她都与《航海王》里的妮可罗宾非常相似。我曾推荐过277?278两集给她看,当罗宾在司法岛上,被海军押往正义之门时,向着伙伴们落泪大喊“我想活下去!带我一起去海上吧”,我一扭头,看见刘曦蔓紧紧抿住嘴唇,眼眶边晶莹闪烁。
“大海无边无际,总有一天能出现愿意守护你的同伴,谁都不会永远孤独。”
杨大烟枪带着几个小烟枪吞云吐雾,谈及创业梦想,孙大圣三呼“挣钱”,大声宣告自己的终极理想是:“挣钱!挣钱!挣钱!给我老婆买小裙子!”
端木希鸣捂着嘴偷乐,她的确适合穿裙子,轻盈雪纺衫搭一条黑色背带裙,清丽动人。
看看别的女孩都穿得花枝招展,再瞧瞧我自己,不由深感惭愧,早知道我就把婚纱穿出来了。今晚搏击馆的教练都在,为了配合全国制霸的气氛,我披了一件不良感满满的黑色和风羽织,前襟海浪拍岩,后背自海面上跃出一条森然可怖的青龙。
她俩的穿着,像赴宴宾客;我穿得,像赴汤蹈火。
杨大烟枪还在口沫横飞地宣讲中:“……三样东西最重要:资金、场馆,以及教练资质!现在,咱们三样都齐了!”
郑家臣深沉地说:“不,还差一样!”
“什么?”
“一个如雷贯耳的英文名!”
他这话一出,在场众位争先恐后地举手发言,仿佛各个都过了英语六级。
我不禁激泠泠打了个寒战。
这一刻,眼前这些人类仿佛都已遗忘了,曾一度被清奇脑洞所支配的恐惧,还有被安老板与杨师傅联手唾弃的那份耻辱。
半个月以前,为我们的搏击俱乐部注册中文名,大伙儿脑洞大开,取了些什么“蓝翔”、“迪迦”、“嗷呜”、“嚯哈”、“好再来”、“小鲜肉”、“武林风”、“肌肉兄弟”、“农夫三拳”、“一鹅战斗力”、“就是干不要怂”、“无敌是多么寂寞”……把我气的啊,都恨不得直接叫“你妈逼你健身会所”了!后来还是由我提议,杨叔拍板,决定就叫“逆袭吧综合搏击俱乐部”。
逆袭吧!
简洁,明了,朗朗上口。无论你的前半生过得多么软弱、卑贱、失败、憋屈、苦闷,都能在痛快地挥洒汗水时找到逆袭人生的快感!想象我们的会员背上装备走出家门,呼朋引伴“走,我们去逆袭吧!”,听起来就燃!
好容易把中文名折腾好,这会儿开始取英文名了,我一时间汗毛倒竖。
高飞杰建议叫“Fighting Dog”,“搏击狗”,这年头流行什么学生狗、IT狗、广告狗、码字狗,听起来很唬人。
出身“青狼”搏击馆的三个人建议叫“Wolf Boxing”,中文可以翻译为“狼派拳击”或“狼匣”,反正离不开狼字。他们仨还振振有词地解释说,取英文名吧,就得往玄乎里整,让人猛一看不知道这家店干啥的,那才叫高端大气上档次!
孙大圣憋半天憋出一个英文名,“Eight WangFu”,八王府,他这水平基本就告别自行车了。
最后,还是端木希鸣站出来给老公打圆场,在餐巾纸上写了个“Fight Back”,并向我们解释,它象征着弱者的反击和抵抗,也表达了“习武是为了强身自卫,而非好勇斗狠”的意思,用来翻译“逆袭”的含义,再合适不过了。
“好!”大圣带头喝彩,没命地鼓掌。
全桌人就属端木希鸣学历最高,她的发言最权威,于是,全票通过。
回家的路上,孙大圣明显喝得有点高了,一个劲地跟我解说什么“阿基米德”的风格,听得我一头雾水,端木希鸣也是一脸懵逼。咱们仨鸡同鸭讲地尬聊了半天,快要到家时,大圣终于突然间福至心灵:“想起来了,我是要说波西米亚的风格!波西米亚!!”
我一口老血喷在前挡风上:“波西米亚?你一个直男跟我谈什么波西米亚?”
“老妹儿,你不懂哥,哥不怪你!”大圣摩拳擦掌,信誓旦旦地向我们表决心,“从现在起,我要开始学习各种服装风格,在最短的时间内,画一幅拳馆制服设计图出来!你们知道,为什么学跆拳道的人多,选散打的人少吗?因为散打的服装太丑了,就一个裤衩子!”
我震惊了:“你还会画图?真是复合型人才啊!”
端木希鸣叹了一口气,同情地望着我:“唉,等你看到他画的草图,一定会说他是复合型人渣吧……”
我笑着打了把方向:“没事,我此生阅渣无数,见惯了骆驼看不出牛大来。”
回到家里,九点四十,外婆带着小笼包早早睡了,厨房里却飘出雪梨和桃胶的甜香。我推门一看,台面板上一只隔水炖的小白锅还亮着保温红灯,不知道煨了多久,揭开时,黄澄澄的桃胶缀在白生生的梨碎之间,还露出红丹丹几粒枸杞,胶质已经熬得饱满浓稠,晶莹剔透,气味诱人。我盛了两小碗雪梨桃胶水,和端木希鸣肩并肩靠在窗户旁,边吃边聊。我俩身后,半米来宽的厨房飘窗上,摆着一排瓶瓶罐罐的西餐调料,瓶罐的肚子上都贴了小纸条,用笔迹略带颤抖的工整小楷标注着“牛至”、“欧芹”、“马郁兰”、“百里香”、“迷迭香”、“罗勒”、“黑松露海盐”、“香蒜海盐”……西餐的做法都是外婆从网上学的,她老人家与时俱进,不断扩充烹饪知识,成功终结了刘曦蔓的三十日生酮饮食计划。
尤其是外婆煮的改良版微辣火鸡面,小曦边吃边哭,号啕着说自己两天吃掉了一个月的碳水份额。
调料边上,飘窗的角落,摆着一盆被称为“退休老干部之花”的君子兰。还只是一株幼苗,我外婆亲手所植,可能是为了怀念女儿吧。毕竟,所有种类的兰花,都是我妈妈的生前至爱。我还依稀记得,母亲在世时的模样,那时候人人都形容她“有如空谷幽兰”,恬静优雅,脸上总是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并不是性情开朗,只是与世无争。
我正和端木希鸣悠悠回忆着往事,孙大圣在楼上嚎叫:“老婆,我裤裆又炸线了!”
端木口中的甜汤差点喷出来,一脸的无奈和隐忍,咬牙切齿半天才愤愤地将碗一放:“我可以去知乎回答‘男朋友屁股长得太翘’是种什么体验了!一年蹲破十七条裤子,一言不合就裤裆绽线!”
“哈哈哈,你赶紧去吧,碗放那我洗。”
她先上楼去了,我喝完汤,洗了碗,慢慢踱出厨房,骤然被客厅里一张绿莹莹的脸吓了一跳。
“鬼啊!”
“单身狗撞见个女鬼都算是你运气,瞎叫唤什么?”
声音懒洋洋的,是刘曦蔓。
小曦今晚似乎特别兴奋,喝得有点多,回来的路上一直靠在副驾座位酣睡。到家以后,我暂时把她扔在客厅沙发上,等她自己清醒。不知什么时候,她自己爬了起来,还敷了张面膜,现下正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手机搁在膝头,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屏幕,映得整张脸绿莹莹的。
“你酒醒了?怎么不睡了?”
“唉,别提了!”
小曦叹了一口气,话语中透出深深的忧郁。原来,她刚才吃饭的时候,发现三十岁不到的女服务员长颈纹了,当时并没有往心里去,结果喝醉以后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脖子也耷拉着三层松垮垮的皱皮,当场被吓醒了,赶紧起来洗脸卸妆敷面膜,这会儿,正在网上搜索有没有口碑好的颈部护理乳霜。
我摸了摸自己脖子,虽然还算光滑,但身为女人,护肤方面必须未雨绸缪!
两个妙龄女子正在惊慌地讨论除皱抗衰老,杨叔送完人,推门进来。
刘曦蔓张口就问:“杨老板,想不想给你一生的挚友发个红包?”
杨叔警惕地反问:“你又要买啥?”
小曦举起手机给他看:“抹脖子的。”
杨叔瞧都没瞧手机,不屑地嘁了一声:“那玩意还用买?咱家的菜刀不好使吗!”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禁捧腹大笑。
小曦冷笑:“你懂个屁!一个老光棍,还是个丑逼!”
杨叔的脸陡地沉下去,目光骇人,我赶紧打圆场:“喝醉了,醉了。”
刘曦蔓扯下面膜,望定杨叔的眼睛里发出妖异的光芒,能灼人一般,脸上却似笑非笑:“我有个习惯,就是拼命丑化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所以,你个丑逼,给我小心点!”
杨叔错愕几秒,像是恨铁不成钢又像是掩饰狼狈般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我觉得他不应该走,该走的是我才对,我坐在这个客厅里实在是多余得尴尬四溢,周围能舀出成瓢的汗水。
不一会儿,刘曦蔓微信收到一个1000元转账。
她乐呵呵地朝地板上一躺,眼神中含有七分得意,又带着三分醉意,高高擎起手机,轻声自言自语:“小样儿,我还搞定不了你了!”
我看不下去了,一骨碌爬起来,屁颠屁颠跑到杨叔房间外大喊一声:“丑逼你给我小心点!”
然后美滋滋地等着他给我发一个大红包。
结果,我只等来了满满一脑门冒着袅袅热气的大红包,痛得我鬼哭狼嚎——杨叔狠狠地踩着我打了一夜。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每每回忆起这个激情四射的夜晚,我都兴奋得想从轮椅上站起来。
(三)
孙大圣埋头研究好几天,还真的让他设计出了一款“逆袭战袍”,就是画得太粗糙。通过小学生画风的设计图纸,我大致了解了他的审美。这套搏击制服一共三件,外面是一件火红色拳王长袍,里面是黑白两色的兜帽无袖衫加短裤,背后用红线绣出“逆袭吧搏击馆”的张狂logo,秋冬季训练时,无袖衫里面可以再加一件长袖T恤,外观即时尚且舒适,黑白红撞色又足够惹眼,确实酷炫。
“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我诚心诚意地赞叹,“除了会打拳、会服装设计,你还有什么别的特长吗?”
“当然有!”孙大圣信心百倍,“我还能把账单吃得特长!”
我噗嗤一笑,冒出个鼻涕泡儿。
清明节后一直春雨绵绵,我不爱打伞,硬生生淋感冒了,连续一个礼拜流鼻涕的后果就是:鼻水都凝作了犀利的结晶,抠鼻孔时有一种把手指放进水晶洞里消磁的错觉,所触之处,颗颗都是八星八箭的晶体。同时,鼻毛也变得分外坚挺,黝黑的鼻孔时常在不经意中掠过一道迫人的厉芒,将杀气升华成了高傲……请允许我充满敬意地称之为:写——轮——鼻!
忙碌的日子过得飞快,很快到了第二个周二,也就是于彦峰在校园文化节登台表演的前一天。
提前好些天,他就在微信上催我,神秘兮兮让我一定要去看他演出。但刘曦蔓却有意无意地提醒我,目前她还在调查曜创力那个“于彦峰”的真实身份,近期先不要跟小峰过多接触,等她忙完手头的一件急事,出趟差回来,这个人的身份很快就有定论。
我还在纠结到底去不去看小峰演出,意外接到了李大腾的电话,电话那端他吞吞吐吐:“朵朵……哦,瓦砾,我现在……嗯,不在槐南,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当然行啊,直说吧,帮什么忙?”
“是卉卉,她开车又抛锚在半路上了,可能是车没油吧,保险公司都给她送过六回了,她不好意思找人家,让我给她想想办法。我刚才问了小曦,她那个修理厂的师傅可以倒油,但没空送去。我不在槐南,你帮我跑一趟行吗……”
“行,你把她电话发来。”
“麻烦你了……”
“千万别跟我客气,你是我哥,她就是我嫂子,这是我应该做的。”
很快,在手机上确定了安雁卉的位置,我换衣服出门,准备前去实施道路救援。其实,开这么多年的车,半路没油了这种意外状况倒也不罕见,如果救援车辆是卡车或客车的话,很好解决,一般直接找一根软管利用虹吸原理倒个油就行,但轿车基本所有车型的加油口都有一层防盗滤网,包括我这辆皮卡,没办法直接吸出油来,得想别的办法,比如去加油站买一小桶汽油,或者找熟悉的修车师傅帮忙弄点油来救急。
第一个办法在市区根本行不通,现在的加油站都不提供打油服务,除非有派出所证明。
第二个办法就是李大腾选择的,找刘曦蔓那个修理厂的师傅,帮忙弄点油,不用多,5L左右也就够开到加油站了。
不过,作为老司机,我还有第三个办法,甚至第四个。
第三个办法需要丰富的汽修知识与齐全的操作工具,首先,把发动机喷油嘴前螺丝卸掉,这个基本每辆车都有,没有的话就认命吧,保险公司和4S店以及加油站将竭诚为您服务;然后,把对着喷油嘴的皮管卸掉,换上自己车的皮管;最后,接上电,不要点火,踩油门。这时候汽油泵开始工作,会把施救车辆油箱里的汽油泵出来,直接倒进被救的车里。这个救急办法干净卫生安全,经常被有心人用于偷油,俗称“油耗子”,是违法犯罪行为,我们发现了都会先打一顿再报警处理。
第四种办法是从底下的滤清器松螺丝接油,但油量很难控制,且容易喷一身汽油,极其危险,所以我们不提倡。
以上技术,均受过严格训练,小朋友们切勿模仿!
杨叔曾经表扬过我,比刘曦蔓更像是一个合格的汽修厂老板娘,对车比对人还有耐心,先天悟性高加上后天够勤奋,六年驾龄超过别人浑浑噩噩开车十六年。很多人开一辈子车还是个只会踩油门和刹车的门外汉,而我学会开车的第四年,就能独立进行道路救援了,就算是无刹车无离合的故障车辆,在我手里一样能安全驾驶。
——等等,我忽然想到,李大腾刚才称呼刘曦蔓为“小曦”,他俩什么时候处得这么熟了?!
刚想到这儿,我便看见了安雁卉的车,停在马路边上。
我一下车,安雁卉就飞快地跳下车迎上来,眼圈都红了。我细细一问,这才知道,原来她并非不好意思给保险公司打电话,而是因为去年买这辆车时,她只负责出钱,出名字的是她哥哥,这辆车所有权在安雁龙名下,每次出点儿什么意外的小事故,她全家人都会第一时间知道,然后就是一顿训斥,所以她根本不敢再打保险公司的电话。
幸好我车是汽油的,要是柴油的就得多绕个弯去小曦的修理厂取油了。
成功帮她的车倒了油,我蹲着收拾工具,随口问了句:“买车干嘛不用自己名字?”
安雁卉脸红了,紧紧咬住下唇,嗫嚅道:“他们……我爸妈都说……女孩子迟早要嫁人的,如果写了我的名字,以后这车就是别人家的了……”
所以我说她,美则美矣,就是有点蠢。
但你永远也无法说服一个傻逼远离愚昧,因为那是她赖以生存的沃土啊。
我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唉,我还以为只有侄女在你们家是这个待遇,原来自家闺女也一样。”
“其实我也想过,自己偷偷买车,可我的工资一直是我妈保管……”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收拾工具的动作一停,忍不住讥诮地笑了:“那么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那么个人面兽心的哥哥,你还敢把工资交给你妈保管?说真的,你还不如交给我保管呢,我至少不会拿去贴给大儿子!”
“她说等我结婚了就还给我……”
“那你现在也快结婚了,可以问问她,把你的钱保管到哪儿去了。”
说话间,我已经整理好工具箱,塞进车里,站起身来,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她两只手无意识地揉着裙角,局促不安:“谢谢你,瓦、瓦砾,你从小就比我聪明,现在更厉害了,什么都会……你过得这么好,能不能,别再怪我家里人了?我爸爸和我哥,他们以前确实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是,我爸爸也差点被你砍死……”
我打断她的话:“关于你爸和你哥的恶行,我不想多说,毕竟你也长了眼。”
“对不起……”
“你不用替他们道歉,也不要替他们说话。他们父子俩是一个瓢里的货色,所以才互相辩护——今天他不为畜生说话,明天他当了畜生,谁为他说话呢?但是你不一样,你还可以抢救一下,我希望你赶快结婚,离开那个疮痍满目的原生家庭。”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拉开车门,结束了这次谈话:“跟着我,带你去加油站。”
我引路开往加油站,刻意放慢速度,让安雁卉不至于跟丢。
到了加油站,我停在一旁等着,看她下去加油、交费,突然又跑到加油站外面接了个电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急火燎地跟我挥挥手比划一下,算是打了个招呼,上车就跑了。
加油工人吓了一跳,用颤抖的手指着绝尘而去的车子,大吼:“打劫啊!”
我顺着他的视线一看,也吓了一跳,安雁卉那辆车的加油枪还插在油箱口上,没来得及收回去,她车后拖着长长一截加油管犹如脱缰的哈士奇一般跑掉了,好在并没有多少汽油流出来。我立即发动车子,追了上去,紧紧跟在她车后,又是鸣喇叭又是闪远光,她丝毫不为所动,可能是压根儿就没注意到我在干嘛。这时候马路上车流量大,硬要截停她,肯定是危险驾驶了,我只好折返回去,掏自己腰包,赔了加油站两千块钱,好说歹说,人家才同意不报警处理。
回到家的时候,我看见杨叔兴致勃勃地拿着纸和笔,正在桌上画着线段,一边画,还一边讲解。
端木希鸣就坐在他对面,哭丧着脸,眉头苦皱,鼻梁上的眼镜都快架不住了。只见她两只小手绕着辫梢,坐立难安,拼命想澄清动机,以挽回自己一时好奇造成的无心之失:“我、我就随便问问,您真的不用浪费这个时间——”
“年轻人做事不要这么随便!”杨叔一本正经地在纸上画着图:“我把路线画给你看嘛,你看,这个圆的位置是昆明市,那么它的这个方向就是大理……”
端木希鸣惊恐地抱住了脑袋,高喊:“杨老板我错了!我错了杨老板!”
我靠在门边瞧着这副画面,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
杨叔前半生阅历丰富,对许多事情都略懂一二,无论是天文地理的冷知识还是两性情感的奇葩问题,他都有独到的见解,而且对自家人特别热情,无论你找他打听什么事,他都能喋喋不休地拉你谈上半个小时,经常一张口就是:“作为一名合格的中年人,就应该多跟你们年轻人讲大道理,来,我把这个道理讲给你听嘛……(此处省去八百字)”端木和我都因此落下心病了,最近,杨叔一旦开始作势要开始演讲,我们俩就默契地伸出右手,剪刀石头布,猜拳输了的人要主动站出去向杨老板承认错误:“杨老板我错了!我错了杨老板!求求你别再说了……”
他选择当大货司机,属于人生定位出了偏差,如果当年选择去混知乎的话,可能早就是一个大V了,受万人景仰。
我笑了半天,好容易坐下来喘口气,问端木:“你要去大理吗?”
“去大理?要不是家里泡面吃完了,连楼下超市我都不想去!”小姑娘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要不是为了活下去,我都不想离开床!”
“那你打听大理干啥?”
“小曦现在就在大理玩呀,你没看她的朋友圈吗?”
我一愣,拿出手机翻了翻朋友圈。
刘曦蔓的朋友圈于27分钟前发布了六张享用丰盛午餐的照片,餐厅环境幽雅昏暗,她穿着低V露背的吊带长裙,收紧的腰部有几何形镂空设计,十分性感,长卷发掠到耳后,露出两只黑色镶金边的三角形耳环,细金链长长地垂坠至锁骨上方,彰显出轻熟女的极致诱惑。其中一张,她用涂着流沙金指甲油的右手握着一瓶红澄澄的酸角汁,隔着玻璃贴在腮边,腕上套着鲜艳的五彩铆钉手环,粉底偏白,口红可能是今年大热的Ruby Woo,图片色调美艳夺目。酸角是云南特产,这瓶饮料一亮相,无须显示位置,微信好友便都知道她身在云南了。这六张照片的配文是“今天周五,非常羡慕忙碌的诸位依旧坚守在自己工作岗位上,而我却只能在大理的街头听听民谣,喝喝酒,逗逗猫,约约炮,十分惭愧。因此,我给自己点了一份汤片牛腱子和松茸炖鸡,希望能与你们分享我的痛苦!”
难怪她一向否认自己是网红,自称网黑,我看了禁不住一笑,顺手点赞。
我单知道她这几天有急事需要出差,并不知道她出差出到遥远的昆明去了,刘老板的业务真是越做越大了啊!
往下翻看留言,发现杨叔的一条评论:“拍照的是谁啊?”
我被他这句话提醒了,立即将屏幕滚动上去,重看照片,果然,从好几张照片的角度都能看得出来,不是自拍。
但小曦没有回复他。
我抬起脸,饶有兴趣地盯着杨叔,笑着问他:“你担心她遇上坏男人吗?”
“放屁!我担心她糟蹋好男人!”
杨叔矢口否认,懒得理我,抓起桌上才绘制一半的“昆大丽西旅游路线图”,悻悻地起身走掉了。
端木希鸣热泪盈眶,双手合什,对着我千恩万谢。
我一手托腮,若有所思地盯着杨叔一瘸一拐的背影,心中更加笃信,老杨对小曦,肯定是有一些超出友谊的情意,只是他从来不说而忆。
跟杨叔相处久了,我总是觉得这个老瘸子辜负了“单挑王”的美誉,做事瞻前顾后,甚至有点怂。
他常常说:“好司机的标准是什么呢?停车场看技术,马路上看脾气!车技好是能力,不飙车是三观,驾龄几十年安全无事故,这才是真正的车技高超!”
听起来很简单,但是脾气好和不飙车这两点,很多人都做不到,也包括我。作为运输企业最年轻最资深也是最英俊潇洒雪白干净的重卡女司机,虽然我开货车时沉稳镇定,头脑冷静,20岁不到就被同行尊称为“铁牛哥”、“柱子哥”,江湖盛传这是一位粗犷大气靠得住的货运好汉,可我一旦开上了趁手的轿车,碰到复杂路况总忍不住想劈个弯什么的。
杨叔曾经这样点评他的得意门生安瓦砾:上得了赛场,下得了菜场,能屈能伸,真大丈夫也!
我的所有格斗技巧全是他教的,而他自己却很少跟人打架。有次在山东跟一个黑店老板吵起来,我一拍桌子要上去干他,说时迟,那时快,杨叔一把按住我肩膀,飞快地从兜里拔出一副明晃晃的家伙!我以为他要操家伙捅人,正想劝两句,哪知他气定神闲地打着竹板,大声念道:“当哩个当,当哩个当,闲言碎语咱不讲,讲一讲这饭店老板太无良,饭又生,菜又凉,餐具全部扔地上,厨房脏得赛茅房,牛肉缺斤还短两,这缺德商家丧天良!哎,丧天良!”
打着快板骂人啊!老子甘拜下风!
十年前,杨叔受伤退役,那会儿他全身关节没剩下几个好的,脚腕韧带拉断一半,膝盖髌尖末端病、椎间盘突出、肩韧带撕裂、眼骨碎裂、左眼视网膜脱落做过修复手术……不久,他又遭遇妻子背叛和离婚的双重打击,极为痛苦,为逃避现实,离开家乡,远赴祖国的西北地区去帮朋友开卡车,日日奔波劳累,为的是不给自己安静下来思考人生的机会。
直到女儿小笼包六周岁,该上小学了,不能再跟随他四处流浪,这才下定决心择一地定居。
所以,我觉得他看起来有点怂。
在大多数世人的眼中,他遭到背叛还净身出户,实在怂得可怜。可在我眼中,他看破了世情,依然想做一个好人,其实强得可怜。
老杨用他戏谑的言谈,掩盖过多少辛酸。
小曦用她放浪的笑容,粉饰了多少心累。
而我,用吃胖的大脸,隐藏掉多少悲伤。
就因为身强体壮,外人都觉得咱们拥有一颗坚硬如铁的爷们心,即便敌军万箭齐发,也不能伤我方分毫。
——唉,都是体质的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