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桑榆递过来一个小小的玄铁令牌，上面刻着繁复冗杂的印记，但中心却有两个小字——夕照。
“若他日有需，持令牌至夕照谷，我定会还此恩情。”
牧遇之听她近乎叹息的话语，心底一软。她看上去如冰雪一般不近人情，但却能记挂这他人的些许好意，不吝相报。说起来，他不过举手之劳，想来还是心魔誓言的事情让她在意吧。
牧遇之眼神温和，含笑道，“刚刚我说对，也不对。可不是假话。”
见桑榆微带疑惑的神情，他又解释道，“我是发了魔心誓言，但并非强迫。我只是发誓会对桑姑娘的秘密保密罢了，不必介怀。”
说罢他看了看手中的小令，打趣道，“这东西要是拿出去，可是要万人争抢了。我可得小心藏着，不然可是性命堪忧啊。”看来发了魔心誓言还是好处多多的，自己原本还在猜测她是夕照谷的人，这下她自己倒是亲口证实了。看着手中的夕照令，能拿着这样的令牌，想来她在夕照谷的地位不低？
夕照谷的医术是有目共睹的，虽然不像医药协会那样对外有明确的品级等次，但例来得以进入夕照谷的病人，无论多重的伤势，都能痊愈而出。是以，夕照谷在民间的声名，隐隐有压过医药协会的势头。再加上它的神秘，更是让修炼之人充满向往。
“说起来，若非我发了心魔誓言，也得不到这个贵重的令牌。桑姑娘也未必会将身份与我明言。”
桑榆悠悠地看了一眼，“我不说你就猜不到吗？太子殿下。想来也没几个人敢抢你的东西。”
牧遇之听着她笃定的语气，微微挑眉，“桑姑娘知道的似乎也不少？”
桑榆侧首，视线掠过他的衣角，“天丝云锦，一般国家即使是皇族也未必穿得起。”
倒不是说这布料的价格昂贵，主要是除却木森国，其他国家并不生产这种绸缎。木森国作为君国，也极少会赐下天丝云锦，久而久之，这种布料就成了木森贵族的专属之物。更何况他一身风华，见到喻维等人又一副不放在眼里的样子，还告知自己他的姓氏为“牧”，这是木森的王姓，很难猜测不到吧。
牧遇之似是觉得有趣，反驳道，“那我也可能是随便一个高官子弟啊。”
桑榆凉凉地瞟了他一眼，悠悠道，“随便一个高官子弟，身边的侍从也穿着天丝缎？”天丝缎的材料与天丝云锦相同，只是在织造艺术上，后者要更登峰造极一些罢了。
牧遇之恍然大悟般点头。原来竟是风音他们暴露了。
虽然他也并没有跟桑榆遮掩的意思，甚至连姓氏都告诉了她，但他以为桑榆至多是能猜到他的来处，没想到她能凭借这几处细节直接料定了他的身份。
木森作为君国，素来比其他四国高出一等。木森皇室中人素来只称尊号，并不会宣告姓名。世人也只能以尊号称之。所以牧遇之以真名相告，也并不担心暴露。
牧遇之眨眨眼，“我素知你敏慧，今日一见，方知桑姑娘心细如发。不过……桑姑娘这是在钓鱼？我看你在这枯坐许久，也不曾有鱼儿上钩？”
桑榆听出他那一丝揶揄之气，“就是钓不到才要钓。”
牧遇之摊手不解，“这是什么说法？”
桑榆素手一抬，把手里那根看似粗制滥造的鱼竿轻轻抬起。只见白色的吊线之下垂着的竟然不是饵料，是一个小小的灰不溜秋的石块。
“我今日的功课是钓鱼。但我并不吃鱼，又何必真的钓鱼？这碧菱湖的鱼虽好，但也只在碧叶菡萏之间才显得好。无奈之下，只好把这假的钓竿架起来，勉强把功课完成罢了。”
牧遇之看着眼前少女静若无波的眼眸，不吃鱼便不必钓鱼吗……听着这匪夷所思的话语，忽觉心头有什么地方微微一热。
“桑姑娘的功课很是特别，这做功课的方式……更为特别。”
“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师傅好玩，日日想一些莫名的招数罢了。”
说罢她把那粗制的钓竿往边上一放，牧遇之眼角余光分明瞥到那吊线下的石块在河边的软泥地里慢慢地陷了下去。
“……”好想掂量一下那石块的重量。
牧公子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神色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微微走近桑榆，离她近了些，她身上那股子淡淡的雪梅香气似乎浓郁了一点，是那日的“雪芙”香，想来她在调制香料上，也别有一番天赋吧。这若有似无的香气，让这夏日傍晚的燥热，一点一点地退却。
他忽地勾唇一笑，“有多少人可解这‘耐心’二字，又有多少人明知鱼儿绝不上钩又在这枯坐。若是这做功课的人已经了悟这功课的目的，方是‘知’吧。”
当然可能还有桑姑娘手上那不同寻常的力道吧。但是这种容易得罪姑娘家的话还是不要说出来了。
压下心底的小九九，牧公子表面上还是一副清风明月，公子如玉的样子。
桑榆淡淡垂眸没有回答，从小师傅就会给她一些稀奇古怪的功课，很多时候看起来她都是在学习一些琴棋书画之类的东西，但在学习的时候师傅总是要额外加些料才罢手的。
她忽地又安静下来，垂眸站在晚风里，似一枝不解寒凉的青竹。
牧遇之与桑榆认识的这段时间，已经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安静得心应手，他笑道，“不吃鱼便不钓鱼吗？桑姑娘不能如寻常人一般进食？”
桑榆闻言一僵，抬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是了，这个人从迷梦之森初见之时，就表现出异于常人的敏锐。她给他治病这期间，也并没有特别避讳这件事情，毕竟牧遇之并不像是那种会因为她不能进食的怪异而歧视她的人。又或者说，他们二人是医者和患者的关系，即便觉得她怪异，也于她无碍。
细细想来，这件事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只是她异于常人的地方过多，总是习惯去遮掩自己罢了。
牧遇之见她不语，又见她神色也不似怒了，便又温声道，“我并非有意探查姑娘，只是在宫宴上见卫公子专门为姑娘准备吃食，而那食物似是有些不同，方才有此一问。”
桑榆摇摇头，“公子多虑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年幼时中过毒，食道有损无法正常吞咽罢了。因此只能吃一些流质或是泥状的食物。”
虽然听不懂“食道”这种专有名词，但并不妨碍心有七窍的太子殿下理解她的意思。
“依姑娘的医术也不能根治？”
桑榆见他果然没有露出怪异的神色，心下也不再那么排斥，便开口解释道，“若是现下中毒自然可解，但中毒时过于年幼，当时毒素便没有尽除，留了病根，故而无法恢复。”
牧遇之闻言，转过头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看她周身气度，他总不自觉地以为她是从小在夕照谷长大的小姐。
是什么样的剧毒让一个年幼的孩子永远失去了正常进食的可能？不，或许，那样的毒，一开始就是想要她的命。
是了，他见过许多从小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天之骄女，在这般年纪的时候，总是难免要带上一股子自傲的。
然，眼前的少女皎皎而立，那双总是比常人沉静些的眼眸让她看上去与自己的年纪格格不入，那眼眸似是千帆历尽，似是波澜不惊，似水中捞月隔雾看花。
这不是一个被爱护着长大的女子该有的眼神。
也许这就是她的特别之处吧，让自己忍不住……一探再探。
心念一动。牧遇之递出一块墨玉，玉石的雕刻并不华丽，只是中间有两个小字“昭璘”，正是木森太子的尊号。
“五国菁英赛，夕照谷递交了文书，你会来？”
夕照谷从不掺和五国之间的事情，一直秉持着超然世外的姿态。这次菁英赛忽地收到了夕照谷提交的文书，虽然只是要去了几个参赛名额而已，但木森朝廷内外都为之一振，各方的心思也都活络开了。
桑榆点点头，“师命不可违。”
牧遇之似是开怀地爽朗一笑。他将那墨玉往前一递，“桑姑娘可视在下为朋友？”
桑榆想了想，虽然救牧遇之的时候是出于还恩情，也出于自己对他病情的好奇，但从这个人面不改色的接受手术时，她对他是有些欣赏的。再加上这人发了不会对她不利的心魔誓言……朋友吗？这个词的确有些新奇。
沉吟片刻，桑榆抬眸看着他点头，“自然。”
提出交朋友还被考虑了并且疑似受到嫌弃的某殿下迅速安抚了下自己受伤的心灵，随后笑着道，“若到森罗一游，一定要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森罗，木森的王都，五国的心脏。
桑榆有些犹豫，姑且不论那墨玉看起来就价值不菲，那上面刻着尊号，明显是太子的某种印信，这意义可就大了。
牧遇之将她的犹豫看在眼里，“只是一块玉而已，能让你在木森免去很多麻烦。晚晴楼目前可还尚未进入木森，你去了也多有不便，这墨玉能让你更便于找到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