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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凹凸山抗日独立旅少将旅长刘汉英久久地伫立于舒霍埠西南茶山的坡上,目光掠越茶林的梢尖,落在山坳里乌龙集南边的栗竹坝上。

栗竹坝是第七十九大队开辟的一块训练场地。眼下,栗竹坝东头的那片打谷场上,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惨烈的搏斗——七十九大队的官兵正在操练拼刺。

刘汉英已经在这里观看很长时间了。他的身后跟着参谋长左文录和几个参谋人员。他们这一次观看部队训练,既不是巡视,也不是检阅,而是悄悄地来,悄悄地看,很有一些神秘色彩。

刘汉英此时的心情真是复杂极了,尽管这是一个风和日丽阳光明媚的春天的上午。七十九大队的枪刺在阳光下熠熠闪烁,如同一片银色的森林,灼痛了他的眼睛。他刚刚收到一份电报,上峰要把原第七十九军残部七十九大队扩编为新编第七十九团。这份电报不仅使刘汉英无比震惊,也使他大惑不解。他仿佛看见了那个身居军委会高位的陈上将拍案而起,正在声色俱厉地呵斥他的顶头上司蒋文肇——“交出东条山事变的责任者!枪毙凶手!”

而他刘汉英恰巧是制造东条山事变的直接责任者之一。更何况东条山事变留下的祸根还埋在他的身边呢。对于刘汉英来说,那段历史将永远是清晰的。如今站在舒霍埠的茶山上,那种浓烈的血腥味仍然一阵一阵地呛着他的鼻窦……

所谓的东条山事变,就发生在全面抗战爆发后两年。

是年五月,日军以四千人众并调集伪满洲国四万兵力大举进攻中原东条山,驻守东条山的中国各路诸侯的军队有二十余万,由于作战准备不充分,加之互相推诿依赖,致使损失惨重,兵败如山倒,十多万军队奉命撤退至淠河以东。当时刘汉英是蒋文肇新六军方阜阳师里的一名团长,自然也在溃退之列。于是乎,整个东条山一线的中国军队只有非嫡系的杂牌军第七十九军坚守阵地,与敌血战一场然后转入敌后,凭借险峰峻岭与敌周旋,开辟了以源济、沁丰为中心的抗日根据地。源沁抗日根据地的建立,直接威胁日军的两大据点——安丰和长水——并且拊通阳之敌侧背,因此日军势必要摧毁该地区的抗日力量,自这年九月初起,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严密“扫荡”。

在“扫荡”初期,日军对七十九军采取了政治诱降,宣扬“不打中央军,专打八路军”,又宣扬“不打后娘养的武培梅,专打蒋介石的宠儿蒋文肇”,“七十九军要粮没粮,要钱没钱,除了卖命,一无所有”。

应该承认,日军对于七十九军的处境确实是清楚的。

七十九军本来是一支地方军阀部队,在蒋、冯、阎中原大战时,曾经同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打过硬仗,尤其卖命,使蒋部损失惨重。虽然在全面抗战爆发后被编入国民革命军的序列,但是蒋介石对于该军的猜忌始终有增无减,军饷长期短缺,武器多是内战中军阀所造,既土且笨。然而,就是这样一支军队,在姑子关战役、郗口战役、东条山战役中,屡屡首当其冲,凭借低劣的武器装备同日军血战。

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这支军队常常在紧要关头遭到出卖,最需要保障的时候没有保障,最需要援兵的时候没有援兵。两万多官兵经常饿着肚皮作战,大刀、石头乃至木棍都是武器,其惨烈之状,连刘汉英这样的蒋门嫡系都不禁为之动容。

侵华日军见诱降不成,恼羞成怒,于当年九月二十七日调集三万多兵力,分成十四路向七十九军驻地实施梳篦式“扫荡”,军长武培梅中将率军部和一师三个团仅三千余人浴血突围,一场鏖战下来,只剩下一千七八百人。而此时为了保障蒋文肇部队的转移,长官部不仅没有对九死一生的七十九军残部采取保护措施,反而命令他们重返火线。

血战三天水米未沾的七十九军官兵此时彻底心寒齿冷了,武培梅决意抗命撤退,当场将蒋文肇部一二一团团长转送的命令撕得粉碎,挥泪率部开拔。

岂料此时一二一团已经奉命堵住了七十九军的退路,竟然在山头架起机关枪督战。

武培梅雷霆震怒,喝一声:“挡我者亡!”然后亲自抱起一挺机关枪,身先士卒冲了上去。置于死地而后生,哀兵之战势不可当,前来堵截的一二一团遭到武培梅残部的毁灭性打击,迅速崩溃。可是武培梅哪里知道,当他率领不到一千人的队伍冲过一二一团的堵截线之后,还没有等他吐出一口长气,蒋文肇指挥的七个整团将近一万人,声称奉命围剿叛军,已经将他们包围得水泄不通了。不用怎么费劲,最高长官就轻巧地报了中原大战的一箭之仇。在当时参加围攻武培梅部的七个团当中,就有刘汉英的二四六团。

这无疑是一桩奇天大冤。但是不久之后出现在重庆、广州等地的报纸上的,却是一则措辞微妙的消息——

【中新社民国二十八年九月三十日讯】日前,侵华日军二十万余众向我东条山地区大举进攻,国军第某某军、第某某军和第七十九军并肩作战,御敌于东条山沁河以东,国军蒋文肇、武培梅两将军身负重伤。国之不幸,武将军培梅公壮烈殉国,英年四十七岁……

当尚且散发油墨味的报纸铺天盖地地撒向城市和战场的时候,委实有人当真认为它能覆盖历史真实的一页。可是刘汉英不相信事情会那么简单,他的上司们也不相信会那么简单。

东条山事变过去不到半个月,刘汉英就接到上峰的命令:七十九军残部一百六十二人由武培梅部团长石云彪、副团长莫干山率领,在东条山西南三十里铺地区整休待命,着刘汉英派出小分队迎回归建,编入二四六团序列,暂降为营级建制,番号为七十九大队。同时,上峰还着意交代,对石云彪、莫干山等人要倍加抚恤,怀柔感化,绝不能擅自加害。上峰并且抠出牙缝,给那一百六十二人每人发了五十块洋钱。

接到命令,刘汉英当时就惊出一身冷汗。这么说,七十九军还是没有被铲草除根。这一百六十二人是绝对不能轻看的,他们无疑就是一百六十二条祸根,他们当中倘若有一个人站出来,东条山事变的真相就有公开于世的危险。

刘汉英气愤地想,上峰简直是糊涂。眼下在国军纵深腹地,一百六十二人不过是苟延残喘,消灭他们就像掐死一只老弱病残的狗,索性一锅端掉算了,免得后患无穷。

可是不久之后刘汉英就知道了,上峰并没有吃错药,上峰的命令来自上峰的上峰。

事实上,东条山事变的真相早已经不再是秘密,它居然被那位在军事委员会里担任要职的、原七十九军的老长官陈上将获悉,在向最高统帅交涉的十几项条件中,保存这一百六十二人的性命,为原七十九军建立一支象征纪念性的队伍,也是这位陈上将的重要条件之一。否则,假如有谁胆敢对这一百六十二人下手,东条山事变的真相立即就会昭之于全球。盟军最高司令部的作战指挥部里将会出现一份详细的书面文件。

刘汉英完全可以想见,陈上将在最高统帅的面前是怎样的暴跳如雷——巨大的愤怒已经足以使他不顾一切了。

做了亏心事,又被人揪住了尾巴,再加上全世界反法西斯斗争的巨大压力,上峰的上峰的上峰们就不得不后退一步了。先把老东西稳住再说,反正是来日方长,一百六十二人也不过就是菜板上的一疙瘩瘦肉,过了五月端午,还有八月十五呢。问题是,从那个时候起,刘汉英的日子就难过了。石云彪、莫干山等人成了他的部属,成了一个非驴非马的第七十九大队跟随他辗转东西。

进入凹凸山之后,其他部队都在扩充,刘汉英为了照顾平衡,也只好给七十九大队补充了一百多号兵员。而在他的内心深处,这个越涨越大的大队就是安在他身边的炸弹。他不止一次地想过把这个炸弹排除掉,可是上峰乃至最高长官都不答应。如果仅仅是拆除这颗炸弹,当然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问题是那样可能会引爆一枚更大的炸弹。刘汉英惊悸地意识到,他随时都可能会被这颗炸弹炸得灰飞烟灭。可是,上峰为了更为重要的顾虑,是不会以他的意志为意志的。

好自为之吧。

刘汉英同石云彪、莫干山的纠葛真可以说有说不清楚的辛酸。那两个人绝对不是吃草的驴,请客不来,便宜不占,开会不说,重赏不喜,脸上永远都是冷冰冰的,难得笑一笑,也是皮笑肉不笑。倘若刘汉英本人能够做主,他早就把他们枪毙一百次了。可是,不仅不能枪毙,眼下上峰又来了一道命令,想必是军委会的那位冥顽不化的陈上将又向最高长官念紧箍咒了,上峰居然命令将七十九大队扩编为团,石云彪、莫干山恢复正、副团长职务。

面对这样一份电报,刘汉英只好打脱门牙和血吞了。养虎为患,而且还要为虎添翼,这回真是要把他姓刘的放在火塘里烤了。

现在,刘汉英和左文录等人就这么怀着一腔极其复杂的心情,面无表情地观看着第七十九大队的操练。这是一种奇特的操练方式。三百多个官兵端枪拼刺,已经练过两个多时辰了,全都是一个单纯的动作,那就是势不可当地往前猛刺,出如脱兔,收若归龙,一遍又一遍,一动比一动凶猛。三百多人在两个多时辰的操练中,居然没有吼出一声,没有像其他队伍那样会爆发出冲呀杀呀的叫喊。

按照通常经验,操练刺杀这种动作是要伴之以吼声的,那是一种遏制不住的发自肺腑的膛音。可是七十九大队没有,他们的膛音呢,他们的那一股澎湃的杀气到哪儿去了呢?注视良久,刘汉英似乎明白了——他们的吼声全都像惊雷一样滚动在心底。从他们那些绷紧了的紫铜色的脸膛上,从他们那恨不得戳破山峦的冲刺中,从他们那喷着火焰的目光中,刘汉英惊悸地看见了一种他并不陌生的东西——仇恨。

仇——恨?

是的,是仇恨。如果不是仇恨,一支部队不会如此沉默;如果不是仇恨,一支部队不会如此凶猛;如果不是仇恨,一支部队不会如此坚固如钢。作为军人,刘汉英比别人更清楚地知道,军队的确是太需要仇恨了,没有仇恨的军队是不能打胜仗的。仇恨,往往是一支战斗部队的灵魂,是带领他们踏入死亡地带穿越枪林弹雨的旗帜。仇恨就是军队的宗教。而七十九大队的仇恨,尤其是石云彪、莫干山心中的仇恨,是巨大的。

刘汉英明白无误地看见了,在这三百多人的队伍里,就有同样端着长枪杀气腾腾的石云彪和莫干山,甚至还有前不久才从军的马尚善、陈墨涵和王西村之流的新成员,那些年轻的脸上居然也被铸进了仇恨的颜色。

在刘汉英的印象中,石云彪、莫干山以及七十九大队的中队长们,似乎每时每刻都存在于他们的士兵之中。就是他们,每时每刻都在向七十九大队的士兵们灌输着那种可贵而又可怖的东西——仇和恨。

白驹过隙,斗转星移,老兵们成了中坚,新兵们成了老兵,而把他们凝固在一起的那种仇恨的精神却丝缕相传,永恒不死。于是,七十九大队成了一支真正具有仇恨的部队。真正具有仇恨的部队是蔑视一切的,可杀而不可辱。

况且,七十九大队还有一套独特的自成体系的治军方略呢。

刘汉英曾经对石云彪、莫干山等人的根底做过研究。原七十九军几乎没有黄埔系军官,就连保定军官学校出身的也凤毛麟角。但是这支军队有一个奇怪的特点,那就是连以上军官都要读戚继光的《练兵实纪》和《纪效新书》,营以上军官要能背诵某些篇章,团至军的军官要熟读孔明的《将苑》。在非战斗情形下,每个月要集中上一次大课。

两个月前,刘汉英去七十九大队巡视,远远望去明晃晃的一片,那是刮了光头的莫干山带着同样刮了光头的排以上军官们正在摇头晃脑地背诵——夫为将之道,军井未汲,将不言渴;军食未熟,将不言饥;军火未然,将不言寒;军幕未施,将不言困;夏不操扇,雨不张盖……

刘汉英当时颇不以为然,鄙夷地认为这是生搬硬套古人的治军原则,既呆板拘泥又充满了酸腐气。但是不久之后刘汉英就发现自己错了。

七十九军的这些人,不相信党国领袖而偏偏敬重于传统将道。原军长武培梅经常对部属讲述“昔者良将之用兵,有馈箪醪者,使投诸河与士卒同流而饮”的故事。这些故事是深入人心的。无论是武培梅还是师长旅长们,直到石云彪莫干山之辈,莫不与士兵同餐共饮,反复地灌输加上军官自身行为的影响,使部队形成了独属于他们自己的信仰。曾经蒙奇屈大冤至今仍然满腔悲愤,七十九军的残部如今却心净如水励精图治。

从收编为七十九大队至今,刘汉英没有发现七十九大队有一名军官贪饷,没有发现七十九大队有一名官兵抽大烟,没有发现七十九大队有一名官兵嫖娼赌博。刘汉英所见到的最多的是石云彪和莫干山跟士兵们蹲在一起吃饭。石云彪有一句口头禅——士兵吃肉,军官吃菜;士兵吃干,军官吃稀;士兵吃稀,军官喝水。

这太可怕了。

这样一支部队,就像一只铁桶,被一种卓越的精神箍紧了。他们有仇恨,他们的心中有淤血的郁结。只要不把东条山事变的真相说清楚,只要他们的仇恨依然在怀,郁结依然在胸,那么他们就不可能与你同心同德。

为什么要沉默呢?沉默不是默认,不是说咽下一口热血就冷却了。打脱门牙和血吞,不是白吞的。沉默得越久,压抑得越深,最终爆发出来的仇恨的力量就会越大。作为凹凸山地区的军政最高长官,刘汉英是十分清楚这一点的。

从舒霍埠茶山上下来之后,刘汉英让左文录派人请来副旅长文泽远、政训处主任吉哈天、二四六团现任团长张嘉毓、二四八团团长马梓威、特务营营长齐格飞。在这些人当中,数吉哈天、张嘉毓最为刘汉英的心腹。

对于文泽远,刘汉英始终是抱有戒备心理的,此人寡言少语但老谋深算,肚子里有牙,无论何时何地,脸上总是挂着悠然自得的微笑,显出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尤其在笼络部属方面,极其圆滑。由于他的世故温和,同刘汉英的严酷和武断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刘汉英的旅长就格外难当。若不是顾及全局,刘汉英甚至连作战会都不想让他参加。当然,最令刘汉英头疼的还不是文泽远的世故和圆滑,而是他那讳莫如深的背景。

文泽远既不是黄埔系也不是保定系,当然也不是绿林出身的土行伍,而是出身于“青干班”。这个“青干班”是某太子一手组建的,为其培养“太子党”的基地。虽然抗战爆发后“青干班”被委作他用,但是“青干班”前几期学员却早已被撒到部队。而且与老营军官不同,这些人任职一律不带档案,其中自然大有玄妙。这就给部队里知根知底的老军官们以极大的心理压力,不知道这些“太子党”们会在眼皮底下折腾出些什么鸡鸣狗盗的事情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他们参上一本,没等自己明白过来,便被人家暗中一个飞镖打下马来。

刘汉英是一个来路清白出身磊落的国军正规军官,是凭着自己的战绩和实力一步步升上来的,又有十分宝贵的黄埔军校毕业生的响亮名牌,对军队里那些倚官仗势的纨绔子弟们是很瞧不起的,对于他们豢养的走狗当然就更加鄙视了。好在文泽远为人还算平和,人是阴了一点,却不大管事,甚至有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君子之风。

会上,刘汉英将长官部的电报亮出来,大家看后面面相觑,都有些发蒙。在座的没有人不知道东条山事变是怎么回事,也没有谁不知道那个饿虎般静卧在侧的七十九大队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如今虽然同在凹凸山独立旅供职,彼此称同志弟兄,但是在座的人似乎没有谁从心里把石云彪、莫干山真正看成是同志弟兄。在有些人的心目中,第七十九大队甚至是比日本军队还要危险的敌人。

会议开得很沉闷,刘汉英要大家都谈谈看法,可是大家都觉得看法很难谈出口。还是二四六团团长张嘉毓慢腾腾地先开了口。张嘉毓是刘汉英亲信中的亲信。自然,张嘉毓是个聪明人,此时不会谈出什么愚蠢看法。

张嘉毓正襟危坐,察言观色,字斟句酌:“旅座,卑职以为,长官部此项命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目前抗日局势吃紧,扩编部队也是战争需要。就我凹凸山军事力量对比来看,若非凭借地形之险、工事之固,实难抵御日军大规模进攻……”说到这里张嘉毓忽然打住,他看见刘汉英的脸色更加阴沉了,晓得自己的话题有点游离主题,没有一下子切中要害,引起刘汉英的不快,便悻悻地住了口。心里却有点懊恼,其实自己真正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出来。

果然,刘汉英站起身来,啪的一声把电报掷在案上,狠狠地说:“清谈误事,不要绕圈子。命令已经下来了,是非执行不可的。现在请诸位来,就是要商量怎么个执行法。望各位权衡利弊,提出良策。”

二四八团团长马梓威行伍出身,性情率直,他的发言倒是一根肠子通到屁股眼——直奔主题:“各位,我早就说过,养虎不除,终至大患。在三十里铺那次要是听了我的,也不至于有今天的千难万难……”

马梓威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审慎地看了看刘汉英,再看看文泽远。刘汉英面无表情。文泽远也面无表情,虽然他在微笑,但是马梓威晓得那微笑是假的,是没有任何感情意义的。文泽远当然也知道,想当初七十九大队还没有成为七十九大队,还在三十里铺待命的时候,从方阜阳到刘汉英,还有他们的几个铁杆亲信之间是有过一番密谋的,只不过是上峰不允才没敢轻易下手罢了。

“参谋长,你意下如何啊?”刘汉英开始将左文录的军了。他很不满意左文录的沉默,在棘手的问题面前,当参谋长的,应该最先拿出办法才是。

左文录当然不是等闲之辈,他之所以没有发言是因为他不想率先发言。其实,他已经在心里酝酿了一个方案。“我认为,”左文录说,“命令必须执行,这一点显然是不用再议了。文章就在怎么执行上做。一是积极地执行、主动地执行,二是消极地执行、被动地执行,三是不冷不热地执行……”

说到这里,左文录顿了一下,看了看众人的脸色,见大家都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这才提高了音量:“依卑职之陋见,既然上峰有命令,看来背景很深,执行起来只是个时间和方式的问题。于公于私,对于本旅来说,都不能说这是一桩坏事。所以卑职以为,应该是积极地执行,应该隆重对待,迅速地把这项命令执行下去……”

“照你这样说来,我们今天来开这个会还有什么意义呢?”政训处主任吉哈天不耐烦了,认为左文录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说到问题的根本所在。吉哈天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可不想在这里多费口舌磨嘴皮子,于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左文录的话。

左文录倒是很有涵养,不慌不忙地说:“鄙人抛砖引玉,出三策见笑诸位:一,派人前往长官部疏通,将新编第七十九团调出本旅序列,交由师部或者军部或者最高长官部直接管辖。”

刘汉英的眼皮动了一下,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冷冷地问道:“理由是什么?”

左文录笑了笑说:“理由就是没有理由,这件事只能在底下做动作,是不能摆到桌面上去的。”

刘汉英说:“就算长官部的关节能够疏通,我们那位尊敬的陈上将会同意吗?石云彪他们同意吗?他们的眼睛可都睁得很大啊。”说完,扭过头来看着文泽远:“你老兄有何高见啊?”

文泽远仍在微笑,不紧不慢地说:“别瞎忙乎了,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做不通长官部那些人的工作。很明显嘛,事情最初出现的时候,长官部乃至南京方面都完全可以把他们控制起来。可是为什么还要把他们放在这里呢?他们要抗日啊,这里是抗日前线啊,摆在桌面上的话只能这么说。眼下唯一能够使他们保持沉默的,就是抗日大局。我想长官部的意图诸位稍微换一个角度,就不难理解。”

刘汉英心里骂了一声老奸巨猾,却又不能不承认文泽远说得有道理。

想把新编第七十九团轻而易举地就划拉出去,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那是一条正在长着毒牙的蛇,谁愿意把它放在自己的脚背上啊?虽然上峰自始至终都特别交代,要关照保护好石云彪等人,但刘汉英不是傻瓜,他不会听不出来弦外之音,他也能够充分地体会到上峰的苦衷。上峰把七十九军的这点种子撒在凹凸山这块土地上,是基于对他刘汉英的特别认识。上峰绝不会希望他刘汉英做个花农,让那些苦涩的种子开花结果,越长越大。

想到这里,刘汉英不寒而栗。他差不多现在就能看见最后的结局——最后的结局差不多就和东条山事变是一样的。只不过,他希望这一次扣动扳机的不是他而是日本人,或者是七十八军,或者是八路军,总之不管是谁都可以,只要他刘汉英能摆脱干系就行。刘汉英一想到将来最终要发生的事,就有点神不守舍,似乎又看见了葬身东条山的那些汉子满脸血污地向他走来……他把干涩的目光转向左文录:“继续。”

第一策既然被否,左文录又说出第二策:“建成乙种团,设两个营,每营三个连。采取掺沙子的办法,上报长官部,提升石云彪任副旅长兼军官训练大队大队长,莫干山和马梓威对调,任二四八团团长,马梓威任七十九团团长。”

别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马梓威便先急眼了:“左参谋长,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个人进退去留不足挂齿,就怕你弄巧成拙。”

左文录瞟了马梓威一眼,鄙夷地说:“我这不是提方案么?还要等旅座最后定夺嘛,你急什么急?再说,现在七十九大队不过区区三百多人,组建成团谈何容易呵,建成乙种团也需要再增加三四百人,他总不能一个军官不让调吧,到时候肯定还要给你派人去,这样做也是为了解决问题嘛。”

刘汉英抬起手背往上一横,截断了左、马口舌,问道:“参谋长,你还有什么高招?”

左文录说:“如果以上两条提案均不可为的话,那么就只有老办法了。当然,那样一搞就更麻烦了。”

在座的都明白“老办法”指的是什么,也都知道“老办法”在眼下是行不通的。刘汉英严厉地说:“那是下策。下下策!”说完话,刘汉英的脸色阴沉了好一会儿,不满地横扫了一遍,将两只手交叉在胸前,仰靠在椅背上,微阖双目,喟然长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刘汉英说的当初,当然是指东条山事变。两年来,他的良心偶尔也疼痛过一阵,但很快就过去了。在那件事上,他不是决策者,他无须承担决策责任,但他毕竟开枪杀人了,而且杀的又是些什么人啊,那都是为了国土同日军血战过数次的同胞弟兄啊,他曾亲眼看见过几具七十九军士兵的尸体,都是大睁着双眼,当真是死不瞑目啊。从此,刘汉英就开始经常做噩梦了。杀过人的心灵是不可能永远风平浪静的。

现在,那些决策者们都高高在上了,他们烧了一个滚烫的红薯,却把这个红薯交给了他,既不让吃,也不让扔,就让他这么无可奈何又胆战心惊地拿着,每分每秒都在烫他的手。

思忖良久,刘汉英终于下了决心:“左参谋长,你马上起草一个方案。七十九大队扩建为团,甲种团,辖四个营,每个营辖四个连。团直辖特务连、工兵连、勤务排。全团兵员一千九百人。拟报石云彪任副旅长兼新第七十九团团长,莫干山任副团长兼参谋长。现任连排长均递升一级。”

一语既出,举座愕然。但是没人表示异议。文泽远微笑颔首:“完全同意旅座的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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