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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跪下道歉!

他说得好像在谈天气,而且眼睛里根本就没有别人,轻飘飘丢过来一句话,压得对方抬不起头。

盛铃瞪大了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她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而且……他凭什么要求她下跪?

陈峰在一边厉声重复了一遍。盛铃眼泪哗啦啦地又涌出来,崩溃地看向四周求助。她的经纪人被制片人拦下,两人一起冲她使眼色,随即迅速退到人群后边去了。

“你们……你们!我是蒋少……蒋少知道这件事吗?你们动他的人……”盛铃脑子都乱了,只想起自己最近刚刚和蒋维成攀上关系,关键时刻他们总不能乱来。

不提还好,这一提,华绍亭眼色暗了,旁边立刻有人过去,又是一巴掌抽在她脸上。

盛铃这下连哭都不敢哭了。

华绍亭已经不屑于和她开口,他有点咳嗽,手上扣着裴欢退到后边,不让她从身边离开。

陈峰上前出面,低骂:“蒋维成算什么东西!”说完示意左右,有人拿出枪来,子弹上膛,那声音让在场的人纷纷倒抽了一口气,眼看着那枪口就顶在盛铃脑后。

这可不是拍戏。

盛铃惨烈地尖叫,她哪见过这种场面,完全失去理智,发了疯一样求饶。

剧组的人也吓坏了,他们甚至不知道为首那人的称呼,只能转向陈峰,低声求情:“峰老板给个面子……毕竟咱们都不懂道上的规矩,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让一步。这姑娘不懂事,是个新人,咱们以后不让她出来就是了,别真闹大了。您看,就为她弄出人命也不值。”

裴欢一直想说话,可是华绍亭的手扣着她的手腕,这个姿势她最明白,从小到大,华绍亭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这么拉着她,那就是一切他来负责,不许她闹。裴欢本能地把话都憋了回去,急得又没办法,最终叫了一声:“哥哥……”

华绍亭叹气,转向陈峰摇头,陈峰立刻明白了,大声重复:“跪下道歉!”

盛铃被枪顶着,人早就吓傻了。她的经纪人挤过来,颤抖着扶着她小声地说:“铃铃……这次……这次惹不起,你就吃一次亏吧,往后路还长……”

最终,盛铃就这么硬生生地抹干了眼泪,对着裴欢跪下,哽咽着说:“欢姐,对不起,今天是我不懂事。”

裴欢不看地上的女人,不回应,甚至不说原谅的话。她不是为盛铃求情,她一直都是为自己求情,她自知今天敬兰会的人插手之后,她再也别想过安生日子了。

盛铃身后的枪撤了,被自己公司的人扶走。

这场戏没人敢继续往下拍,大家立即清场,混乱地收拾东西纷纷散了。

临走的时候,陈峰站在电梯门口,三言两语,意思清楚:“今天的事,只要媒体上有人透露一个字,后果自负。”

敬兰会的人先下去开车等着。

空荡荡的商场顶层,剩下裴欢和华绍亭。

他拉着她的手:“这六年……蒋维成就这么看你被人欺负,我会慢慢找他算这笔账。”

裴欢低头不说话,陪他走了一会儿说:“你让我以后怎么工作,这事就算没人说,圈里也会传。”

“本来我只想来看看你。”华绍亭有点自嘲,“裴裴,这么多年……我舍不得你一丁点磕着碰着。现在你就这么折腾自己报复我,是不是?”

谁都看得出来,裴欢几乎是这个剧组里最不受重视的人,那些人的嘴脸不是一天两天积攒下来的,她忍了多少委屈多少谩骂,早都算不清。

裴欢想解释,但华绍亭今天心情不太好,呼吸一阵一阵不稳定,她不敢乱说话刺激他,只好由他拉着去等电梯。

两个人就像过去一样。

裴欢已经记不清华绍亭出门的样子了,他很长时间都不离开兰坊,偶尔出来,也都是暖和的日子。

她看了一眼那件大衣,笑了:“敬兰会都穷到这个地步了?七八年前的大衣你也穿。”

那是件过去的基本款,好在男装一直款式简洁,到如今也还算合适。那是裴欢当年第一次拍广告挣到钱,去给华绍亭买的生日礼物。

华绍亭也笑了:“我懒得动,好久不出门,隋远唠叨了一早上不能着凉。我让人去找,只找到这件厚点的。”电梯门开了,他率先进去,刚一关门就抱住裴欢,懒懒地靠着她说,“等着你再买新的。”

他身上有沉香的味道,那种因为百年时光而养出的香,幽幽暗暗。

她太习惯这个怀抱,连矫情的资格都没有。她反手抱住他,看他嘴唇的颜色很重,还是没忍住跟他说:“你要保重。”

华绍亭脸色苍白,一直看着不太好。他眼睛里有些释然,轻轻低头吻她,不许她躲:“怕我死吗?这病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经是奇迹了。”

电梯里四周都是镜子,她被他按在上边,明晃晃地折射出无数道影子。

爱很奇怪,什么都介意,最后又什么都能被原谅。

裴欢想,她这辈子早就完了。所有的心思都随着他的呼吸声万念俱灰,她还是爱他,几乎从懵懂的少女时代就这么爱他。他吻她的时候她就涌出千百种委屈,好像这么多年受的苦受的累全都翻出来,一点也经不住。

再也没有人能让裴欢这么脆弱,她可以忍受所有谩骂和欺负,在蒋维成打人的时候也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因为她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哭。

裴欢想起自己上高中的时候,她年纪还小,心思却大,她找各种理由死缠着他不放,可是华绍亭那会儿正是闲不住的时候,时常出去还找新的女伴。裴欢在家赌气胡闹,差点放火烧了海棠阁,华绍亭当天下午就把那女人扫地出门。

他比她大十一岁,当然知道她什么心思。可是老狐狸就会慢慢下套,那年他一脸无奈地说:“早晚有一天,我就是被你气死的。”

当时的小裴欢洋洋得意,跳起来拍他的脸说:“千万保重身体,你把我惯得脾气这么坏,你死了,我上哪儿无法无天去。”

裴欢想着这些就笑了,她和当年一样,伸手拍拍华绍亭的脸。他似乎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抓住她的手指轻声说:“跟我回去吧。”

她低头不接话,他微微加重语气:“嗯?”

裴欢不肯,华绍亭放开她,并没有强人所难。

那么短的时间,电梯到了一层。

华绍亭忽然强硬地按住关门键,电梯门刚打开又关上。

他附在她耳边问:“裴裴,那天晚上……你吃药了吗?”

裴欢如坠冰窟,盯着他问:“你什么意思?”

华绍亭几乎没什么表情,口气很肯定地提醒她:“我不要孩子。”

她连讽刺的表情都已经摆不出,所有的回忆和冲动都于事无补。裴欢维持着自己可怜可悲的自尊:“放心,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你都不想要,我也没那么贱。”

“裴裴……”

“你今天来,其实只关心这件事吧。”裴欢心灰意冷,笑着摇头,“我早该知道,你这么狠的人,当年下得去手,如今也一样。”

华绍亭总是以为自己是她的神,要她生要她死,但他未必当她是个人。他养大她是习惯,宠着她是乐趣。他说爱她,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他爱她却连她的孩子都容不下。

裴欢一点一点推开他冰凉凉的手指,她觉得自己刚才的动容实在可笑。

“华绍亭,我不能原谅你。”她嘴唇发抖,咬着牙说,“你做的……都不是人干的事……”

电梯门打开,裴欢转身出去,再没回头。

裴欢离开很久,陈峰才看到华先生从商场里出来。

大家等他上车,他却说想走一走。

十点多的大街上人已经很多了,华绍亭看向面前的路口,不顾众人的惊讶,和路人一样融进人群里,甚至还在人行道等绿灯的时候翻出一枚硬币,向报刊亭里的大婶要了份当天的报纸。

敬兰会的一群人都看傻了。

陈峰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情形很可笑。

明明这个男人走进人群里也没有三头六臂,可为什么大家总是不相信,他只是个普通人。

最后,华绍亭想要走一走的结果就是,他一个人顺着街道边看报纸边溜达,而身后,长长一队黑色车龙,正保持极慢的速度跟着他。

这很快就造成交通拥堵。

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终于打扰到华绍亭。他皱眉回头看了一眼,陈峰的车立刻刹车,这一下差点撞到两个过马路的人。

那是个女人,拉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她们显然被车上呼啦啦下来的人吓了一跳,年轻的妈妈搂着小女儿在马路中央手足无措。

陈峰下车就要赶人。华绍亭走过去,一个眼神就让他闭嘴。

小女孩吓坏了。周围堵了一堆车和行人,大家不知道怎么了,乱哄哄吵成一团。

只有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安安静静地站着,正一动不动盯着孩子看。

华绍亭笑了,先向她妈妈说:“抱歉。”

那女人被他一双眼睛看得有点害怕,本能地把女儿搂在怀里低头说:“没……没事。”

华绍亭的目光停留在那个小女孩身上,他很温柔地放轻声音说:“吓到你了?都是他们的错,让这个叔叔给你买礼物赔罪好不好?”

他说完就让陈峰过来道歉,明明是好意,想让孩子别害怕。

可是小女孩看了他半分钟,突然抱紧妈妈的胳膊,死也不肯抬头了。

“不用了。”她妈妈看出气氛不对,这些人敢占着车道不走,一定不是什么好人,于是她飞快地拉着女儿跑了。

华绍亭盯着她们离开的方向出神,过了好一会儿,陈峰再次请他上车,他点头,站在人潮汹涌的路口,忽然问他:“你怕我吗?”

陈峰蒙了,想了想回答:“华先生,您是主人。”

“我是说,我和你们有什么区别?为什么我去做普通人都在做的事,就总会……变成不好的结果?”

陈峰很快接话:“先生不会错。”

华绍亭没再说话,转身上了自己的车,一路往兰坊的方向而去。

陈峰在副驾驶的位置,心里盘算着今天华先生口气反常,肯定因为三小姐又没如他所愿。

他想拣点好听的话缓解一下气氛,但华先生一直坐在后边若有所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好久才开口:“三小姐是为当年的事寒心了。”

“我知道,就像今天一样。如果是别人,随便走走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华绍亭揉了揉眉心,叹气,“当年也是,我也是个男人,我爱她就不想她烦心受罪,所以什么都替她挡下来,这有错吗?”

“您应该去和三小姐好好谈谈。”

“裴熙是她的亲生姐姐,我说了她会生不如死。阿峰,我就是看不了她伤心,反正我没几年日子了,她要恨我……”他说到这里已经非常累了,声音快要听不清。他揉着眉心,那里隐隐有一块因为伤疤而断掉的地方。他淡淡地说:“那就恨吧。”

当天晚上回去,陈峰就找借口一直在海棠阁外晃悠。

顾琳直到晚饭后才出来,看见他,会意地往长廊暗处走。

陈峰跟着她到了没人的地方,顾琳问:“没把人接回来?”

“当年裴欢遭那么大的罪,现在她肯定不能轻易低头。”

“看来你也知道,那女人和他怎么了?”顾琳口气加重,转身盯着陈峰,“你是老会长的侄子,肯定知道!人人都跟我说她是华先生的妹妹,当我傻吗?真是妹妹……能睡一起?”

“她是叔叔领回来的,都叫她三小姐,后来叔叔老糊涂了!非把兰坊传给老狐狸,那会儿我们都是小孩呢。后来……后来裴欢大了,他们那样……谁敢说什么。”陈峰“哼”了一声,但也不再往下说了。

顾琳上前一步:“华先生为了那个女人什么都肯做,为什么还能把她逼走?”

陈峰不说话了。

顾琳觉得这事简直邪了,谁都是这个态度,嘴硬得厉害,怎么都撬不开。

她反而笑了,伸手拍拍陈峰,又放低声音说:“我知道你们都怕惹麻烦,但是你看……她不会回来了,今后谁陪着先生……你心里有数。”

她如今才是华绍亭身边的人,会里上下,什么都经手。

陈峰表情有些动摇,但还是抿着嘴打量她,没开口。

顾琳大度地摆摆手让他先走:“我只是好奇,你不想说我也不怪你。”

陈峰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不痛不痒跟她扯了两句其他的,借故走了。

顾琳在原地前后想这件事,打定主意必须弄清楚。她慢慢转身想回到主路上去,却发现两米外站着个人。

“谁?”顾琳心里一慌,她刚才和陈峰在角落里聊的内容,让人听见可不好。

那人倒坦白,往前走了两步,到了灯光扫到的地方。

顾琳看清是隋远,她长出了一口气:“你干吗站那儿不动?”

隋远表情凝重,拉过顾琳,一路拖着她走。顾琳挣扎,却看到他做了个嘘的动作。

他把顾琳拖到拐角:“你疯了?那件事绝对不能再提!如果有人想打听,下场都……你知道他的手段。”

顾琳明白他都听见了,不过因为是隋远,她有七分把握。顾琳镇定下来,轻声说:“我就想弄清楚!我伺候华先生六年了,可他还是瞒着我,那人是谁?为什么她一回来他态度全变了?”

隋远解释不清,最后急了,瞪着顾琳说:“反正这事和你没关系,别犯傻!华绍亭根本不喜欢你!”

顾琳愣了,上下打量隋远,心里有数了。

隋远一直阻止她问那个秘密,只有两种可能,他担心华先生或者担心她,可现在……隋远在纠结她喜欢华先生这件事。

那就好懂多了。

隋远吼出来之后自己也后悔了,目光躲闪。

可惜他终究只是个医生,不是敬兰会这群天天钩心斗角的帮派人士。

顾琳已经收拾好情绪。她六年耳濡目染,虽然在看人的心思上斗不过华先生,但收拾个隋远还绰绰有余。

于是她靠近他,笑得有点伤感:“华先生只拿我当她的替身。”

隋远目光都软了,不知道说什么安慰她,最后扶着她肩膀:“顾琳,他其实没那么可怕,对自己人都很好。你懂分寸,别去碰他的底线,他不会害你的。”

顾琳怅然地摇头,转身绕过他往回走。隋远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突然回身笑了,跟他说:“我不是裴欢,没有人护着。将来我惹他生气,下场就是死。”

夜风温柔。

隋远却觉得顾琳那个笑容分外惹人心疼。

兰坊是个残酷的世界,他们进了这扇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此就要遵从这里的生存法则。

他在那一刻想,这只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别人都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上的时候,她就出生入死跟着一群大男人混黑道了。

隋远突然明白了那只老狐狸的心情,对着……他喜欢的人的心情。

想把她保护好,让她不经风雨,不谙世事,一辈子做个不懂事的小女孩。

所以隋远犯了一个大错,这让他在最后的时候才想明白,人的心就是这世界上最治不好的病。

他胸口一热,对着顾琳的背影说:“没关系,我会帮你。”

曾经沧海

裴欢连续等了三个晚上,蒋维成终于回家了。

林婶在傍晚的时候就跑去和裴欢说,少爷晚上要回来。

裴欢“嗯”了一声,上网找了好久,最后打印了两张菜谱,在厨房里折腾了两个小时。

南楼的女主人第一次亲自下厨,饭菜端上来摆满了一桌子,冷清清的屋子里突然变得和乐融融。

林婶忙前忙后非常高兴,嘴里念叨着:“这才像个家嘛!少夫人,其实男人都一样,别和少爷赌气分房了。咳……你们早点有个孩子,少爷肯定不往外跑了。”

这句话刚说完,蒋维成就进来了。

他听见了林婶的话,原本他盯着一桌菜很惊讶,听完目光就黯了。

裴欢当没看见,笑笑和他说:“我不太会做饭,现学的。你不愿意吃的话……让林婶再叫人做吧。”

他好歹也和她结婚六年,哪能不清楚裴欢不会做饭。

但蒋维成盯着桌子上颜色可疑的东西看了一会儿,还是一声不吭地坐下开始夹菜。

裴欢也温柔贤惠地陪他一起吃晚饭。林婶感动得快要哭了,悄无声息地退出去,最后剩下他们两人。

蒋维成越吃越没了平常潇洒的少爷架子,开始大口大口往下咽。裴欢看不下去了,尽量把口气放得平淡一点,问他:“你急什么?”

他头也不抬:“你肯定有事,我不想给自己添堵,吃顿饭还生气,赶紧吃完,你赶紧说。”

裴欢放下筷子,看着他开口:“他们坚持要给笙笙做手术,但我不想赌,你能不能帮我……”

蒋维成突然抬眼看她。

裴欢没能说完,叹口气说:“好,你先吃饭。笙笙最近情况稳定,这事不急这一两天。”

蒋维成依旧沉默,用勺子大块大块地搅和那些菜和饭。裴欢不再吃了,静静看着他。蒋维成和他妈妈很像,遗传到一张漂亮的脸,还有强大的家族背景,就像所有故事里说的那样,他是很多人梦想中的样子。

她第一次见到蒋维成的时候,他二十二岁,她才上高中,叛逆极了,偏要和华绍亭作对。她千辛万苦摆脱掉兰坊的保镖,约了几个同学偷偷开车出去玩,却在路上闯祸,剐了蒋维成的车。

当时蒋维成穿了一身黑白格子衬衫,不耐烦地从Maserati上下来,那画面让她们几个年轻小女孩全都看傻了。

裴欢记得自己想起一句书上看来的话——“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他是很优秀的男人,整个沐城无人不晓。

命运这东西从来没人在意,总要到物是人非的时候你才想起它。

裴欢忘了自己最后是怎么威胁蒋维成不追究责任的,也忘了和他说过什么,总之,她当时幼稚又嚣张。那不过是一场偶遇,裴欢从未想过很多年后,她竟然会和他共同生活。

裴欢看着蒋维成低头吃饭的样子一阵辛酸,突然拦住他夹菜的手,低声说:“对不起,我知道不好吃,别吃了。”

他啪地把筷子甩出去,脱口而出:“让我吃的也是你!不让我吃的还是你!我做什么你都这副死样子,裴欢……我对你是不是只有这么点利用价值?只有笙笙病了你才想起我!”

裴欢不再说话。

蒋维成盯着她看,过了一会儿冷下口气问她:“这次要我帮什么?”

“再帮我约几位心脏内科的专家,笙笙和其他先心病患者不一样,她有遗传因素,而且……我知道手术有风险,能不能暂时定一个保守治疗的方案?我实在赌不起,如果没了她,我……”裴欢再也掩饰不住,急切地看着蒋维成,越说越快,“笙笙是我的命,我只有她了。”

蒋维成眼睛里的怒气渐渐变得只剩讽刺。

他轻轻重复:“你只有她。”他拿纸巾擦手,看那一桌子菜,突然笑了,“裴欢,你不愧是华绍亭养大的,心都一样狠。”

外边忽然有说话的声音,林婶进来,说主宅那边太太让人送东西过来了:“可能是听说少爷回家才拿过来的,说只给少爷。”

“我妈最近在家呢?”蒋维成看着那纸袋随口问,里边厚厚一摞,不知道什么东西。

林婶点头说:“嗯,太太回来之后就没出去,说天凉了不想动。”

蒋维成往纸袋里扫了一眼,抬头让下人们都出去。

蒋维成的爸爸走得早,他妈妈非常讨厌裴欢,更对娱乐圈里的女人深恶痛绝,当年死也不同意他们的事。后来他们结婚后就搬到最南边的南楼独立来过,和主宅分开。

平时蒋维成不回家,裴欢和他母亲很少来往,甚至有两三年都没再见面。

既然他妈妈送东西只给自己儿子,裴欢没必要自讨没趣,于是她也要出去,刚走到蒋维成身边,就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裴欢冷不丁被弄疼了,低头推他。

蒋维成反手把袋子里的东西当着裴欢的面倒出来,里边都是报纸,洋洋洒洒掉了一地。

各种娱乐周刊和演艺新闻,大版配图,全是裴欢一身狼狈、蓬头垢面地蹲在酒店门口呕吐的样子。

角度刁钻,拍得她宿醉不归,风尘下贱。

有图有料,随便卖出去,全城人都能津津乐道好几周。

还有的报纸上刻意提起她和蒋家的事,说蒋维成要真和她结婚了,蒋家这回可戴了绿帽子。

裴欢站在原地看那些报纸,一语不发。

蒋维成随手拿过一张给她念,然后冷笑着问她:“就这样,你还有脸求我帮你?”

裴欢不看他:“你们有办法不让这些流出去。”

蒋维成握紧手里那张报纸,无法控制愤怒:“我对笙笙仁至义尽!这么多年惠生所有资金支持是谁给的?医生是谁派去的?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清楚!”

裴欢依旧不说话,不想和他吵。

可是她平静的表情在蒋维成眼里只能让他更生气。他突然站起来,将那张报纸扔在裴欢脸上。她被迫往后退,踉跄着扶住旁边的柜子,慌乱之间推掉两个烛台,玻璃碎片摔了一地。

他狠狠盯着她说:“想求人帮忙,就该有个求人的样子!这次别想让我帮你!”

裴欢的表情终于有了波澜,眼看蒋维成踢开报纸就要走,她追过去一把拉住他:“阿成!”

他站住了,却气得扬手甩开她,动作极大,头也不回地吼:“你太过分了!华绍亭没告诉你怎么低头,我教你!”说完他指着报纸说,“给我一张一张捡起来!”

裴欢被他推得崴了脚,滑在一地碎玻璃里。

她倒在地上,觉得自己胳膊好像扎到了碎片,但是心里却静得可怕。

她甚至不觉得生气,也没什么不能忍的。

她唯一的感觉就是急,不能让笙笙冒险去做手术,也不能让惠生失去资金救助。

裴欢看着满地狼藉,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只要蒋维成肯像以前那样帮自己,她做什么都行。

她捂着胳膊慢慢坐起来,把周围的碎玻璃踢开,然后真的过去捡那些报纸。

蒋维成看着裴欢的动作,她被这么欺负也不哭,也不和他吵,甚至不争辩。他成心羞辱她,让她去捡印满她难堪照片的报纸,她也真的就去了。

他看见裴欢胳膊上在流血,她穿着一件浅紫色的羊绒长裙,露出纤细而脆弱的一小段脚踝,慢慢蜷缩在地上,一次一次伸手去捡报纸。

他心里像有东西轰然碎开,硬生生剐出一个洞。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全都是当年看到她的样子。

那么年轻傲气的小姑娘,明明事故是她的全责,可她不服软。十几岁的裴欢,像某种野生的小动物,张牙舞爪而不被驯服,让他惊艳。

所以蒋维成当时没有追究她任何责任,他最喜欢的一辆车被剐花了还花心思哄着她,让小家伙心满意足地开车扬长而去。他笑了很久,打赌她根本就没有驾照。

他记下她的车牌,找了好长时间,最终弄清了她的来历,竟然一点也看不出她有黑道背景,她被保护得那么好。

如今呢?

蒋维成看着她的动作。他低头拿报纸把她周围的碎玻璃都扫开,然后蹲下身,就在她身后。

裴欢不回头,低声说:“我都听你的,只要你肯帮我救笙笙。”

他伸手从背后将她整个人都抱住,死死贴在怀里。

他的脸就在她耳后,裴欢任凭他抱着,他想抓过她的胳膊看伤口,她不肯:“没事,没扎进去,划了一下。”

蒋维成把她圈在怀里,她逆来顺受。

他轻声说:“我可以和华绍亭一样的,只要你对我好一点……就一点,我什么都能为你做。”

裴欢不说话。

蒋维成忽然低头想要吻她,她吓了一跳,站起来想要躲。蒋维成搂住她的腰,顺势把人推在地上,压住她的手。

地上还有细小的玻璃碎片,裴欢动一下立刻觉得后背刺痛,再也不敢使劲挣扎。两人僵持着,蒋维成的笑一点一点冷透了,他看着她说:“是不是只要我救笙笙,你什么都答应?还是说你下贱到……不管今天这里是人是鬼,只要帮你就行?”他的手顺着她的长裙往下探,“你好好履行作为妻子的义务,明天我就让全城都叫你一声蒋夫人,保证没人再敢为难你,怎么样?”

她其实已经开始害怕,不由自主地握紧手:“阿成,我只有最后这点自尊了……”她看着他,声音干涩,整个人都在发抖,“放开我……算我求你。”

蒋维成听到这句话怔了很久,最终他慢慢坐起身,把裴欢的裙子拉好,把她后背上的碎片都拍掉,然后抱着她,把她按在自己怀里。

他笑得很苦,脸贴在她的后背上:“裴欢,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很久之后,裴欢感觉到背后的衣服微微发热,湿润的触感。

她握住他的手:“对不起。”

那天晚上,沐城下了暴雨。

到了深夜的时候,窗外风雨交加,风卷过树叶的声音异常凄厉,一阵一阵,吵得人睡不着。

南楼主卧里很安静。

蒋维成在床边坐到凌晨,一根接一根地抽烟。Alice给他打过好几个电话,他们本来约好见面,他换好衣服要走,车都等在楼下了,却因为即将下雨而折返回来。他和Alice推说今天公司走不开,过几天补偿她。

窗外雨越下越大,最后开始打闪,电闪雷鸣,轰然而下。

他习惯性地看向里间的房门,起身开灯找钥匙,他很久没回来住,一时想不起来那把钥匙放在什么地方。最后蒋维成从过去的睡衣口袋里翻出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轻把那扇门打开了。

果然,床上的女人用被子把自己全部遮住,拼了命缩成一团,已经躲到床的边缘,退无可退。

他看不出她醒没醒,只能看见她一直在发抖。

蒋维成走过去慢慢抓住她,裴欢动了动,似乎没惊醒。他轻手轻脚地让她从被子里露出一点头来,总怕她这种幼稚的举动把她自己憋坏。果然,他伸手过去没一会儿,裴欢就像溺水的人一样,终于抓到浮木,两只手死命地揪着他胳膊不放。

蒋维成俯下身轻轻拍她的后背:“没事了。”

裴欢害怕打雷,非常害怕,怕到好像都没有力气醒过来。这件事她从来都不提,也没有任何表露,是蒋维成和她结婚半年后偶然发现的。

她半夜会被雷声吓得拖进噩梦里,浑身冷汗,在里间一直喊。

今天也一样,他试图让她好过一点,但是裴欢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她潜意识里逃避最害怕的东西,不知道最后梦见了什么,喃喃地重复一句话:“再让我任性一次……最后一次,留下孩子,求你了……”

这句话她重复了六年,每一个打雷的夜,都是她最脆弱的时候。

他在床边坐着,手下用力让她躺平。他面对着前方一整片落地窗,仿佛这一刻只剩下窗外的雨,铺天盖地。

蒋维成知道,裴欢梦见毁了她的噩梦,那恐怕是她第一次被逼到不得不求人。而后,第二次,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求他放开自己。

原来在裴欢心里,和他在一起就像那场噩梦一样可怕。

半个小时过去,窗外雷雨小了,声音渐渐模糊,裴欢终于安静下来。

蒋维成悄无声息地走出去,顺手把钥匙塞进新的睡衣兜里,如同过去的那么多年一样。

那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后半夜就只剩下零星小雨。沐城早过了秋天,一场雨过去,兰坊里满地落叶。

顾琳等在海棠阁外,这几年华先生起来之后都要等隋远例行检查。

他的病忽好忽坏,是宿疾,按常理都靠西医手术治疗,但华先生小时候条件不允许,一拖拖到成年。成年后,种种原因逼得他不肯进行手术,最后认识了隋远,渐渐开始尝试中西医结合的方子。这种病不手术就不会好,中药只能控制,不能根治,因此华绍亭从生下来就时时刻刻受病情威胁,不断被各种医生断言活不过二十五岁。但隋远真的是个奇才,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为虎作伥,他没办法治好华绍亭,却也让他还能继续荼毒世人。

顾琳站了一会儿,看见远处长廊下有人。她借故说回去拿东西,从一侧的小路走了。

她和陈峰由两个方向分别绕路,最后在拐角的亭子里说话。陈峰笑得很有深意,开门见山地说:“大堂主,我有个消息,估计你感兴趣。”

“快说。”

“华先生让我们注意蒋家。你也知道,蒋家本身做时装,和我们冲突不大,这么多年放着他们,闹僵了谁都不好看。可看样子,华先生最近成心要拿他们开刀,而且还要慢慢来,这……多耽误大家的正经生意。”

顾琳对这个不感兴趣:“这我也知道,你去照做就是了。”

“哎哟,我的姑奶奶,这么多年他和蒋家相安无事,你知道是为了谁吗?最近又非要拿蒋维成开刀,这里边的事多了!”

顾琳突然抬头盯着他:“你是说和那个女人有关?我查过,有人猜测她嫁了蒋维成,但没有人公开这个消息。”

“这还用公开吗?你看看里边那位的态度……还不懂吗?这么多年他让着蒋家是因为裴欢,如今开始报复,还是因为裴欢!”陈峰说得故弄玄虚,突然笑了,他上下看看顾琳,然后小声说,“总而言之,如果兰坊真让那个女人拖垮了……大堂主你辛苦这么多年,可就全都白费了。”

顾琳看着他,突然冷下脸。

陈峰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还想再说,顾琳却突然拿出枪。陈峰急了,往后退了两步示意她别乱来:“你什么意思?你入会晚,我好心好意怕你吃亏……老狐狸没把裴欢接回来,大家都看出他气不顺!家宴上闹了那么大一出,如今兰坊人人心里有数,裴欢当年就差点让他……”

陈峰知道自己说多了,突然闭嘴。

顾琳对准他:“再让我听见一次,我先废了你!省得你惹他生气。”

陈峰肺都气炸了,示意算了,低头骂骂咧咧地往远处走,边走边压低声音回身警告顾琳:“死丫头!你真他妈被他养成狗了!你信不信……早晚你吃了亏还得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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