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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碧苍王的日常:吃饭,睡觉,打妖兽

走出沈璃营帐,尚北将墨方送去旁边的帐篷。行止独自在军营中散步,转过一个帐篷,忽见一个小兵正惊惶的望着他,他一琢磨,转头看了他一眼,小兵拔腿便要跑:“站住。”行止扬声唤住他,小兵便像被定住了一般没有动弹。行止走到他身边将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拍,“忘掉。”

小兵脑海里蓦地闪过一个画面,他进王爷帐篷里收拾东西,却见白衣人在王爷床头坐着。

“好累……”

“歇歇吧。”他动手摸了摸王爷的脑袋,“已经没事了。”

察觉到有人进来,白衣人转过头,食指放在嘴唇上,发出轻轻的“嘘”声。然后身影渐渐隐去。直至王爷醒来,大喝“等等!”

小兵一睁眼,见白衣人在他面前走过,他脑子里有些模糊的印象,但却什么也记不得了。他挠了挠头,心感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只有目送他离去,这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去王爷帐篷里打扫了。

行止拆下沈璃手臂上的精钢夹板,在她的穴位上按了按,正治疗得专心,忽听沈璃问道:“你说千年前你在这周围留下了四个东西做墟天渊的二重封印,但常年在这周围巡查的士兵并不知道有这几个东西。你大概记得把它们放在什么方位了吗?”

“嗯,一个在山顶,一个在湖底,还有……”行止一边答话一边放开了沈璃的手:“手臂动一动。”

沈璃坐在床榻上乖乖听从行止的指挥,先弯了弯小臂,然后抡胳膊转了几圈,身上竟没有哪一处地方感到疼痛,这样的恢复速度让她也感觉惊讶,若是往常来说,如此重伤至少也得恢复半个月,而行止只用了三天便真的将她治愈了。

“唔,看来大问题是没有了。”他抓住沈璃的掌心,沈璃下意识的往后一抽,行止不解的看她,沈璃这才清咳一声:“作甚?”

行止轻笑:“威武如碧苍王,竟还会害羞么?”他不客气的抓住沈璃的手,然后十指相扣,淡淡道:“只是想检查一下左手的细小的关节罢了。你用力握一下我的手。”

沈璃闻言猛的抬眼望了行止一眼,但见他神色如常,沈璃又垂下眼眸,然而却半晌也没有使劲儿,行止奇怪:“何处不适?”

“没……”沈璃揉了揉眉心,“只是怕一用力,把你手捏碎了。”

这下倒换行止一愣,转而笑道:“王爷尽可放心大胆的捏,碎了我自己赔就是。”

这话仿似点醒了沈璃一般,她这才想起,坐在她面前的是天外天的行止神君,拥有不死之躯,哪是那个轻轻一捏就会死掉的凡人行云。尽管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这是不同的两人,但看着相似的面庞,还有这偶尔露出来的像极了的笑,沈璃真是太难控制自己的思绪了。心头一恼,沈璃掌心用力。

“嗯,好了。”行止几乎立即道,“恢复得很好。”他抽回手,道,“如此,王爷收拾一下,今日下午便领我去四周走走吧。”

“下午就去?”

“晚上也可。”

“不,就下午吧。”

又……不知不觉的被他压制了。沈璃觉得,这个行止神君当真太难缠。

“这周围只有军营南方一座是高山,虽然这些年已不管什么用,但先前几百年却是它阻碍了瘴气往魔界其他地方流去。今天出来得晚,有湖的地方来不及去,我们便先去山中看看吧。”沈璃拿着士兵给她画的地图认真的给行止指路。

行止却在她身后不停的鼓捣衣袍。沈璃按捺住脾气,道:“神君,今日先去山里看看吧。”

“嗯。”行止抓住拖地的衣摆,指尖一动,过长的衣摆被割断,行止随手一扔,洁白的绸缎随着带着瘴气的风慢慢飘远:“走吧。”

沈璃的目光追随着那张云锦绸缎眼神一时没有转过来。在魔界,那样的衣料即便是魔君也穿不了,而这样的东西却是别人随手丢弃之物,沈璃转头,看行止一身云锦缎子做的白袍,即便是在魔界待了几天,也未见它有多脏。据说斩杀蝎尾狐那天她晕倒在行云身上,抹了他一身血渍,也不过是用水擦擦便干净了。

想着戍守边界的将士们那一身肮脏,沈璃眼眸微垂,这样的不公平,还真是让人如鲠在喉呢。

见沈璃未动,行止奇怪问道:“怎么?”

“没事。”沈璃摇头,接着一言不发的走在了前面。

下午时分,山中已是雾气氤氲,加上瘴气常年不散,即便是白日,这里在五步开外也已经无法视物。沈璃一边在前面看着地图找方向,一边用手折断挡路的枯枝,尽管那些枯枝在瘴气的侵蚀下已经脆弱得一碰就碎。

“此处离营地近,但是离墟天渊却比较远,将士们不常来这个地方,对这里也不大熟悉,所以地图也只画到了半山腰,如果直接飞上去的话,这漫天瘴气会让我们根本看不到落脚的地方,所以上山的路我们还得自己寻一下。”沈璃说完这话,背后半天没有人应声,她心感奇怪,回头一看,背后只有朦胧雾霭,乃还有行止身影。

她一愣,眨巴了两下眼。据说这神君来魔界的时候便找错了路,现在……莫不是又走失了吧。

“行止神君?”沈璃沿着来时路往回找去,“神君。”

没往回走多久,沈璃忽觉周遭空气微微一变,气息流动莫名变快,她又寻了几步路,一阵清风划过,吹散障眼浓雾,白衣仙人在彼方缓缓踏来,他走过的地方雾霭尽散,被瘴气笼罩了数百年的山林仿似被新雨洗过,虽仍不见绿叶,但空气却已清新。

沈璃愣愣的望着他,看那一身白衣在气息流动之下轻轻飞舞,反射着魔界稀少的光芒,印入沈璃眼底,让她心里那些阴暗的情绪也随之消失无际。

这就是……上古神啊。

与天生好斗善战的魔族不一样的神,不管再污浊的空气也能涤荡干净……

翻飞的衣袂从她身边擦过,行止走到前方两步,回过头来一望:“该走哪边?”

沈璃一眨眼,这才回过神来,刚想将手里的地图拿出来看看,但脚边被一个东西猛的一撞,手一滑,地图随风一转,飘下山林,消失在下方的雾霭之中,沈璃欲一跃而下,却觉脚被什么东西拖住,回头一看。一只头上长了四个耳朵的小野猪将她脚脖子咬着,虽没伤到实质,但这一耽搁,却让她再也找不到那张地图。

她心头邪火一起,弯腰提了野猪蜷着的尾巴狠狠在它屁股上揍了两巴掌:“碍事的东西!”

野猪极为狂躁的在她手上乱动。一双腥红的眼盯住沈璃,对她嘶叫。行止眉头一皱:“被瘴气污染已化为魔物,把它放下,我来将它烧了。”

“没必要。”沈璃手臂一甩,那头小野猪便被她扔下山林,伴着一窜惊慌失措的尖叫,没了踪迹,“这些年魔界受瘴气影响而化为魔物的东西多了去了,只是它们多是动物,攻击性不强,一般百姓也能对付。”沈璃凭着记忆找到刚才走回来的那条路,一边往上爬一边道,“在这种山里活下来也不容易。就它而言,也还没做出什么坏事来,就这样杀掉它,未免太不合理。就算它以后做坏事,也要等做了之后才能罚它。”

行止微怔,打量着沈璃的背影:“碧苍王竟也有这般善良心性啊。”他眸中情绪微微沉淀下来,随着沈璃走了一段路,才道,“依我的习惯,倒是喜欢在麻烦变大之前,就将它控制住。”他顿住脚步,目光沉沉的盯住沈璃。

“那样的话……”沈璃侧过头瞥了他一眼,太快转过的眼没有留意行止眼底的情绪,她唇角一勾,笑意中透露了天生的自信与不羁,“日子不是太无聊了吗。”

行止默了一瞬,倏地笑道:“是挺无聊的。”

越往山上走,沈璃越找不到方向,眼瞅着天快黑了,沈璃不由有些烦躁起来。行止却道:“有月华相顾,自是更好。”他迈的步子像在自家后院散步一样,沈璃见他如此,也不好催促,只有和他一起慢慢在荒山上晃荡。

不知不觉走得天黑,穿过一片枯木丛生的山路,沈璃眼前豁然一亮,头顶的月亮又大又圆,让她惊讶得不由微微张开了嘴,在魔界,已有多久没看见过这样的月色了。

“山顶,爬上来了。”行止自她后面走上前来。一袭白衣印着月光在沈璃漆黑的瞳孔里留下了清晰分明的轮廓。他慢慢走向前。停在一颗巨大的枯木面前。

沈璃这才看见,山顶上这可大树与别的树不同。它虽已枯败,但有的枝丫尖端还是有树叶在随夜风而舞,簌簌欲落。

行止探手放在树干上,枯木仿似发出了哭泣的声音,树干颤动,连着大地也与它一起悲鸣。行止垂下眉眼,半是叹息,半是安抚:“辛苦你了。”白光自他手掌处荡漾开来,灌入枯木,跟着它的根系进入大地。沈璃几乎能看见那些光华在自己脚下蹿过的痕迹。

土地微颤,仿佛是唤醒了山的神识,雾气荡尽。沈璃站在崖边往山下一望,这才发现,他们下午走过的路被光芒照亮,像是一个字符,印在山体上。

月光,枯木还有这不明字符连成一线,贯通天地,散尽雾霭瘴气。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计算好了的啊,下午出发,在山上画出封印字符,借着月华之力,清除山上瘴气,唤醒封印之物。如此周全的安排。他却没有透露半分。

这人……

“碧苍王。”行止忽然在树下对她招了招手。沈璃心中带了丝戒备走上前去,却见他踮起脚尖,从树上摘下了一片刚长出来的新叶递给沈璃,笑道:“魔界长出来的叶子。”

沈璃愣愣的接过,触摸到这微微冰凉的叶面,心头不知是何感触,魔界的叶子,这新绿的颜色多么带有生气。真想让以后魔界的小孩能看到这样的叶子。她目光一柔,唇角弧度微微勾起。太过于专注抚摸叶子的沈璃没有看见,身旁男子的眼神也随之轻柔了下来,望着她,无声的弯了唇角。

“要去树上坐一会儿么?”

沈璃一呆:“可以吗?”她有些小心指了指树干,不大敢触碰它,“不会碎掉么?”

行止被她逗笑:“碎了我赔就是。”

他将沈璃腰一揽,两人坐上粗壮的树干。月华照进树叶还没长得密室的树冠中,沈璃瞪大眼看着枝丫和新叶慢慢长了出来,不由感慨:“真美妙。”她道,“它们像在唱歌。”

闻言,行止顺手摘了一片叶子放在唇边,一声悠扬的调子自他嘴里吹出。沈璃惊喜的回头,望着行止,见他吹得那么轻松,便也将手里的叶子放在嘴边,学他吹起来。可她一用力,口中气息将叶子猛的吹出,那片新叶如利箭一般脱手而出,径直射进土地里。

“呵!”树上音乐一停,沈璃愣然,转头看他,然后眼睛眯了起来:“神君,你是在嘲笑我是么?”

“不,我是觉得。”行止望着夜空笑道,“今夜月色太好。”

山里清新的风吹到军营中,破开瘴气让众将士仰头看见了天上的明月,军营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有人扶着伤兵出了营帐,这一轮明月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画面。

白石垒起来的练兵台上,墨方静静坐着,一双眼盯着那方印了字符的山,神色沉静。

“给。”一壶酒蓦地扔进他怀里,尚北翻身跃上练兵台,在墨方旁边坐下,“伤者不宜饮酒,所以给你兑了点水,哈哈。”

墨方拿着水壶晃了晃:“我不喝酒。误事。”

“喝不喝都拿着吧。”尚北仰头灌了一口酒,转头看了墨方一眼,“你可是还觉得行止神君欺负了小王爷?”墨方不答话,尚北笑道,“那神君脾气着实奇怪,不过,你看看,感受一下那方清净的气息。今日去的若不是王爷,即便换做你我,也只怕早被那样的清净之气净化得腿都软了吧。”

墨方点头,他岂会想不通这个道理即便当时想不明白,现在看了这轮月色,感觉到了这徐徐清风,心里也明白了行止神君的考量。但墨方在意的并不是这个,而是……

“唔,不过说来,这月亮都出来这么久了,正事也该忙完了吧。神君和小王爷怎么还不回来?”

墨方握紧酒壶,沉默的拔开塞子,喝了一口闷酒,有了第一口紧接着便有了第二口第三口,直到脸颊升腾起红晕,尚北觉得差不多了,他嘿嘿一笑,眼珠转了又转,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说话要委婉,但一开口却是一句直愣愣的:“你到底喜欢小王爷什么地方啊?”言罢,他便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而此时微醺的墨方却只愣愣的望着明月,似自言自语的呢喃着:“什么地方?没什么地方不喜欢。”

尚北闻言一怔,挠了挠头:“这可真是糟糕。”

适时天空中一道白光划过。落在主营那方,墨方忙起身走去,绕过营帐,但见行止将一片树叶从沈璃头上拿下,沈璃不客气的从他手里将叶子抢过,道:“改日我定吹出声音给你听听。”

行止一笑:“静候佳音。”他转身离去。沈璃也不留恋,转身欲要进帐,但转身的一瞬眼角余光瞥见了这方的墨方,沈璃脚步一顿,扬声唤道:“墨方。”

墨方眉目一垂,走过去,沈璃却静了一会儿,道:“我此次出来魔君并不知晓,不如你先回王都,将此间事端禀报魔君,顺便也早点回去养伤。”

是……支他走的意思么。墨方单膝跪下,颌首领命:“是。”

沈璃张了张嘴,本来嗅到他身带酒气,想嘱咐他,受伤不宜饮酒,但现在这样的情况,她还是什么都不要对他说比较好吧。她一转头,回了营帐。只留墨方在那处跪着,许久也没有起来。

翌日,沈璃在军营阵地外目送墨方一行人离开,她心中有些叹息,这千百年来好不容易碰见一个喜欢自己,还有胆量来表白的,只是碰见的时机不对啊。她若是喜欢一个人,定要将所有都给那个人才是。以后会变成怎样沈璃不知道,但她现在心里还装着行云,尽管行云已经不在了,她也没法去喜欢别人,因为那样,既对不住自己先前那番心意,又对不住别人现在这番情谊。

而且……沈璃额头一痛,无奈叹息。不是还有个拂容君么。

沈璃仰望干净许多的天空,心头不由轻快了一些,今天再带着行止神君去一个封印的地方,这里的空气就会变得更好,将士们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吧。她唇角一勾,倚着篱笆抱起了手,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期待去做一件事了。

可直等到日上三竿,行止才踏着慵懒的步子缓缓而来。沈璃按捺住脾气,道:“神君可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行止并不接她的招,反而轻声问道:“叶子吹响了么?”

沈璃脸色一僵,想到昨晚被自己吹得炸开了的绿叶,她清咳一声,道:“先办正事。昨日说了两个封印的地方,山顶我们已经去过了,今日便去湖底吧。这周围只有西面才有湖,昨日山顶的净化已让视野清晰了许多咱们驾云过去便是。”

“嗯。”

今日这一路倒是来得顺畅,只是到了湖边,沈璃不由皱了眉头。这一湖水常年吸纳瘴气,已变得浑浊不堪,这与其叫湖水不如叫泥潭。行止像没看见这水肮脏的模样,转头道:“我们下去吧。”

沈璃一愣,愕然的抬眼望他:“下去?”她立即摇头,“不了,士兵平日里巡查也没下去过。没有下面的地图,我也找不到路帮不了你,神君自行下去就是,我在岸上等着。”

行止笑问沈璃:“王爷可会凫水?”

沈璃是天生与水犯冲,与水相关的法术她一概不会,凫水自然也是不会的,行云院里那么小个池塘都能将她淹死,更别提这一湖什么都看不见的泥水了。沈璃不大习惯将弱点暴露在人前,但此时也只好扶额承认:“不会。”

“避水术呢?”

“不会。”。

行止点头,沈璃乖乖的往后退了一步,却听行止道:“如此,我牵着你便是。”

“咦?”沈璃怔然,“等等……”哪还等她拒绝,行止不过手指一掐,沈璃眼前便一片黑暗,但她却能听见耳边“咕噜噜”冒水泡的声音。知道自己现在在水里,沈璃心头一紧,掌心里传来另一个人的体温,此时什么也没有的沈璃只好紧紧握住行止的手,她憋着气,浑身僵硬。

“不用这么紧张。”行止的声音从前面淡淡的传来,“和在地面上一样呼吸就好。我的避水术还是不至于被你吹破的。”

沈璃闻言,尝试着往里吸了一口气,察觉当真没有水灌进嘴里,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心的呼吸起来。然而消除紧张之后,沈璃心头升腾起的却是遏制不住的怒火:“你真是蛮不讲理!”

“松手的话避水术就没用了。”

闻言,即便心头还有邪火,沈璃也乖乖将行止的手紧紧握住,嘴里还不满喝道:“这下面一片漆黑,你拖我下水有何用!让我上去!”

“因为一个人走会害怕。”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从前面丢过来,噎得沈璃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嘴。她哽了好半天才在腹诽道,您老人家一个人在天外天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这天上天下什么风波你没见过!一潭水还会害怕吗!你逗我玩呢吧!

但想起昨日山上那道字符,沈璃心道这人必定是心里早有计划,拖她下水必有原因。她就此揣了个心眼儿,接下来的一路走得无比戒备。但直至行止停住脚步,轻声说:“到了。”这一路来什么也没发生。

沈璃心里正奇怪,忽见前方亮光一闪,她定睛一看,一个形状奇怪的石像正闪着透蓝的光,而行止的手掌放在石像的顶端。他轻轻闭着眼口中念叨着沈璃听不懂的咒语,四周水皆在颤动震荡。忽然间,那石像上掉落了一片尘埃,露出里面透明的晶状体,晶莹的光闪的沈璃眼睛微微刺痛。紧接着,掉落的尘埃越发多了起来,整个石像彻底蜕变成了一个凝固的冰柱!

随着行止力量的注入,沈璃觉得周遭的水温慢慢变得寒冷起来,而冰柱之中仿似有水流在搅动,忽然之间,水流蓦地冲破冰柱顶端,径直往上冲向湖面。清澈透亮的水从柱子里面不断涌出。让漆黑粘稠的湖水逐渐变得干净透亮起来。

沈璃仰头望着头顶逐渐透过水波照进湖底的阳光,心里难得一片恬静澄澈。这不断涌出的新泉像是浇在了她的心上,洗涤了所有猜忌和戒备。

“以后湖里会有鱼吧。”

“自然。”

她回头看行止:“不是还有两个封印么?是什么?赶快找到它们吧。”

“另外两个的话更不用着急了。”行止轻轻拍了拍冰柱,像是安抚,他牵着沈璃转身往回走,“一个就在军营之中练武台下的土地里,一会儿回去你让将士们避让一下,便可加持封印。另外一个便是牵引着墟天渊的精钢锁链了。那链条就在墟天渊跟前。”

原来,他都知道这写东西在哪个地方……沈璃一琢磨,呢喃道:“山顶的是木,湖底的是水,营地中是土,墟天渊前是金。五行有其四。”她皱眉,“还有火呢?五行不齐,那么大的二重封印可施展不了。”

行止一笑:“待处理好另外两个,我只会寻有‘火’的地方而去。王爷无需忧心,行止既然来了,便会还这边界一个清净。”行止转身欲走,不料衣服后摆却被冰柱勾住,他下意识的松了沈璃的手去拉扯衣服,待回过头来,看见沈璃正挑眉望着自己的手心,继而眼神一转,神色微妙的打量他。

行止一愣,摇头笑道:“暴露了。”他本以为沈璃又得对他一顿呵斥,哪想一抬头,却对上沈璃愣然的目光。行止微微收敛了唇边的弧度,一边往前走一边道,“回去吧。”

依行止所言,剩下的两个封印一个封印在营地的练兵台下,是镇地兽的石像,她让营中将士皆避退至营外三里地,自己也欲离开时,行止却招手让她留下:“加持这个封印有些费时,而且中断不得,你在旁边给我护法,别让人来打扰我。”

将士们都退到三里地外了,还有谁敢来打扰你……沈璃张了张嘴,这话却噎进了肚子里。她沉默的在一旁站着,静静看着行止将手放在镇地兽的脑袋上,与之前两个封印一样,光华顿起,脚下土地颤动,而这次沈璃却没有注意周遭的变化,只盯着行止的侧脸打量,漆黑的眼里不知沉淀了什么情绪。

干燥如黄沙的土地渐渐湿润,有小草自各个营帐的角落慢慢长出,渐渐的四周空气逐渐变得洁净,然而于之前两次不同的是,沈璃并未感觉心中轻快多少,反而有种快被这清净之气抽空力气的感觉。

只是这感觉只出现了一瞬,沈璃也并未在意。待行止施术完毕,她淡淡收回目光,转身往前走:“去墟天渊吧,待此间事宜完毕,我也该回朝领罪了。”

行止望着她淡然离去的背影,目光微凝。

沈璃并未真正去过墟天渊跟前,上次斩杀蝎尾狐的地方离墟天渊也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当沈璃仰头看见延伸至天际的巨大黑色缝隙时,不由得愣了神。浓郁的黑色瘴气自缝隙中不断涌出,然而三方封印已被重新唤醒,压制了瘴气流溢的速度,使其在涌出来之后极快的消失。但即便如此,这里的瘴气仍旧让靠近的人心中沉闷,可想而知,在封印唤醒之前,这里的情况有多恶劣。

墟天渊与依照自然力量铸就而成的雪祭殿不同,墟天渊乃是从这个世界撕裂出来的另一个空间,是由她身旁这人,以一己之力撕出来的巨大囚笼,里面囚禁的是比蝎尾狐要强大数倍乃至数百倍的妖兽怪物。

沈璃目光微沉,稍稍一转,见身旁的人一步踏上前来。瘴气刮出的风扰乱他的衣袍与发丝,但却乱不了他眉宇间的坚定与淡然。

真的是……一模一样。

沈璃倏尔失神,但见行止仰望天际的脸上,眉头微微一蹙。沈璃敏感的问道:“怎么了?”

“没事,只是此处比我预想中要糟糕一点。”行止上前两步,右手往前一探,五指慢慢收紧,“不过也无妨。”他话音一落,只听“唰”的一声,一道光亮自土地中蹿出,猛的钻进行止的掌心。

沈璃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条布满锈迹的铁链,那链条一端被行止握住,另一端却还连在土地之中,行止口中念动咒文,手腕轻轻一动,铁链上锈迹尽褪,链条紧绷,沈璃听见了轰隆隆的声音自地底深处传来,巨大的黑色缝隙两边有也链条转动,瘴气流出受阻,没了瘴气阻碍视线,沈璃这才看见那缝隙其实不过两尺来宽,且在铁链的拉动之下慢慢变窄。

忽然之间,墟天渊之中传来一声极为刺耳的嘶吼。沈璃心头一紧,手一探,红缨长枪霎时出现在手心,她一心戒备,却听行止不慌不忙的道:“别急,它们出不来。”

话音未落,里面又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嘶叫,伴随着巨大的撞击声,震动墟天渊的缝隙,令大地震颤不断。沈璃几乎感觉到了其中泄露出来的汹涌杀气,夹带着被千年囚禁仇恨,欲要冲出来将行止杀而后快。

沈璃眉头紧皱,握紧红缨枪的手用力到泛白,忽然,行止手中铁链一抖,妖兽嘶吼的声音中仿似夹带了一个人声,先是极小,模模糊糊让人听不清楚,待行止口中吟诵咒文,铁链周身闪耀起了极为刺目的白光,墟天渊中传来的颤动也越发激烈。沈璃的心跳不由自主的跟随着那颤动加快,而那道人声像是破开封印冲了出来,在耳边嘶叫着:

“吾必弑神!吾必弑神!”

其声凄厉乱人心弦,仿似一道魔音,钻进沈璃的耳朵里,不停的在她脑海里回响,使她头痛欲裂,即便沈璃再是逞强,此时也不由一手扶住额头。她闭上眼,待再一睁开是,瞳孔中翻出一片腥红,心底仿似被人撩起了汹涌的杀气,欲寻一处战场痛痛快快的厮杀一场,渴望鲜血来冲刷心头的骚动……

行止的白衣翻飞,他一眼也没往身后看,只面不改色的吟诵了完最后一句咒语,将铁链一松,携着炽白光芒的铁链被拉扯着缩进土地里。紧接着缝隙两旁的铁链上光芒暴涨,里面妖兽的嘶吼近乎尖叫,却在这最吵闹之时戛然而止!

一道清明之气与此同时也倏地闯进沈璃体内,其力蛮横,不似先前那几道封印一般使人如沐春风,而是径直在沈璃胸口一沉,撞碎方才莫名涌起的嗜杀之意。逼得沈璃生生吐出一口黑血,血落入地,竟入沸水一般升腾了一股白气,消失不见。

清风一过,万籁俱静。

巨大的缝隙也阖上了只有两指宽的距离,天空澄澈,若是不留意,根本发现不了这便是封印数千妖兽的墟天渊。

沈璃愣然:“这是……”

行止从衣袖掏出一张白巾递给沈璃:“污秽之气。”

沈璃怔愣的接过白巾,握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才放在唇边,擦干了自己嘴角的血渍。她抬眼看行止,却见他已行至墟天渊前,探手轻抚缝隙旁的两条铁链:“你先前与蝎尾狐争斗,被其吞入腹中,身染瘴气,因你本是魔族中人,所以极易被瘴气侵蚀。我重塑封印之时也可清除你体内瘴气。”

沈璃恍然:“所以,非要我带路不可吗。”她定定的望着行止,眸光一沉,“只为如此?”

“嗯,只为如此。”

沈璃沉默。行止回过头来望着沈璃,声色轻浅道:“属火的封印在墟天渊中,王爷身中瘴毒已除,不用再跟着我进去。自可回营地整顿军队,待此间事毕,我自会回天界。至此,不用再劳烦王爷了。”

风在两人之间横过,吹掉了沈璃手中的白巾。她直勾勾的盯着行止,抱拳,声色淡漠而疏离:“多谢神君此次相助魔界。”言罢,发丝在空中甩出了漂亮的弧度,她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

因为没回头,所以她不知道行止目送她走了多远。

是夜,明月朗朗,沈璃在营帐中收拾了一番正准备躺下,忽见帘外有人在来回踱步,她扬声唤道:“进来。”外面人影一僵,终是掀帘进帐,尚北看见沈璃,心里想着要委婉,但话语还是冲口而出:“小王爷,你就这样把行止神君放走啦!”

沈璃淡淡看了他一眼:“神君要走,又岂是我能拦得住的。”

“哎呀!”尚北悔得跺脚,“早知如此,我早该和神君说说的!”

“怎么?”沈璃一声冷嘲,“不过几天时间,你竟是看上行止神君了不成?”话一出口,沈璃被自己骇得一怔,尚北也跟着一怔,而后挠头道,“小王爷说话到越发令人惊异了。尚北岂敢有那份心思啊。不过是觉得如今王都也倍受瘴气困扰,若能请得神君去王都走一遭,即便是不施法除瘴气,也能让王都干净些时日啊。”他摇头叹气,“我本还想带媳妇瞅瞅月亮的。”

沈璃默然。

待尚北走后,沈璃忽然睡意全无。她独自走出营帐,在军营里逛了几圈,明天,自王都来的将士要班师回朝,众人皆舍不得这清风明月,大都在营帐外坐着,或闲聊,或饮酒,畅想魔界若处处有此景该多好。沈璃只静静的从他们身边走过,心里琢磨着行止应该已经离开魔界了吧。走出军营,她仰头望着明月,不知是怎么想的,心中一个冲动竟驾起了直奔墟天渊而去。

此处气息已干净了许多。若不是两排链条在黑夜中发着微弱的光亮,沈璃几乎都要看不见那条细窄缝隙。

行止已经走了吧。伸手触碰上那两条铁链,沈璃觉得她约莫是有了什么毛病。明知无人,却还巴巴的跑了过来。她自嘲一笑,刚欲抽手离去,缝隙里飘出来的风却晃动了她的发丝。

沈璃一怔,鼻尖嗅到了奇怪的气息。她眉头一皱,抬头望向缝隙中的黑暗处,又是一阵风自里面吹来。

这气息……很熟悉。

沈璃正凝神回忆,忽然之间,一只眼睛蓦地出现在缝隙之中,沈璃一惊,身子欲往后退,但脚踝却像被抓住了一样,任她如何挣扎也逃脱不了。那只眼睛里流露出极为浓烈的情绪,似高兴似疯狂。

沈璃的战斗经验是极为丰富的,除却初始那一瞬的惊讶,她立即稳住心神,掌心光华一过,银枪映着月光在她手里一转,毫不犹豫的往缝隙中的眼睛扎去。可出人意料的是,沈璃这一枪扎去却并未落到实处,反而像扎进了沼泽地里,待她要将枪尖拔出,却觉得里面有股大力紧紧拽住了银枪。

沈璃咬牙,正欲动用法力,可脚下拖拽的力度忽然加大,没容沈璃呼唤一声,便将她整个人拖了进去。

微风拂过,墟天渊的缝隙外,什么也没留下。

黑暗中有细碎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嘈杂作响,无论沈璃是捂住耳朵还是闭了五感,那道声音便像是无孔不入的怪兽,在她脑海中,慢慢撕咬她的理智。

“闭嘴。”沈璃终是忍不住呵斥道,“闭嘴!”

“杀……”仅这一个字,时而高扬尖细,时而低沉阴狠,在她眼前慢慢化作腥红的血液,舞出她在战场上厮杀敌人的模样。胸腔中炙热的火焰燃起,沈璃眼底一热,红光乍现,忽然间一股凉意却自她心脉中涌出,淌遍四肢百骸。像那只阳光中的温暖手掌轻轻抚摸她的脑袋:“咯咯哒,你怎么就那么暴躁呢。”、

暴躁?她在那处小院已收敛了太多脾气……

“沈璃。”

一声呼唤让沈璃猛的惊醒。她一睁眼,在一片漆黑的背景之中,行止那身白衣便显得越发醒目。她望着他愣了一瞬,接着立马回神,将四周一打量,蹙紧眉头:“这可是在墟天渊中?”

行止一笑:“王爷聪明。”

“你……神君为何还在此处?封印……”

“封印倒是重塑完了,不过是被几只妖兽的法术束住了脚步。”行止直言不讳道,“这几日重塑封印花费了不少力气,不注意间让他们钻了空子。墟天渊中瘴气弥漫多年,我一时摆脱不了他们的法术,索性便在这里逛逛。”

被妖兽困在了这么个瘴气弥漫不见天日的地方,对他而言不过是换了个散步的地方么……沈璃本还想问他可有受伤,但听完此言,顿觉自己任何忧心都是多余的。

行止浅笑着望向沈璃,“王爷也起了兴致想在墟天渊中走走?”

沈璃扶额:“不,我没那兴致。不过是……”她话音一顿,“不过是和将士们正好巡逻到此地,我稍微走近了些,被这里的一股怪力给拖了进来。”

“唔。”行止以手托腮,琢磨了片刻,“竟然还能将你拖进来么。这群妖兽倒是越发有趣了。”

这叫哪门子的有趣啊!

沈璃适时沉默了一瞬,上下打量了行止一眼:“神君如今可有法子从中脱身?不瞒神君,明日我便要随尚北将军回朝,若是早上他找不到我,必定会以为我又是……”她心头一叹,“以为我是逃婚走了。彼时又少不了一阵慌乱。”

“现在出不去。”行止扭头,缓步往前走,一片漆黑的世界之中,别说东西南北,便是连天地也分不清楚,但行止脚步却踏得沉稳,仿似他走过的地方便是坚实土地,无意识中便给了沈璃一个方向,沈璃果然顺着他的脚步往前走,略有些焦急道:“神君,我当真没与你玩笑。这墟天渊中又不知时日多少,或许待咱们出去,尚北将军已经等不及班师回朝了,回头他与魔君禀报我逃婚,我又得挨一顿好罚。”

真做了这事被罚沈璃也就认了,但这么莫名其妙的被惩罚,确实太让人委屈了一点。

行止转头正色的看沈璃:“我像是在说谎么?”

沈璃亦是正色道:“神君说谎时从来不像说谎。”

行止脸色更为严肃:“这次当真出不去。”

“逗弄人很好玩么?”

“好玩。”看见沈璃额上青筋一跳,行止终于忍不住轻轻一笑,转而问道,“你为何总是觉得我在骗你呢?”

“你难道不是总是在骗我吗!”沈璃厉声指控道,“找不到路要人领,避水术放手会失效,还有什么护法,件件事都是在骗人不对吗!”

行止一眨眼:“你如此一说,倒好像是那么回事。”他浅笑,“不过这件件事不都是为了清除你体内瘴毒么?小王爷怎生还不知感恩啊。”

沈璃深吸一口气,遏制住心头邪火,平静道:“多谢行止神君相救之恩,所以,咱们出去吧。”

行止一声叹息,终是拗不过沈璃,伸出手将宽大的衣袖挽上,沈璃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行止的手臂上竟不知被什么东西咬出了一排血肉模糊的印记。黑色的瘴气自伤口中蹿出,显得极为可怖。沈璃微微抽了一口气,抬头望向行止,他将衣袖放下,无奈摇头道:“你看,本不想拿出来吓你的。”

“这是……”

“在处理火之封印时,不慎被妖物所伤。它们想扰我清净之力,以图让封印力量变弱。”行云道:“但它们不知,如今封印既成,我即便是死在这里,封印也不会消失。除非再过千年。”

沈璃微怔,听他解释道:“墟天渊是一重封印,然而如此大的一个封印,即便是神力也不足以支撑多久,所以我便随自然之力,取五行元素,成二重封印。二重封印之中,我又取火之封印置放于墟天渊中,使两重封印相互融合,一则,令欲破封印者无论是从外还是从内,都无法瞬间破除封印,为守护封印的人赢取反应时间,二则,令一重封印依靠山水土地汲取自然之力更为稳固长久。然而自然之力却并非取之不竭之物,千年岁月已耗尽此处灵气。故而我前来加持此处灵气,得以让封印之力更强。”

“在重塑封印之后,这里便是由天地灵气为依托,行自然之道,锁尽瘴气。”行云晃了晃手臂,“所以,在伤口愈合之前,我出不去。至于你……”行止道,“本已将你体内瘴毒除去,但这墟天渊中处处皆是瘴气,魔族的身体本就没有净化能力。很容易便会附上瘴气,虽对你无甚影响,但封印也是不会让你出去的。若是我无伤,尚可助你驱除瘴气,带你出去。至于现在嘛……”

反正就是要等到他手好才能离开么……沈璃眉头一皱:“这伤,几时能好。”

行止轻描淡写的说着:“很快,逛两圈就好了。”言罢,他似想到了什么笑眯眯的盯着沈璃,“别怕,若是迟了,回头我便与你一同去王都,向魔君解释清楚就是。定不叫他冤枉罚你。”

他手一抬,像是要去拍沈璃的脑袋,然而方向一转,却只是拍在沈璃肩头,安抚似的笑了笑。

沈璃怔怔的看着他抽手离去,想要憋住,但终究还是没憋住心里的话,对着他的背影冲口问道:“神会不会……在哪一天睡觉的时候,让神识化作了人,在下界过活一辈子。”

行止脚步未停,悠闲的在前面走着:“或许会吧。”察觉沈璃没有跟上来,行止转头看她,“怎么?”

沈璃直勾勾的盯着他,倏地一笑,三分讽刺,七分自嘲:“没事,只是神君……偶尔会令我想起故人。”

“是么。”行止继续悠闲的往前走,“与我相似之人,可当真稀少呢。”

“可不是么。”

黑暗之中寂静了许久,前方白色身影向前走着,像是永远也不会停下脚步一样:“碧苍王。”他忽然道,“于人于物,太过执着,总不是什么好事。”

沈璃眼眸一垂:“沈璃,谢神君指点。”

沈璃落后一步走在行止的后方,却失策的发现,于这一片漆黑之中,根本没有景色可以让自己的注意力从行止身上挪开,无论是衣袂摆动的弧度亦或是发丝随着脚步荡漾的方式都成了唯一可以注目的地方。

“但闻王爷先前曾逃婚而走。”行止忽然开口问道,“可否告知,为何不愿接受这门亲事么?”

提及这个话题,沈璃眉头立即皱了起来,一声冷哼道:“都快被墙外人摘秃了的红杏树,敢问神君想要么?且身为天帝三十三孙,一个男子活了也有千罢年了,一没立过战功,二没参与政事,尽学了些糟蹋姑娘的本事!若此人是沈璃的子孙,必剁了他,为魔界除此一害!”

听她说得这么义正言辞,行止不由掩唇一笑:“拂容君还是没有那么不堪,他并非只会糟蹋姑娘……”未等行止说完,沈璃便燃起了更大的怒火:“不管他是什么家伙,我与他素不相识,何谈嫁娶!若不是神君乱点鸳鸯谱,本王岂会落到那步田地!本王还没问你,为何给我指了门这样的亲事!”

“因为……”行止仰头不知望向何方,“感觉挺相配啊。”

“啊……哈……哈嚏!”天宫中,正在洒了花瓣的浴池中泡澡的拂容君莫名打了个喷嚏,旁边随侍的仆从立即递上面巾道:“仙君可是觉得水冷了?”

拂容君摆了摆手道:“去给我拿点吃的。”身旁的仆从应了,刚走到门口,木门便被大力撞开,另一个仆从惊慌的从外面跌跌撞撞的跑进来:“仙君!仙君!”

拂容君连忙呵斥:“站住!一身的土!不准脏了本君的沐浴圣地!”

仆从只好站在屏风外躬身道:“仙君,方才有魔界的人上来报啦,说从墟天渊中跑出来的妖兽已经被那碧苍王给斩啦!仙君您可不知,小的听说,那碧苍王腥红着眼,一枪便扎死了那天宫那般巨大的妖兽啊!然后还生生吞吃了妖兽的肉!吃得一身的血啊!”

拂容君骇得一张脸青白,忙扯了池边的衣服将周身一裹,光着脚丫便跑到屏风外,拽了仆从的衣襟,颤声道:“当真?”

“千真万确!”

“准……准备!还不给本君准备!本君要去面见天帝!”

据说当日拂容君在天帝寝殿前嚎了大半天的“孙儿不想死!”最后,却被天帝的侍从生生从天宫拖了回去。

是夜,拂容君猛的自床上挣扎而起:“不成!”他道,“我得去魔界亲眼看看,再不济……再不济也不能洞房花烛那天惨死新房!”

黑暗之中不知时间如何流逝,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也不知行止说的“两圈”到底要走多少,沈璃不由心头有些焦躁。她几次欲开口询问行止,但见他脚步一直悠闲,若再三询问,岂不显得碧苍王太过沉不住气……

沈璃不由又叹了一声,她觉得,好似在行止面前,她越发的进退失据,来硬的他不接招,软的……她不会……

忽然,一道疾风自耳边擦过,四周杀气登时浓烈至极。沈璃面容一肃:“有妖兽。”

行止却是淡淡一笑:“终于等到一个沉不住气来找死的。”

沈璃闻言一怔,还未回味过来这话背后的以为,忽听一声嘶叫震颤耳膜,她下意识的拿了银枪要往前冲,行止一拂袖,拦住她,玩似的转头问她:“想看看墟天渊长什么样子么?”

沈璃愣神,墟天渊……不就是长了一副什么都看不见的样子么……她心里还未想完,见行止手心一道白光闪过,极亮的球自他掌心飞出,直直的往前方撞去,只听一声撞击的巨响,白光炸开,刺破黑暗,让沈璃看见了被一击撞碎的妖兽,也让她看见了自己的四周,无数阴狠的眼睛!

那些奇形怪状的妖兽,蜷伏在四面八方,冷冷的盯着他们,有的微微裂开嘴,露出被光芒照亮的森冷尖齿,有的吐着长长的舌头,缩在别的妖兽身后,目光阴森狠戾。它们皆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像是动物捕猎之前的死亡寂静,叩得人心弦紧绷。

即便是沈璃,见此场景也不由骇得寒毛微竖,她强自冷静下来,待白光隐去,四周又恢复黑暗,她问道:“一路走来,你知道都这些妖兽一直在盯着我们么?”

“自然知晓。”

他的语气还是那般淡然。沈璃心下沉默。杀一只蝎尾狐费了她那般大的力气,而这人谈笑间便夺了一只妖兽的生命,且能在这种地方悠闲自如的散步,撇开神明力量不谈,这家伙还真是……奇葩。

“碧苍王。”行止走了两步忽然转头看她,“这里的气息让你感觉阴森胆寒么?”

“不然呢……”

“所以。”行止面容一肃,“待此次出去之后,休要再一人靠近这墟天渊。”

沈璃一怔,行止忽然将她手握住,一股清明之气从掌心蹿入身体之中,沈璃能感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往外留走,而行止受伤的那只胳膊也散出来了黑气。不消片刻,行止令道:“闭气。”

没有半分犹豫,沈璃闭紧呼吸,周遭的妖兽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嘶叫着一起向他们扑来,沈璃只觉脑袋微微一晕,那些刺耳的嘶吼尽数被甩在身后。待回过神来,她觉得眼前一亮,凉凉的月光洒在地上,她仰头一看,行止的侧脸逆着月光,让轮廓越发分明,他呼吸有些急促,额上挂着两滴冷汗。

沈璃愣愣的问他:“不是说……逛两圈么?”

“呵。”行止抬头揉了揉额头,“你这次倒聪明,知道两圈没走完。”

“你又骗我?”

“不,带着瘴气出不来是真的。只是,方才那种情况若再不出来,恐怕便再难出来了。所以我便动了点手脚,施了个法。”他气息不稳,“只是此法有些伤神。容我歇歇……”

他松开沈璃的手,扶着额头自顾自的往前走了两步。沈璃怔然的看着他,被他握过的手腕上经风一吹,有些凉意,竟是方才他掌心的汗浸湿了她的手腕。

沈璃这才恍然了悟,这几天又是重塑封印,又是被妖兽所伤,即便是神,也有点吃不消吧。而且他手臂上的瘴气定是不简单,所以先前他才没有自己驱除,察觉到那些妖兽要群起攻之的意图,所以他迫不得已才施法褪去瘴气,强行从墟天渊中逃出。

沈璃另一只手覆盖住被他握过的地方,原来,这么厉害的神也是会因受伤而难受的么。原来……行止神君也爱逞强啊。

待沈璃与行止走回军营,军营中营帐的数量已少了许多,留守的将领举着火把前来,见到他二人,他怔然道:“神君,王爷……你们这是……”

“出了点事。”沈璃一笔带过,“尚北将军人呢?”

听沈璃一提,守将忙道:“王爷你可消失了五天啦!尚北将军以为你又、又跑了。他在这里着人寻了些时日,没有寻到,所以他就赶回去向魔君请罪了。”

沈璃叹息,果然……

行止道:“他们何时走的?”

“昨日刚走。”

行止略一沉吟:“大部队行程慢,回去的路上他们还带着伤兵更走不快。我们兴许还能比他们早些到王都。”

沈璃决定道:“现在便回。”话音一落,她看了行止一眼,接到沈璃的目光,行止只笑了笑:“王爷不必忧心。行止还没有那般不济。”沈璃一默,点了点头,也不多言,径直驾云而去。行止也登云而上,跟在后面。

地面上的守将目送两人飞远,问一旁的小兵:“嘶……三子,是我多心的感觉到了什么吗?”

小兵道:“副将,我也多心了……”

行云与沈璃自然比大部队要走得快许多,是以他们回到都城之时,凯旋的将士还未归。但街头巷尾却难得的挂起了讨喜的彩旗,沈璃在云头上看见民间的旗子,欣慰道:“每次出征,最爱带着胜利而归的时刻,看着他们挂出的彩旗和大家脸上欢呼的笑脸,我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那么有意义。”

行云微怔,望着她掀起微笑的侧脸,也不由弯了眉眼:“嗯,王爷有抱负。”

看见自己的府邸,沈璃道:“我一身太脏,直接去面见魔君太没礼数,我先会府沐浴一番,神君可要先行进宫?”

“我……”他话刚开了个头,忽听下面一声女子的凄厉嚎哭:“王爷!王爷!你回来呀!”

沈璃眉头一皱,往下一看,只见肉丫拎着水桶,哭着从客房里跑了出来,趴在地上便开始痛哭。沈璃忙落下云头,走到肉丫面前:“何事惊慌?”肉丫一抬头,看见沈璃,一双圆滚滚的眼珠呆呆的盯着她,好似不相信自己看见的一样,沈璃皱眉,“怎么了?”

肉丫扔了桶双手将沈璃的腰紧紧一抱,哭道:“呜呜!王爷!有妖兽!老是欺负肉丫!”

但听妖兽二字,沈璃直觉的心头一紧,还没来得及问话,忽听“嘭”的一声,客房的门被大力推开,一个浑身冒着热气,只围了张棉布条在裤裆处的男子怒气冲冲的跑了出来:“死丫头!烫死本君了!看本君不剥了你的皮!”

话音一落,一阵凉风吹过,散去男子眼前的雾气,他望着院子里多出来的一男一女,一时有些怔神。沈璃也望着他被烫得红通通的身子微微眯起了眼:“你是何人?”

男子静默,院里只闻肉丫抱着她不停抽泣的声音:“王爷,王爷……”

知道了眼前这女子的身份,男子通红的脸色渐渐开始发青。适时,一件白色外衣倏地将他罩住,行止淡淡笑道:“拂容君,天君可是未曾教导你,要穿好衣裳再出门。”望着行止脸上的笑,拂容不由得背后猛的一寒,他忙退回屋里,甩手关上门。

院中再次静了下来。沈璃僵硬的扭头望向行止:“他?拂容君?天孙?”

看见行止垂了眼眸,轻轻点头,沈璃嘴角一动,默然之后,她拎起肉丫的衣襟,满面森冷:“这种东西为什么会住进王府?”

肉丫泪流满面:“肉丫也不想的啊!可……可这是魔君的命令!肉丫也没有办法啊呜呜!”

放开肉丫,沈璃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听她声泪俱下的说道:“王爷说什么闭关,明明就是自己跑了。后来宫里来人,把变成王爷模样的嘘嘘从床上抓起来,抖了两下嘘嘘就变成鸟了,他们把嘘嘘带走,说再也不还回来了。呜呜,肉丫好伤心。后来,又听说拂容君要魔界,魔君安排他这段时间住在王府里,让肉丫伺候他。可他好难伺候!吃饭老是挑剔,气得厨子不肯干了。又爱随手扔东西,张嫂也不干了。都让肉丫来,连洗个澡,也要一会儿冷了一会儿热了的叫唤,呜呜,这么麻烦的人,王爷你打死他好不好呀!”

“放肆!”门再次拉开,拂容君怒道,“什么奴才竟敢这么说话!”

沈璃把肉丫一揽,往身后一护,冷眼盯着拂容君:“我的丫头便敢如此说话,拂容君不满,沈璃听着。”

拂容君想到她生吃妖兽的传闻,不由咽了口唾沫,挪开了眼神:“我就是……说一说。”

“拂容君下界沈璃不知,先前冒犯了,但且容沈璃问一句,拂容君在天上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何要到我魔界来找不痛快。”她言语冰冷,表达直接,毫不掩饰心里的轻蔑,“难道你不知,前些日子沈璃逃婚失败,现在对你,很是看不惯么?”

仿似有杀气扎进肉里,拂容君默默往后退了一步,这家伙……他一头冷汗直流,这家伙果然不是能娶回去的女人啊!

若说拂容君先前还对沈璃幸存着一丝一毫的幻想,此时是幻想尽灭。他清了清嗓子,强撑着场面道:“本、本君只是听闻魔界因墟天渊中妖兽逃出,瘴气四溢,所以好心来为魔族之人驱除瘴气。王爷怎能如此……”他一顿,换了个委婉的词道,“不客气!”

沈璃眼睛一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一脸娘气,穿着花哨,连头上扎个发髻也用了闪瞎眼的金龙玉簪,当即一声冷笑:“仙君说笑呢。本王这叫不客气吗?本王这是彻头彻尾的鄙弃!”

拂容君除了被他那皇爷爷常常嫌弃以外,数遍九十九重天,哪个仙人敢用这样和他说话,当即他一恼,扬声道:“你什么意思!你了解我吗?你凭什么这么打心眼里看不起我!你是不是以为本仙君没本事!我告诉你!别的本仙君不敢说,若要论净化这一本事,除了行止神君,这天上天下谁比得过我,你信不信我把你……”

“别吵了。”行止忽然插进话来。他淡淡望着拂容君,“仙君此次到魔界,天帝可知晓?”

拂容君看了行止一眼,有些不大自然的挠了挠头,这个神君虽然表情一直淡淡的,偶尔还会露出温和的笑容,但他一与他说话,拂容君便会下意识的皮肉一紧,规规矩矩答道:“自是告诉了天帝的。皇爷爷还让我在这里多呆些时日,帮帮魔族百姓。”

借口,不过是想让他与沈璃联络感情!

在场的人谁不知道这背后含义,但却也懒得戳破。

沈璃揉了揉额头,心道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只好与拂容君呆在这同一屋檐下了。忽然,身后的行止正经道:“如此正好,今日天色尚早,拂容君方才也沐浴净身过了,一身清明,是个造福百姓的好势头。”他指了指院门,“仙君快些出门吧。”

“咦!”拂容君愣然,沈璃也微感讶异的望向行止,明知造福百姓不过是个托词,神君你这是……沈璃了悟,在欺负拂容君啊。

“方才来时,我见都城东南角瘴气稍显浓郁,拂容君今日不妨去那处看看。”他点明了地方,让拂容君骑虎难下,唯有点了点头,认命道:“好的,神君……”

待拂容君走后,沈璃不由问道:“他可是,得罪过神君?”

“王爷何出此言?”

“没……只是觉得,神君好像在欺负他。”

行止但笑不语,沈璃也不便再问,让肉丫去准备了热水,便回房沐浴去了。

待得小院无人,行止只手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语的呢喃道:“我只是……看见他就忍不住来了点火气。”一声叹息,行止低低一笑,“这到底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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