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视着炉中的炭火，烧得发红，越来越红……它，仿佛吸干了房中的空气，不然，为何会越来越沉闷，越来越压抑。
殷臻缄默着，或许他在寻觅什么借口，但迟迟不支一言。凝滞的空气，只有彼此的呼吸声，不知是谁的，竟有些急促。
“你想怎么样？”我豁出去了，大不了他恼羞成怒，一掌拍死我得了！
殷臻鼻翼一哼，轻笑一声，双眸寻视而来。我与他两厢交汇之时，却见他的瞳仁中闪过一丝晶莹，瞬间即逝。
我诧异，一抹酸楚涌上心头。他的眸子仿佛有一种魔力似的，为何我会觉得他此刻悲伤的眼神？这种感觉与那日在船上时是一样的！
我昂首，道：“你不要阴阳怪气的！我就是跟你上山了，我也听到了你跟国师说的话。从一开始，你就是在找人，因为这个人能救醒你的王妃，我就是你要找的人，是吗？”
殷臻不再沉默了，淡然地问：“你还知道多少？”
“我并不知道多少，但我不是笨蛋，我能猜出来。”我直言，道：“你要的是一命抵一命。你之所以会三番四次救我，全都是为了你的王妃。其实，你何苦要做这么多呢，不就是想取我的性命吗，拿去就是了。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别说是我一个丫环了，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要花心思对我虚情假意？！”
殷臻一脸平静，安然地听着我把话说完，没有打断我。待我停顿下来，他才挑眉，道：“说完了？”
我见他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长时间积聚了在心里的埋怨像是火山爆发一般不可收拾，大声道：“没有！”
他嘴角一勾，却不干涉我，甚至还让我继续。
不就是一死么，我也不怕把话说出来，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你这个人又狂妄，又自大。你不过是生在了皇家，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以为你高人一等吗？错！”我越说越激动，不自觉地加上了肢体语言，手舞足蹈，义愤填膺，“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你做的那些事情，有哪一件是一个正常人做的？！你把别人的尊严踩在脚下，稍不顺你的心，你就要了他们的性命，你晚上不会做噩梦吗？”
我顿了顿，又道：“小十七说你对王妃很深情，可是你知道什么叫深情吗？为了一个已经故去的女人，搭上另一个活生生的人，这就是你的深情吗？在我看来，也不过是自私自利，薄情寡性！”我吸一口气，说得酣畅淋漓，大快人心。
“说完了？”他既不生气，也不跟我急，温吞吞地问。
“没有！”我瞪圆眼，再道：“你难道不该自己检讨一下么，你根本就不会做人，就算你再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的人品有问题，那就永远都不可能有幸福！就算你救活了王妃又怎么样？哪个女人喜欢跟一个暴戾阴险，喜怒无常的人生活？寻常百姓不会做人，那只是害他自己一个人。而你呢，身为太子，没有应有的担当，为了那些已经失去的东西而失去现有的更多的东西，你不珍惜生命，根本就不爱你的子民，你如何当这个太子？国家落在你的手里，迟早要……”
“唔……”我话还没说完，正说到兴头上，他却伸手拉我一把，双唇吻来，毫无预兆地吞下了我接下去的话。
我的双臂抵在他的胸前，在他怀里挣扎着，却毫无用处！他让我紧紧地贴近他的身体，双唇辗转，激烈地打来了我紧闭的贝齿，肆无忌惮地席卷而来……他的气息充斥着我，仿佛要将我吞噬了一样。
不知我是否是因为刚才的言词过于激动，大脑开始缺氧了，头脑晕乎乎的，呼吸越来越不顺畅，差点就窒息了。
他许是感觉到了我的异样，赶紧放开了我。他刚要开口说话，我一股子气涌上大脑，连想都没想，挥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啪——’
安静——
非常安静——
仿佛所有的东西都在瞬间蒸发了一样！
他的脸上，多了五个鲜明的指印，可想而知，我刚才下手有多重！
他的脸色复杂，一阵青一阵红。估计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打，那么，就让他好好尝一尝其中的滋味吧！
当时，我不知那里借来的胆子，无所畏惧地瞪着他：“干什么？想杀我吗？杀好了呀，反正我就一条命，难不成还能死两次？！”
他扭头一笑，道：“本王迟早封了你这张嘴！”
我愣了愣，他该不会是被我打到某处神经了吧，怎就不怒反而笑了呢？！
“你何以判断本王想要取你的性命？”须臾，他反问道。
“感觉！”不用什么证据，但凡不是愚蠢的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大抵都会如此判断的吧。
“何种感觉？是你认定本王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不论本王说什么，做什么，你都觉得本王意图不轨，你这样岂不是杯弓蛇影吗？”他反倒与我探讨起来了。
我仰视他，坚定地说：“第六感，行不行？！”
他嗤笑，道：“说到底，你就是不信任本王，即使本王让你做太子妃是出于真心，你依旧是抱着怀疑的态度，你的做人方式，似乎并不比本王好多少！”
“因为你的劣迹斑斑，让人不能放心！”我咬牙说道，人的善恶，真假是一门很大的学问，人有各种各样的色彩，觉得不会是黑与白这样简单！可是，我看不穿他，他大可以颠倒是非。虽然，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亲口说过想取我的性命，但是他一样可以假意博取我的信任。
有些时候，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微妙，我无法判断他所说的是真是假，人心毕竟不是赤裸裸地放在我的面前，我自认没有这样能力去辨别真伪。
信，与不信，天平的两端摇摆不定……
殷臻温温的声音再度响起，道：“你要本王怎样做，你才肯相信？”
我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思忖过后，我道：“我不用你解释。那些是你的隐私，你不想让人知道，我也没有兴趣知道。即使你解释了，我还是不会相信。如果你真想让我相信你，那么就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他毫不犹豫地说。
我道：“十二月初二那日，你可有空？”
“有空！”他点点头，疑惑地望着我。
我莞尔，道：“那就好！那天你就归我了，随我去一个地方，为我做一件事，我就相信你。”
“什么事？”他更加疑惑，双眉一挑问道。
“这你就不用知道了，到时我会告诉你的，反正是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不会难为你的，你尽管放心好了！”我想了想，又道：“不准带侍卫，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想了一会儿，应道：“好！一言为定！”
说话间，殷祁在外敲门。等我给他开了门，他一头遛了进来，搓着手就往火炉子上煨，撅着嘴说道：“你们有什么话能说这么久，我手快冻僵了！”
我跟殷臻都没有说话，殷祁感觉到气氛不对，仰了仰头，见殷臻脸上红肿的一片，疑道：“六哥，你脸怎么了？”
殷臻斜睨了我一眼，跟殷祁说道：“让猫爪子挠了一下。”
殷祁歪着脑袋，圆溜溜的眼珠子在房间里四处找了找：“哪里有猫？”
“野猫！”殷臻不忘损我一句。他再待下去，怕殷祁更不依不饶地问他，忙说道：“我还有事！”说罢，意味深长地瞥了瞥我，径自出了门。
冬日皑皑的白雪越积越厚，接连的大雪肆虐，总是间或停个一两天，然后再蓄势待发，下一场更大的暴雪。
过了几日，我从殷祁口中得知万俟枫要来万化城。万俟枫是奉皇帝之命，特地带着不少皇宫侍卫来迎殷臻等人回宫的。依照他们的行进速度，本来早该到了万化城，只是因这连日的大雪，所以耽搁了几日，但大概十二月前后将赶到这里。
十二月初二这日，灰色的天空飘着点点的雪花，对于连日大雪来说，这样的天气算是不错的了。
我出门的时候，殷臻在府门口等我，见我出来，将手中的大红斗篷给我。我望着他，何时这般细心了？
“干什么？”我问，并不去接过他准备的斗篷。
殷臻沉着脸，不与我分辩，将斗篷往我身上一披，系好丝带，道：“说吧，去哪里？”
“望狮峰！”
殷臻疑了一下，却也不问为什么，引我去了一辆马车旁。
我睨了他一眼，道：“谁说要坐车了？”
“你要骑马？”他问，他知道我不喜欢骑马，因而越发的诧异。
我抿了抿嘴，道：“请问殿下，你那两条腿长着做什么用的？”
他下意识地低了低头，无语。
以前跟他出门，他骑马，我在后面用脚力，这回也让他好好体验一下！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呲呲的声响。
当我们到了‘望狮峰’下时，我惊得睁大了眼，整片的白色湮没了山峰，放眼仰视，无垠的雪白，仔细瞧时，才能见到点点的苍绿。
我怔住了，山上的雪应该更厚吧！
“怎么不走了？”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
他嘴角轻挑，拉起我就往另一侧走去，道：“想上山给我来！”
我暂且跟他过去，而他所选的道路还真比方才那条要好，雪并不厚，更容易上山。我细细一想，才明白，根据这几日下雪时的风向，这个角度正好是风雪肆虐最轻的地方。
我站在‘望狮峰’上往下看，整座万化城尽数落在眼中。我在山顶四处走了走，那里有一座人工的凉亭。曾经几日随殷臻上来过，因而这里的环境我还是清楚的。
“你在找什么？”殷臻见我在山顶上转悠，问道。
我比划了一下，道：“我记得这里放了一把古琴，在哪里呢？”
殷臻笑了笑，转身走去，稍时，不知他从哪里将那把古琴捧了出来，道：“你说的是它？”
我笑道：“就是这个！”
殷臻正要琴交给我。我指了指那处凉亭，道：“给我做什么？你放那里去！”等他照我说的做之后，我再道：“给我弹首曲子吧！”
他僵住了，望着那把琴，脚下仿佛有千斤的重担，不曾动一步。
“不行吗？”我问。
我莞尔一笑，琴音对于殷臻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似乎知道了！他可以五年不曾弹琴，但他每次上山来，他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这把琴上。殷臻的内心不会呈现在脸上，但琴声却可以将他的内心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
我犹然记得，那夜在船上，他的琴声如此混乱，可想而知，他当时的心也是混乱的！
他侧眸望了望我，终于坐在了琴前，十指微微一颤，抚上琴弦。
我又道：“等等！我要你弹上次的那首，就是在船上你没有弹完的曲子！”
殷臻略迟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指尖轻挑，一曲流淌，不绝于耳……
——琴声不乱！
我静静地听着，听他所弹奏的每一个音符，缭绕在山头。我注视着他脸上每一个表情，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他弹奏之时，即使拥有再完美的伪装，在这一刻也统统瓦解了。
“你在为谁抚琴？”我适时地问，正当他弹入高潮的时候。
他并没有停下了，十指舞动，轻喃地说：“……蓝迎雪……”
他对琴的专注，让我相信他此刻没有旁的心思来编织任何的谎言。也就是说，我相信，这一刻他所说的都是他内心所想的。
“你从来没有骗过她吗？”我再问。
琴音抑扬顿挫，琴弦颤抖不已！
他没有回答，久久……久久……
忽然间，上山的小道上涌来了三五个侍卫，急急忙忙地冲上来，“爷……出事了！”
‘铮——’琴弦已断！
殷臻抬起头来，脑中还是我刚才的问题，脱口而出道：“没有！”
我怔了怔，转头望向那几个打断殷臻抚琴的侍卫。他们一个个脸色凝重，俯首跪地。殷臻走向他们，道：“出了什么事？”
一个侍卫脸色尴尬，直起身来，凑在殷臻身旁说了几句话，殷臻的脸色霎时阴沉了。
“走！”殷臻一呼之下，那几个侍卫便应声起身。
“喂！”我叫住了他，说好了今天听我安排，他怎就先走了呢？而且，我跟他来山上应该没有人知道的，为什么这些侍卫会找来？又或者是殷臻早就安排了的？
殷臻回头望了一眼我，道：“你在这里等着本王，本王马上回来！”说完，心急火燎地下了山去。
我望了眼断弦的古琴，思忖着，此番能信任他了吗？
“蓝姑娘——”一声叫唤，将我思绪勾回。
谁人在山上？难道适才除了我与殷臻，还有第三个人吗？我循声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