Δ湘人陈亚光
郴州在湖南省是比较小的地方，但是湖南的朋友说，你要写现代医院的文章不到郴州绝对是个遗憾。
郴州是地级市，在湘南粤北的交界处，至今没有空港，从长沙坐火车要四五个小时。对于这块不曾谋面的陌生地，我只知道它很老。“郴”字是秦始皇时代的御封，意为“林邑”，用现在人的话说是“林中之都”。很难想象，一座有两千多年历史、林木遮盖率达45%的古城，与医院的生存发展会有什么相关相系？
朋友说到的郴州医院是指郴州第一人民医院。院长叫陈亚光。我们的访谈正是在《乔家大院》电视剧播出之后，为此陈亚光几次说到电视剧的男主角乔致庸，神情话语中流露的是欣赏。一个是湘南的医院院长，一个是晋中北的票号东家；一个当代的男人，一个晚清的汉子，他们之间又会有什么相通相应？
Δ不比“汇通天下”，但求“医泽一方”
院长陈亚光的办公室放在市财政大楼的六楼。后来才知道，财政局想改换门面，但是先决条件是得把这个旧楼卖出去。他们清楚，在郴州地区能帮他们解围的除了市第一人民医院，再找到第二家很难。当下，陈亚光答应了，1500万，一栋现成的旧楼，全当是自己新添了个办公场所。事后他落得心安，纯粹是支持政府工作，为地方解难。
郴州地处中国南北大动脉京广铁路线上。这里物华天宝，木秀水丰，生活富庶。按照时下中国百姓求医看病的一般流向，这一带的居民有条件的，应是出了家门或北上或南下，直奔北京、广州的大医院。但是，郴州第一人民医院像是一道看病的闸门，南来北往躁动的人流在这里终能安定下来。
而且，这里笼络住的病人远不止郴州市辖区的450万人口。这里的患者52%不是郴州本地人。他们的医疗服务对象覆盖了包括邻近的永州市三个县（蓝山、新田、宁远县）100万左右的人口；衡阳辖区靠近郴州这边的约50万人口；广东乐昌等地靠近这边的大约还有100万人口；再有就是深圳等广东其它地方的病人……陈亚光认为，南边的病人来，是因为这里的费用相应的低；北边的病人来，是因为这里的医疗技术相对的好。看得很清楚，自从他们实行单病种限价包干以后，至少这里的产科眼见着忙起来。按照限价，平产是1500元，剖腹产2800元。于是，深圳等地的孕妇便专程赶到这里来生孩子。一时间，南来的火车上多见了身怀六甲的孕妇，北去的火车上多见了怀抱婴儿的母亲。
近年，湖南省推行新型农村合作医疗保险（新农合）工作，这本是一件惠泽百姓的好事。但是任何改革是需要成本代价的，陈亚光再次看到国家有难。
两年前，他们这里有个县搞过“新农合”试点。那时，农民不理解，每人10元钱掏起来不情愿，当地的县财政10元钱拿起来也不轻松，但是试点工作不能没有一个交代。于是，他们搞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小动作，由各乡镇贷款垫钱应付国家。结果，整个试点成了最新版本的造假闹剧。
造假，实不可恕，而动真的，确实困难重重。
2005年的地区年终例会上，陈亚光看到安仁县领导满怀喜悦地汇报了他们具有突破性意义的“三个第一”：全县第一次实现了干部全年全工资；全县第一次兑现了出台将近二十年的山区补贴费，每人50元；全县第一次……这样的例会他年年参加，基层的财政状况年年如此，在一副副欢欣鼓舞的表情下面总有一些诉说不清的潜台词，他明白这就是基层财政的实际状况，现在要县里推行“新农合”谈何容易？再说，“新农合”的前期宣传动员工作是规模性的工作，需要挨家挨户地发放资料。一个县一般七八十万人口，几十万户人家，就是走一遍，就得多少人力？又得多少时间？印刷资料的费用恐怕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县级的“新农合”办公室统共就3个工作人员，事业单位的编制是要财政拿钱的。
陈亚光不能和当年的晋商乔致庸比，灾荒年间架起几口大锅，一掷万两白银，熬粥救济灾民。但是，他们的心情确有相通之处——“我们可以去帮助政府解难。”
于是，郴州第一人民医院承揽了“新农合”全部的宣传费用。同时，他们派出三四十名年轻的医生，作为志愿者，利用每月四个周末，八个工作日，为“新农合”吹风。他们先是走遍了桂阳县大大小小的村镇。他们走进每一个乡镇医院，走进每一户农民家，发放资料，宣讲新型合作医疗的政策。几个月下来，这里的乡民可能不知道北京的协和医院，也可能不清楚长沙的湘雅医院，但是，无人不晓郴州有个第一人民医院。每一张年轻生动的脸都让农民多了一份踏实，少了一份不安。
按照原来的规定，农民从乡镇卫生院转诊，第一步只能到县医院，如果直接转到地区医院看病，必须由县卫生部门审批，否则就不能享受费用报销。
但是，陈亚光他们这次走访活动之后，三四十个年轻人的足迹硬是抹平了政策的沟坎。桂阳县的政策首先变了：农民看病可以从乡镇卫生院直接转到县医院，也可以直接转到郴州地区医院。
陈亚光说，通过我们坚持不懈地感动，各个县的公费医疗政策在不断地调整完善。按道理各地区的医保病人应该归属各地区，但是现在很多县的政策规定都放宽了，允许跨地区。原来陈亚光的出师是有目的的——把公费医疗对象最大范围收拢到我这里。
其实，陈亚光的感情攻势只是很小的方面，说穿了是决策者们越来越讲求实际了：农民转到县里看病要花钱，看不好再转，到郴州看病还要花钱，层层的花费不说，耽误的是时间。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是这些东西，它们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新农合”政策的改变。
陈亚光称，这只是感动政策微调的起步阶段，接下去，政策还会不断地趋向合理，趋向农民利益。过去政策规定，转到县医院是1000元的起价，转到郴州医院是2000元的起价；到县医院可以报销50%，到郴州医院只能报销30%。后来，门槛同步降低了，到县医院500元，到郴州医院1000元。虽然相对的差距还是有，但是绝对数额减少了。更重要的是报销的比率统统改为50%。显然，政策真正开始帮着农民算账了。事实上农村老百姓真正“因病致贫”的病一般是大病，是难治的病，而且这些人也只有得了大病、难治的病，他们才会到大城市大医院去看。所以，大病报销的比率理应不该太低。
陈亚光说，“这是实实在在地为老百姓着想，给老百姓好处。在县里看病，超出500元，就可以报50%；到郴州看，要超出1000元才可以报50%，尽管报销比率都是50%，花销到底高出一倍。这样的限定是有道理的，农民小病就不会到我们这儿来的。我们也不希望他们小病往外跑，我们希望农民真正有了看不了的大病时再到我们这儿来。”
现在桂阳县的新型农村合作医疗保险成了好的样板。从郴州医院第一季度信息报表看，桂阳的病人增长很快，占到13.6%，超过医院的平均增长幅度。事实证明地级医院是农民比较理想的就医选择。郴州医院里一位从长沙大医院过来的博士生说，地市级的医院费用到底低得多，如果这么多的病员在我们那儿看病，医院每年的收入可不是这里的三个亿，估计可以达到八个亿。
陈亚光说，你没有看到农民第一次去报销医药费的情景，我去看过，给我的感觉，那时只要有个话筒放到他们不管哪个人的嘴边，他们都能放开嗓子喊“感谢政府”；再看看那些表情，如果有谁上前稍稍撩拨一下情绪，准保有不少人眼泪哗哗地下来。你想想，过去农民看病，花钱找谁去呀？现在有政府撑腰了……
不及“一分身股”，重建薪酬体系
目前大家比较关心的是“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很多人说，解决这个问题要靠政府，政府投入不够。陈亚光说：“现阶段政府增加投入做不到。”
他的理由是：湖南省的财政状况在全国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中等。但是湖南没有一个县级财政包括市级财政能拿出钱来养医院的。医院的基本建设，医疗设备，相对高的人员工资、奖金等等，财政怎么能支付得起？另外，现在国家减免农民税收，施行法定义务教育，推行新型医疗保险，这些都要财政开支。所以，要国家给医院投钱不现实。
郴州，年财政收入40亿。就市第一人民医院而言，财政每年投入400万。而2005年医院仅人头费开支7000万。医院有300多名退休人员的每年开支超过500万。所以，在职人员的工资一分钱没有，医院所有的发展经费一分钱没有。
也有人说，叫医院让利。陈亚光说，“医院让利也做不到。如果有人站出来说，我不为利益工作，那是彻头彻尾的假话。”
问题就在，生病是一个最寻常的事情，而且对于一个14亿人口的国家，生病就是一个超级的寻常。
这就是摆在国有医院管理者面前最现实的问题。
1994年，36岁的陈亚光被老院长龙秀官看中。起初他只是给老院长做助理。从那时起，做了11年外科大夫的他，事业重心开始从临床转向管理。
一接触管理，陈亚光的感觉有了。他发现国有医院现行的管理体系实在过时，过时到什么程度？犹如穿着几十年以前的服装样式，不夸张地说，还是建国初期专门为新中国的医院量身定做的那种样式。而且，仅仅是服饰的不合时宜倒还好说，关键是内囊的老化，许多沉积的、无从排泄的有害细胞仿佛牢牢地长在了医院的肌体之中，很像是病人体内已经被确诊的肿瘤。这么多年来，尽管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些老化的有害细胞不利于医院肌体的正常代谢，但是，却苦于没有好的处置方法，竟然没有人敢去触动它。而且，医院对于自己身上的“瘤子”究竟有没有办法根治？应该什么时候开刀？一直以来讳莫如深。于是，国有医院这种与目前的大环境明显不适应的管理体系，就这么年复一年，一成不变地保留下来。
其实，有如此感觉的医院绝不止他们一家。
1995年，距今已有十来年了，郴州第一人民医院一老一少两位极端沉默的管理者，开始考虑想改变点什么。他们悄然不惊地从医院内部管理体系开刀，而且这第一刀下去，瞅准的是那个几十年不变的工资、奖金分配制度。那时国家的人事政策还没有新招出台，大家都在等，也正因为这样，此前在国内上万家的国有医院里，找不出第二家敢向最高权威机构说“不”的。
2000年，陈亚光接任了老院长的位置。到此，这一老一少的第一刀已经切了五年，错综复杂的分配关系却还没有完全切割利索。此后这项隐蔽又艰难的工作便由陈亚光一人摸索，切割的动作还在延续。外界无人过问，也无心知晓。这段时间里，只有当事人的心气自发的充实饱满。他说自己已经看到了希望——“这一刀切下去，他有能力改变人。如果说改变14亿人办不到，那么改变自己管理的1700口人是可以的”。
陈亚光创建新型的薪酬方案有一个基点。他认为，在任何游戏中倘若没有规则就会有失公正，有失公正就会导致无序。尤其是在工资体系改革中如若出现无序状态，其结果，势必对于劳动积极性的发挥以及人性的保护十分不利，而且其破坏和扭曲的副作用是摧毁性的。为此，他们在切除医院旧工资体系的过程中，最首要的工作就是制定规则。
过去，护士上晚夜班确实非常辛苦。按照行业的要求，一个护士一年要上120个晚夜班。可以想到，如果白天、晚上一样的钱，有谁愿意上夜班？那时候，护士们为了逃避晚夜班，走门子，托关系，甚至可以找出千条万条理由，目的就一个，要求调换晚夜班岗位。为此，领导的压力很大，耗费掉很大的精力。其实，任何给权力留下缝隙的地方，恰恰就是规则上有失公正的地方。
郴州第一人民医院的工资体系是把管理要素、技术要素、责任要素引入分配机制中。陈亚光把每个人的收入分解成年薪、岗位工资、绩效工资和计件工资几个部分，并同时建立起相应的考评体系。护士岗位的昼夜时间因素被纳入绩效工资部分，并且把这一部分用系数的方式表达出来。所有的护士在同一个规则下，白班的系数可以从0.4到1不等，晚夜班系数则是从2.5到3不等。即使你我两人在同一个岗上，因为职称不同、年龄不同，反映出来的系数高低已然不同。
按照新的规则，45岁以下的护士，从体能上没有不上夜班的理由，如果你执意拒绝晚夜班岗位，对不起，对应你的白班绩效工资系数可能只有0.4。但是，45岁以上的老护士，原本不强勉晚夜班岗位，但是如果你不避艰苦，那么绩效系数最高可以拿到3。据说，他们0.1个系数牵动的数目就挺大的。就这样，陈亚光把医院所有的岗位都做了类似的层次细分，然后用系数作为考核绩效的依据，再用钞票逐一地对应。这样一来，付出和得到明晰地放在那儿，任你自己选，完全自愿。你想钱拿得多，就要挑选相对辛苦的那份工作。道理太简单了，总不能你又要钱多、又要舒服，那样的事在这里已经没有了。
酬劳的公正可以激发出人的积极和主动。
现在，护士们都想争着上晚夜班，45岁以上的老护士也不甘相让。曾经被推脱为手抖、眼花的生理问题，现在已经被“经验丰富”、“业务成熟”等褒奖之词被作为优先考虑的条件。毕竟，收入高出好多呢。于是，现在医院里，护士上晚夜班倒要严格考核，要审批，不是你想上就能上。
因为有了规则，在同一个规则下，员工的年薪尽管从十几万到几万，差距拉得很大，但是大家心气都很平静，人人相安无事。因为首先人人不贫，其次大家的收入相对公开、公正，拿钱多的人不是以牺牲别人的利益为代价，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他又不是从我的口袋里拿的钱”。
一位求职到此的博士说，他很喜欢这里的正常气氛。这么多病员，这么多医生，竟可以井井有条，从病房到行政部门，没有一个闲人，大家都在忙。病人也同样顺顺当当，没见哪个着急红脸的。
郴州第一人民医院的工资体系推倒重来，变化最大的是医院的能量得到了有效的释放。从医院的业务报表看，一天的门诊量一般在2.5-3千人次，最多时将近四千。这样的病员数量已经不是地区级医院的一般概念，它远远高出省部级的一些医院。因此陈亚光他们在湖南省内的各大医院排行榜中仅次于湘雅第一、第二两家附属医院，位居老三。
人性有一个缺点，同时也是个优点，那就是不满足。有激励作用的规则正好给人们的“不满足”留下了无尽的可以自由发挥的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