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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冬日先知(1)

气流回旋,卷着雪花满天飞舞,空气中弥漫着风叹息般的轻咽。

早喻站在石屋对面,一座雪峰脚下,双目微合,风雪在她周围打着转,上下翩舞,如同春天草地上翩翩的蝴蝶,轻盈灵动,却没有一片雪花,一丝风能够触到她的身体。她双手向前伸着,似要触摸什么,腕上的贡觉玛之歌放射着柔和的粉红色光芒。那光芒笼罩着她的全身,似乎为她挡住了风雪。

边巴站在她的身后,看着这奇景,震动不已,久久不敢擅动一步。

这时无夏也来到边巴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由惊呼一声:“早喻,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声不大,却似乎打破了天地间某种平衡。那笼罩在早喻周身的柔和光芒倏然消失,紧接着,盘旋在早喻周围的风雪为一股强大的气流挟裹,“呼”的向边巴无夏袭过来。

无夏只觉呼吸一窒,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却瞥见边巴的身体向后直直飞了出去,重重甩在雪地之上。

无夏忙过去扶起边巴问:“怎么样了?怎么就摔了一跤?”

边巴雪雪呼痛,也顾不上回答,爬起来就向早喻跑去。

早喻颓然跪坐在雪地上,似乎已用尽身上所有力气,一动不动,任风吹乱她的发,任雪打湿她的脸,宛如蛮荒时代的神女,处在永恒的苍茫中。

边巴奔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问:“早喻,早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早喻垂着头,没有回答。却有一滴温热液体滴下,融化了周围的冰雪。

无夏一怔,轻轻蹲在她身边问道:“早喻,你哭了?”

边巴无声回到石屋内,取出一件棉大衣,披在早喻身上。他和无夏对望一眼,一左一右,无声陪在早喻身边。

雪渐渐小了,风也逐渐止了。天上彤云稍霁,露出半轮秋月,将这山谷映的琼屑玉碎,剔透晶莹。

终于,早喻抬起头,道:“他走了。”

“谁?谁走了?”

“就是那个声音,记得吗?我第一次做梦走进大雪山,有一个声音对我说话。就是那个声音。”

她仰起头,望着头上悬着的半轮明月,想起那温柔如一泓秋水的声音,心痛的感觉从心底最深处直直撞了出来。

就在风雪撞开石屋的那一刹那,她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叹息。

“是谁?为什么我能听见你。”她没有出声,只是在心中问。只是,为什么这声音是这样的熟悉,仿佛不久前才听过的。早喻努力的想,却始终抓不住心头一略而过的一丝印迹。

“跟我来流云,我会告诉你我是谁。”那声音道。

早喻又想:“我不是流云尼玛。”

“你是,你是我的流云。贡觉玛之歌告诉我你是。”

“贡觉玛之歌?”早喻的手腕感到灼热,抬起腕来,只见一丝丝,一缕缕异光浮游着,竟似从石头中逐渐渗出,扶摇扩展,迎风而长,很快将她罩住。

“跟我来,流云。别怕,风雪无法伤到你的。”那声音又说。

早喻迷惑了,她只觉着一切如梦如幻,荒谬失真,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

那声音轻叹着:“还是爱笑吗?这么多年都改变不了你吗?”

早喻忽然发现不知如何,她已来到了一座雪峰脚下,不由惊叹,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你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为什么你有着神奇的能力,让我如此沉迷?”

对方静默了一会儿,反问道:“你还是想不起来吗?我为你受了这些年的苦,你竟一点记忆也没有?”那声音低下去,似是十分失望。

早喻有些着急,冲口道:“你是西亚尔吗?那红腰带,是你送我的吗?”

轻轻的叹息又起,早喻发现她所面对的雪峰绝壁平滑如一面镜子,那上面淡淡地,映着一个人的身形,长发,在风中舞着,嘴角噙着微笑,眼睛炯然有神。这人,赫然正是不久前,她在手触到贡觉玛之歌时看见的,盘坐在荒野中的神祗。

早喻忽然有说不出的幸酸。那影像是那样真实,那微笑亲厚如春风,那双眼盛满了无尽的温柔。他向她伸出手,手掌宽厚,指尖修长,那么近,早喻甚至能看见指上的纹路。她忍不住,也伸出手去,渴望去碰触他的指尖,去感受他的体温,哪怕只一下也好。她的手向前伸着,努力向前伸,却无论如何也触不着。她急得想哭,他却只是看着她微笑。”

忽然,早喻明白了,“你要走了?”她又急又慌,“别走,别再离开我!”

他的嘴未动,早喻却听见他说:“去找贡觉玛,她会指引你我的所在。”话音未落,影已消逝。

讲到那声音的离去,早喻只觉心痛如绞,眼眶发热。过了好久,情绪才稍稍平复。

无夏听得心向往之,道:“他果然是西亚尔?早喻,真羡慕你!你终于见到传说中的西亚尔了。可是这又是怎么回事?你看见的,显然不是真实的他,那只是个影像。”

边巴道:“看来,西亚尔在向你们传达信息,要指引你们去找他。”

“我们?”无夏笑道:“不该只是早喻吗?西亚尔说,她才是流云尼玛。”

“不,西亚尔只是说贡觉玛之歌告诉他那是流云尼玛,是贡觉玛告诉他的,他并没有亲眼见过你们。而贡觉玛之歌,却对你们两个人都有感应。”

早喻与无夏忍不住紧握住对方的手,贡觉玛之歌寻找流云尼玛,却找到她们两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夏忽然打趣早喻:“早喻,你在恋爱呢。”她生性活泼,最近总觉得事情太沉重,找到机会,想要转一下气氛。

早喻一怔,随即苦笑。

无夏兀自说下去:“你那神情,分明就是情人之间的伤别离嘛。”

早喻无限惆怅道:“我情愿从相识,送花,约会,跳舞开始。这样没头没尾,没有甜蜜,只有苦涩,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伤心欲绝,谁要这样的恋爱。”

边巴不住向无夏使眼色,她却不理,接口道:“只可惜……”

“只可惜欲罢却是不能。”早喻叹。

边巴忽然站起来道:“既然雪停了,我们最好赶紧上路。真正的大风雪还在后面呢。”

早喻无夏闻言不敢怠慢,忙收拾好行装跟他上路。

所幸,那一场雪来时虽猛,却未持久。路面虽然泥泞,却不打滑。边巴施展车技,一路风驰电掣,直奔那曲而去。

说来也怪,自从踏上西藏,早喻一直受扰于强烈的高原反应,整个人昏昏沉沉,神思惘惘。经过那场大风雪的扰攘之后,却是所有状况尽去,神智清明,恢复了从前的明智冷静。

她见无夏头靠在玻璃上,已经睡熟,不由微怜,道:“这些日子,也可怜无夏东奔西跑替我担足了心。她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边巴却说:“她曾经灵魂出体。”

早喻愕然:“你不是不相信她吗?”

“我信,可我不愿她相信。我相信,她以后还会有许多苦要受的。我说不信,只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而已。”

早喻笑了:“你倒是很体贴她嘛。”

边巴却十分严肃:“如果可以,我情愿劝说无夏退出。这样下去,她必将受到伤害。”

早喻无言,她知道边巴说的是真的,她也有同样的感觉。无夏投入得太多,却收不到等量的回报,她似乎无法在这场追寻中找到想要的答案。

这时边巴已换了话题:“我还以为你当时昏迷呢,好像车里发生的事你全知道。”

早喻点头:“可以这么说。连你与无夏说的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甚至我还看见了无夏的灵魂离体。当时,我一点惊惧慌乱也没有,反而觉得那是理所应当的。”

“那我说的关于冬日先知的事,你怎么看?”

早喻揉了揉眉心:“边巴,我知道这些日子来大家经历了太多怪诞荒谬的事情,可这不是说我们可把所有的传说都往身上扯,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太过牵强了。”

静了一会儿,边巴才说:“文部的人都知道,当惹雍湖畔的喇尔扎措族人,每隔五十年,就派出族中的一位智者,游历高原,为的是寻找传说中的冬日先知。这习俗已经流传了千余年,一代又一代,无论外面是战乱还是和平,无论族人是兴旺还是凋零,从不间断。派出去的智者,全部都老死他乡,因为找不到冬日先知,他们就没有面目回去见神山与圣湖。从外面去的人,开始都不理解,有一段时间,因为这件事,喇尔扎措族都成了整个文部的笑柄。可是数千族人不为所动,众志成城,一代又一代,不断地寻找着冬日先知。后来,大家都感动了,文部所有的牧人,对于出来寻找冬日先知的智者都非常崇敬。智者若光临谁家,那是无上的光荣,整个家族都会欢腾。”

早喻听得耸然动容:“这冬日先知到底是什么人?竟会得喇尔扎措族人这样愚公移山似的矢志不渝。”

边巴苦笑地摇摇头:“没人知道。喇尔扎措族在文部的名声并不好。他们的脾气太执拗,认准一件事,就绝不回头。西亚尔在全西藏都是臭名昭章的恶魔,唯独是喇尔扎措人的英雄;藏传佛教甚至传到了东南亚,可他们仍独尊本教;还有流云尼玛,别人口中的妖人,他们却深以为荣。一个人,性格如此乖张,也不会讨人喜欢了。可也就是这股犟劲,却也让我们深深敬佩。”

早喻听他如此说,禁不住悠然神往。

东方渐白,月影淡去。天色由穹顶的藏青向四围铺展,渐次褪成天青,直至天边的蛋青色。太阳还没出来,空中看不见以往朵朵耀眼的白云,只有一丝丝,一线线的流云浮游在天地相交的边缘。昨夜的风雪染白了大地,放眼望去,有星星点点,一丛丛的黑色散布在旷野中,那是野牦牛。

日月就这样交替,四季就这样更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切的生灵在岁月面前都显得那样渺小,是什么力量,支持着喇尔扎措人穷千载时光去寻找传说中的先知?早喻沉思,找不出答案。这冬日先知会不会和流云尼玛有关呢?她望着窗外,有个念头盘旋不去:无夏,早喻会不会就是冬日先知呢?

“边巴,你为什么会把冬日先知与无夏还有我联系起来?”

边巴想了一下,严肃说道:“原因我不能说,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与你师傅也有关。”

早喻点点头,明白边巴要找师傅,恐怕也与喇尔扎措人找冬日先知有关。此刻,她心中的拼图,又多了一块,神秘的喇尔扎措,流云尼玛的故乡,似乎是整件事的关键。

“那连你也不知道喇尔扎措人寻找冬日先知的原因?”

边巴说:“这个问题,历来是他们最大的秘密。喇尔扎措人要保守一件秘密,便是格萨尔王复生,只怕也问不出来。”

早喻没好气:“我看你也不差嘛,你要守一件秘密,我们这些当事人都没法知情。”

边巴倒是好脾气,“没办法,我是受人之托,向至高无上的念青唐古拉山起过誓的。”

早喻对念青唐古拉并没有好感,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一直在熟睡的无夏这时忽然大喊了一声:“我不信!不信!”

早喻忙探头去看,指尖无夏双目合着,两只手握得紧紧的,出了一额的汗,显然是正在做一个极不愉快的梦。早喻有些犹豫,边巴却十分果决,“叫醒她。”

早喻推推她,“无夏,坐噩梦了吗?”

无夏倏地睁开眼,无神失措地注视着前方。一张俏脸煞白,神情委屈,似有说不出得愤恨遗憾。

早喻不得不在她耳边大声叫道:“无夏,醒来无夏。”

终于,无夏听见她的声音,逐渐平静下来。

“梦见什么了?”

无夏闭上眼,努力回想梦境,过了一会儿,惊讶道:“我记不清了。”

早喻大奇:“这么快?”

无夏道:“似乎是和流云尼玛有关的,又似乎我就是流云尼玛。在梦中,我本就十分彷徨无助,后来终于有人来关心我了,却带给我更多的伤害。”

早喻与边巴迅速对望了一眼,想起刚才两人的对话,他们都谈及无夏将会受到伤害。

“所以,你不信那是真的?”

“我不记得了。”无夏冲她苦笑:“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就像写满了字的黑板,顷刻间,所有的字被擦去,一个也不剩。只有粉笔的灰告诉你那些字曾被写上去过,却一个不留的消失了。我就像一块黑板,”她指指自己的头,“许多事情出现在这里,然后又生生被人抹去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早喻点头,“我明白。这也是我早前出现过的情形。明明那种乍喜还悲的感情还在,却怎么也抓不住事由。”

边巴问:“你说有人关心你却带给你更大的痛苦,那是什么意思?”

无夏惨然一笑,咬着牙,坚定地吐出两个字:“背叛。”

边巴似乎震动了一下,脸色微变。

早喻凝起眉,细细思量。

“背叛”,谁被背叛?无夏?还是流云尼玛?无夏说她感觉在梦中自己是流云尼玛,如果是流云尼玛被背叛,是谁背叛了流云尼玛?那背叛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这一重重的迷雾,如同层层迷幛,遮住了千年前的真相。如今,不知由于什么样的机缘,他们几个人不远万里,来到这里,追寻“背后的故事”。这一切缘起于贡觉玛之歌,早喻看看手腕,一缕暗红的光流过,她又一次的在心中发问:“贡觉玛之歌,你究竟要引领我们到哪里去?”

这时边巴停了车,舒一口气道:“佛祖保佑,我们居然赶到了。”

无夏早喻抬起头,看见一座庄严古寺就立在眼前。金黄色的房顶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金光,浮云游动在宝蓝的天空下,随着微风,扭动着形体,伸展翻扬,幽怨着,徘徊不去。他们下车,迎面扑过来的寒风,让每一个人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空气里弥漫着冰雪的味道,无夏深深吸进一口,冰凉沁入心扉,似乎连肚肠也变得水晶般剔透起来。

边巴道:“这就是达宗贡桑寺了。”

“达宗贡桑寺?并不大嘛。”无夏有些失望。

“幸亏不大,不然上千年的战乱,这里早就毁了。这那曲城,可是世界上最高的城市呢。”

只是一个小城,却繁华的很,人群熙熙攘攘,人声,叫卖声,念经声,交织着,有了世间一切城市的嘈杂。

边巴又道:“这是藏北最后的繁华之地了。藏北,包括阿里的一切物资来自这里。如果我们继续向文部去,就再也见不到这许多的人了。”

达宗贡桑寺虽然不大,来上香的人却多,在门口就已闻到香火呛人的味道。还有不少藏民,聚在门前小小的广场上,交流着自己一路所来的所得。

边巴感慨,“这里虽繁华,却恒久不变,你们看见那位老妈妈了吗?”他指指一位坐在门口石阶上的老妇:“三年前我来,她就坐在那里,据说已经坐在那好些年了,别人问话也不答,也没有人认识她。这些年了,还在这里坐着。”

高原,这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虽然现在是秋季,太阳的火舌仍然伸到了头顶,晒得人头皮发烫。可眼前这位坐在石阶上的老妇,却好像十分享受这暴烈的阳光。她的脸上纹路深刻的似乎是有里向外裂开的,黝黑的皮肤,迷茫的双眼。干裂的嘴唇轻轻动着,不知在喃喃说些什么。她手里拿这一支转经桶,银制的柄被磨得发亮,吱吱转着,不知把她的思想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边巴上去大声同她打招呼,她似乎没有听见,双眼一瞬不瞬望着前方,口中径自喃喃说个不停。

无夏拉拉早喻的衣袖:“早喻,为什么我觉得这老妇有些面善?”

“嗯?”早喻奇怪,细细打量起她,看了半天,点点头:“是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在哪里见过呢?无夏你见过的人多,可我守着我的店,哪里有机会见到这藏族老妇呢?”

边巴在那边打过招呼,就道:“进去吧,流云尼玛就在里边。”

边巴带她们走过正殿,穿过深深的天井,来到一条回廊上。

一路上早喻留心观察,只见但凡有墙壁的地方,便绘有各式各样的壁画,有些在佛殿内的,已被烟火薰得模糊不清,有些露天的,又被风吹雨打褪了色,也有一些保存的尚完好的,颜色鲜亮,线条清晰,与早喻在青海看见的孙老的作品风格类似,无夏也笑道:“这是孙老的手笔吧?”

早喻存疑:“这还是壁画的原貌吗?”

边巴听早喻说过孙老的经历,道:“幸好,孙老的工作十分严谨,一会你就知道了。”

他们拐过一个弯,边巴说:“就是这了。”

早喻无夏一看之下,齐齐惊呼了一声。

当时孙老曾向早喻详细描述了壁画的情形,却没有涉及流云尼玛的面貌。在来这里的路上,她曾无数次设想,流云尼玛的模样与无夏必然十分相像,否则边巴不会如此断言无夏就是流云尼玛的转世。而此时,她亲眼看见了传说中的流云尼玛,开始明白为什么边巴对此事确信不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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