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动歌》
民国十六年，
革命大发展，
湖北黄麻县，
就把革命办。
有县委和区委，
作个普宣传，
组织农协会，
办起青年团，
大家团结一致，
反抗杂税苛捐。
到了九月间，
就把主义变，
破县城，杀贪官，
一致要共产。
各区开大会，
男女倡平权，
义勇队成立，
防务会不变，
军阀，土劣，反动走狗，
一律要杀完！
——摘自《鄂东革命歌谣》
注释：这首歌作于一九二七年“黄麻起义”期间。它反映了“黄麻起义”前后的革命斗争情况。
二十
老师拄着手杖，一领青衫包着瘦骨，只身登上蛇山顶上的黄鹤楼遗址。一连几十天，老师心急如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倍受煎熬。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家乡瞬息万变的革命形势。
蛇山顶上的石榴树，同家乡的石榴树一样，开出朵朵红花儿。夏天老了，是秋天。万里无云。他心潮起伏，眺望着东方太阳下连绵起伏，烟霞明灭的群山。那里是他的家乡。
他的家在大别山里那个叫黄安古老的小县城里。一方围墙，数间青砖瓦屋。住着他的父亲母亲和他的妻儿。向街的大门含着院子，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树，一到古历五月树上就缀满花儿，如火如荼，非常鲜艳。那棵石榴树是他与妻子结婚那年，父亲从乡下老屋垸连根带土移来的。他的家原来在乡下，祖父做生意发财后，在县城买了一家破败富户的宅子，让子孙在县城落了脚。他结婚那年，父亲为了让他和子孙记住根在乡下，特意移来那棵石榴树。石榴树是多子多孙富贵的象征，从小读四书五经的父亲，为了拯救他这个儿子用尽心思。
他结婚那天是古历五月初五。五月初五是大别里的雨季，天乍雨乍晴，古老的黄安县城，霭云弥漫，徐徐的南风里，绕县城的倒水河涨水了，那水是楚地纪念屈原的龙船水。山水从群山里带着树枝树叶和浪渣流下来，耀眼的太阳下，满河白花花的泡沫卷着浪花。龙船一条条浮在野水上，船头耸着鼓和钹，赛船的人们，头裹黄巾，身穿背后写着“勇”字的对襟无袖衫子，在鼓和钹的响声中，一齐下舀，比浪涌船飞的雄风。他这个清末秀才董家的大公子，就是在那个呐喊声声雄风四起的日子结婚的。那时候风起云合，雨又来了。雨湿着院子里，刚连根带土栽的，那棵石榴树上的花儿。父亲为系住他这个雄心勃勃的儿，传信带信，把他从武昌招回，给他定亲结婚。那时候烟雨茫茫，院子里张灯结彩，雨湿花红，亲朋满座。父亲举酒三杯，敬天敬地，然后敬他。父亲说，用威，把酒举起来。为父敬你一杯。古人说得好，人生两大快事，一是洞房花烛夜，二是金榜题名时，论功名你是秀才，虽不满意，但也是功名，今天你洞房花烛，人生两大快事，你都占了，你应该知足。古人云，知足者常乐。为父出一联你对如何？他站起来，说，父亲，应该是我敬你。我不想的你都替我想到了。父亲说，我敬你也是一样。不分先后，为人之子必定要为人之父。他问，父亲，你是考为儿的才学，还是考为儿的志向？父亲说，用威，为人做事，不能太执，顺着自然。他问，父亲，你的上联是什么？父亲指着门前的石榴树说，石榴红时雨。那时候他才思敏捷，说，父亲，儿子给你对上。父亲说，说出来听听！他一字一顿地说，革命路上人。满座皆惊。父亲举酒一叹，知道系儿不住。
结婚三天，他就只身离家来到了武昌。
如今他这个铮铮铁骨的清末秀才，跟随孙中山先生，与仁人志士一道，推翻了清王朝，成了武汉地区国共两党的创始人，武汉国民政府的要员之一，骑在马上，是真正的“马上人”了。
遥望家乡，万里无云，雁过秋风。那些雁在头雁的带领下，一会儿排着“一”字，一会儿排着“人”字，翅膀拍着风，伴着带血的鸣叫，牵扯着他的心。他没有想到家乡的农民运动发展得如此迅猛。就像一座荒久了的山，点了一把火。大火借着风势，毕剥燃烧起来，烈焰腾空，谁也阻止不了。当正反两方面的消息从各种渠道，一齐向他汇聚时，他才感到了真正的沉重。
那沉重如排排大山向他压来。
商人打扮的傅立松，就是在他下山后，点名要见他的。
蛇山脚下，武昌国民政府大门前，义旗高扬，荷枪实弹的哨兵列队，在红楼前站岗。傅立松要进去，被哨兵拦住了。卫队长上前问，你找谁？傅立松说，我找农工厅厅长。卫队长问，你是什么人？傅立松拿出名片，递给卫队长。名片是用毛边纸裁成的，上面没有别的，只有用毛笔竖写的三个字：傅立松。卫队长问，这是你的名字？傅立松点头说，是。坐不改姓，行不更名。卫队长问，你认识农工厅长吗？傅立松说，烧成灰我也认得。卫队长问，他叫什么名字？傅立松说，他叫董用威。卫队长说，这里没有董用威。傅立松说，那是他的字。他的名叫董必武。卫队长问，他认识你吗？傅立松说，没烧成灰之前，他应该认得我。卫队长笑了，说，对不起，不能进。傅立松问，为什么？卫队长说，你以为是人就可以进去吗？傅立松问，还要什么？不是共和了，自由了，平等了吗？卫队长说，那是外边的事。进这个地方，光凭这个不行。傅立松说，小同志，这样行不行？你将这张纸送进去，他要是不让我进，我不进行不行？卫队长打量着傅立松，问，你到底是谁？傅立松说，名片上不是写着有吗？卫队长不知道傅立松的来头，怕有什么差池，叫傅立松在大门外等着，拿着名片进去了。
卫队长拿着名片上了二楼，他正在办公室里处理公文。卫队长将名片递给他，说，这个人要见你。他接过那张名片，问，他在那里？卫队长说，在楼下大门前。他看过名片，哈哈一笑，笑过之后，心里就不是滋味儿。那时候敢用这种毛边纸只写名字当名片的人，全中国只有两个，一个是南京国民政府的总统蒋中正，二个是武昌国民政府的总统汪精卫。一个乡绅敢用这种作派，显然是作了准备的，来者不善。卫队长问，见不见？他说，既然来了，就让他进来吧。
他本来要出去接，一想不能，就放下公文，坐在办公桌后面等。一会儿就听见脚步踩得楼颤，红楼是木结构的，人用劲就悠悠颤。傅立松上来了。老远地喊，董厅长在吗？他在办公室里说，在。话音未落，人就进来了。傅立松进门就说，董厅长，把你的贡茶泡一壶尝尝。他说，对不起，这里没有贡茶，只有白开水。他起身给傅立松倒了杯白开水。傅立松说，经当不起，要你亲自倒。秘书呢？他说，国民政府办公经费不足，节约开支，秘书减了。傅立松说，你这是何苦？我的女儿素云给你当秘书当得好好的，说好了，把她放在你的身边，让她向你学习，我又不要薪水，你把她派回去干什么？她给你当秘书，别的没有，爱女重先生，茶叶我每年是要送几斤的，不至于让厅长喝白开水。他说，老兄，我不派，她也会回去的。傅立松打了一个惊叹，问，不派也会回去？那是为什么？他说，为什么？这要问你。当年我与你一起在黄州府赶考，为了广济姓姚的考生搜身之事，大闹考棚，你挺身而出，抛开功名不要，罢了考官的官，为了什么？傅立松说，啊，你还记得那事？如果没记错的话，三年后，你还是考了秀才的。虽说你不坐轿子回乡，但还是威风得很。我可不如你。从那以后，我可没有再进那地方啊。他的脸红了，说，那是父亲要我考的。傅立松说，你不要忘记，我父亲也要我考。我不去。他笑着问，你觉得你能考取吗？傅立松说，取不取是天的事，考不考是人的事。你认为我就一定考不取吗？只要把脸皮放厚些，猴儿不上树多打几遍锣，瞎猫也会碰上死耗子的。主要是我觉得那个死耗子没得味。
他不做声，望着傅立松。傅立松问，董厅长，你望着我干什么？他说，傅会长，差不多了吧？傅立松问，什么差不多？他说，你的味玩得差不多了。傅立松说，比起你来，我差多了。他说，你知道当今之下，在这个地方有几个人敢用毛边纸，只写名字当名片？傅立松说，知道，不就是南京国民政府的总统蒋中正，武昌国民政府的总统汪精卫吗？他说，名士呀！傅会长。我知道你在我面前敢出此招。你比我还狂。请问换一个人你敢吗？傅立松笑了，说，那要看什么人。在两个人面前我敢。他问，说说看，哪两个人？傅立松说，哪两个？我说给你听。第一个在孙中山先生面前我敢。第二个在董用威面前我敢。他笑了，说，傅会长还算会说话。傅立松笑着说，两个人，一个已经死了，只有一个人还活着。不然我这个名片没地方用了。傅立松不坐，就那样站着，说，董厅长还有一个人面前我敢用。他问，是谁？傅立松说，周公呀。你不知道吗？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可惜，他也死了。
他说，傅会长，喝白开水吧。傅立松说，你喝，我就喝。他说，我不是在喝吗？傅立松说，那我也喝。他拿出旱烟袋问，傅会长，吸口烟不？傅立松说，就你的吸一口。两人就喝白开水，吸旱烟。傅立松说，董厅长，这可是家乡的烟叶子呀。就这口味没变。他说，傅会长，吸也吸了，喝也喝了，有什么话？说吧！傅立松说，兄弟这次来，带了两样礼物，请你收下。我知道你是高洁之人，不收不义之财。放心，我带来的不是黄的金，也不是白的银，只是两张纸。傅立松将两样东西从怀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说，一样是家乡的乡绅们给你的联名信，一样是你的老父亲给你的亲笔信。
傅立松就将两样东西在桌子上展开。傅立松说，董厅长，你知道不知道家乡的乡绅被杀了多少？半个月杀了十几个呀！农会的人专门捉乡绅，绑票敲钱造武器，不是关就是杀。死了流的是血，活的留的是字。他们要求你发个话儿，能不能不杀，让他们活着。要不要我说个杀人的惨状你听？宋埠金罗家的金光祖，你知道不？那年在黄州罢考，他也在其中。长得高瘦的那个，你一定还记得。带头撞考场大门的就是他。他被你的学生带人用石头枕了头，砸得脑浆四溅，连一声娘都没喊出来。他的脸涨红了，问，傅会长，光他们杀你们，你们没杀他们吗？要不要我出示证据？我这里都有。傅立松说，问得好，杀有先后，一个先杀，一个后杀。他愤怒了，站起来桌上一巴掌，问，杀有先后吗？傅立松也愤怒了，桌上一巴掌，说，当然有。就如你愤怒在先，我愤怒于后。他说，先杀喻于义。傅立松说，后杀喻于理。他问，理是谁家的理？傅产松问，义是谁家的义？卫队长闻声带兵前来，问，是不是把他抓起来？傅立松笑了，对卫队长说，抓吧。在这里抓我不反抗。因为我是国民党党员，麻城县参议。他对卫队长说，退下吧。这是我的同窗。我们在论道。道不同，争论难免。
卫队长带人走了。他说，傅会长，你今天不该来。傅立松说，我知道，道不同，不相与谋。但那些人都是你的学生，是你派回去的。我没有办法。你把你父亲的信看看吧。他说，看什么？我知道我父亲说什么。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傅立松问，你敢保证不杀你父亲吗？他说，你带信给我父亲，叫他把财产交出去。傅立松笑了，说，你估计你父亲听你的，甘心把财产交出去吗？他说，听不听在于他，信你还是带到。转告我父亲，知时务者为俊杰。傅立松说，也是忠告我的吧？他说，算是吧。
傅立松起身要走。他问，傅会长，你这次来不是专门送信的吧？傅立松说，你猜对了，我来做趟生意，顺便送信。他问，什么生意？傅立松说，董厅长，你外行了吧？生意之人就像你们的事业，天机不可泄露。他说，我知道你这次来做什么生意。傅会长，这年头有些生意不能做。比方说枪就不能买。傅立松笑了，说，董厅长，楚庄王当年强大武装你知道为了什么吗？为的是止戈为武呀。他说，傅会长，你认为你这趟生意能做成吗？傅立松说，生意人诚心做生意哪有做不成的？他笑了。傅立松问，董厅长，你笑什么？他说，我笑天下可笑之人。你这是给我下战书的。傅立松说，岂敢！我知道现在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他问，是什么？傅立松说，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巴佬，一个顽固不化的守财奴。有什么办法？谁叫我俩一起赶过考呢？他问，话说完了没有？傅立松说，话说完了。听不听在于你。他问，要不要我送你？傅立松说，不用了，我既然进得来，就出得去。他说，那就恕我不送。傅立松说，你忙吧。你看你案头上几多的公文？堆积如山呀！你比当年的诸葛亮还忙。他问，你去做生意？傅立松说，既然来了，生意还是要做的。他说，傅会长，不要做，要蚀本的。傅立松说，董厅长，目前武汉三镇好像不全是你的天下。他问，你决意要做？傅立松笑了，说，别人不知道我，你不知道我？我像你一样，决意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他说，我不是拦你。是劝你。傅立松笑了，这就对了。就像我来，劝不劝在于我，听不听在于你。他说，傅会长，你这是有恃无恐。傅立松说，岂敢，我是有恐无恃呀。
他说，傅会长，我俩占个卜，预测一下，你这趟生意成败如何？傅立松说，没得蓍草。他说，要什么蓍草？我的字纸蒌里有揉皱的纸团，我倒出来给你占。傅立松说，行。他将纸篓放在桌上，说，你这趟生意只有两种结果，或成或败。纸团多少，我不知道。我一个个地朝出拿，一个代表成，一个代表败，看最后落在成上还是落在败上？傅立松说，行。你代表吧。他问，先说好，第一个代表成还是代表败？傅立松说，第一个代表成吧。他说，那我就动手了。傅立松说，你动手吧。于是他就嘴里说着成，说着败地拿纸团。纸团拿完了，最后落在败上。他说，傅会长，你看这结果。傅立松哈哈一笑，说，董厅长，我不信。他说，傅会长，君子无戏言。你看败了。傅立松说，如果我说第一个代表败，那我不就成了？他说，谁叫你先说成呢？傅立松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他说，谁叫你明目张胆呢？傅立松问，你觉得你能成吗？他笑而不答。
傅立松的那趟生意果真没有做成。
就在傅立松通过军火库一个关系，秘密购买十条汉阳造，混在棉布中准备装船运往江北时，被码头上巡逻的警察查获了。傅立松以盗送军火被抓了。是他出面将傅立松保出来的。他把傅立松送到江边，说，傅会长，你回去吧。傅立松说，董用威，这回我输了。他问，傅会长，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傅立松说，我明白。他说，你不明白。你输在知其不可而为之。止戈为武是什么逻辑？止戈为武是强盗逻辑。傅会长，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麻烦你转告我父亲和所有的家乡人，我董用威可没叫人杀人。傅立松说，你是没叫，可是事实上杀了那么多呀！他说，那有什么办法？傅立松问，是必死的，就像太庙里的牺牲吗？他说，你这样理解也行。傅立松说，我明白了。
他把傅立松送到船上，拿出他的名片，说，傅会长，这是我的名片。别的没有什么作用，拿上它，可以保你平安地回去。把个傅立松气得半死。
他说，傅会长，你若是不受，可以撕掉它。傅立松哈哈一笑，笑出了眼泪，说，董用威，我若是蠢到连命都不晓得保，众人能选我当会长吗？他一把捏住傅立松拿名片的手，说，实在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我叫你不要做，你不信。我没有别的办法。傅立松朝他面前唾一口，说，你还算君子吗？从今天起，我俩大路朝天各走半边！那涎像子弹一样射到江滩上。他不看地，看天，说，傅会长，我不愤怒，敢当面唾我的人，除了你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这一口我受了。你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