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6月8日。星期二，大雨。
副社长对于之恒说：“第七期杂志后天截稿，于之恒你就辛苦一些负责“重走长征路”这个专题，共12个版，你把所有的来稿汇总整理提炼一下，不好的文章不上，不够版面的你自己写。”
接了任务之后，于之恒心中有点不高兴。他不是对副社长交给自己的任务不满，而是对最近两天的天气不满。这个鬼天气不知怎么搞的，6月1日下雨，2日至6日艳阳高照。这两天又是下雨，而且有时还是倾盆大雨。
本来，于之恒是喜欢雨的，发文章时还用过“雨中荷”的笔名，但他喜欢的同柔柔的毛毛细雨，是淅淅沥沥的短时小雨，是能够撑伞漫步找到浪漫情调的雨，而决不是这样没完没了的终日大雨。
于之恒讨厌大雨久雨的理由有三点：一是大雨易成灾，街道成泽国，出行不便；二是久雨洗好的衣服和鞋子干得不彻底，穿起来有股怪味；三是久雨天空阴沉灰暗，室内光线不好，就算开灯，也会影响自己的创作心情。讨厌归讨厌，人奈何不了天。天气预报说，未来两天，原江省大部分地区仍有小到中雨，局部有大到暴雨。
下午，于之恒在宿舍花大力气整理了各种来稿，认真筛选之后觉得自己要补写3个版约4000字的稿。于是打电话给副社长向他报告有关情况。并说自己准备今晚加班写稿，明天上午不去办公室，下午才去交稿。副社长说只要你把稿子写好编好一切都好商量。
晚上，与陈柏宏喝了两杯小酒，聊了一阵子天，然后开始写稿。只有夜晚，才是属于文人的。才是属于自己舒展的灵魂的。于之恒就是这样的人，他喜欢并习惯晚上创作，而且经常通宵达旦。
仔细看了策划要求，冥思苦想构思出轮廓后，于之恒行笔就自然了。窗外，雨水嘀嗒，桌上，钢笔沙沙。台灯所映出的人物像一幅剪纸画，而画的灵魂却在画外。
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文章在一字一字地累成。
当在文章最后一字的后面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时，于之恒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过七分。又检查了一遍，觉得还可以。于是倒在床上睡觉。
似乎才睡下，又被电话吵醒，于之恒一看时间：早上七点十分，电话是赵满江打来的。于之恒一按接听键，电话就传来了赵满江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于记者，出事了！呜——呜——！出事了！”
“老赵，出什么事？”于之恒听到赵满江的哭声，心中顿时涌起了一股不祥之感。
“拦砂坝——垮——了，村子——被——淹了，死了——好多——好多人！”赵满江的哭声有些断断续续。
尽管如此，当于之恒听到这个噩耗时，仍然感到天昏地转，险些一下子栽倒在地。
“马上去现场！”这是于之恒的第一意识。看了看钱包，只有420元现金，便冲到洗手间，问正在洗脸的陈柏宏：“你身上有多少现金？全部拿给我！”
陈柏宏莫明其妙：“好象只有270块，你这么急干什么，出什么事了？”
于之恒觉得钱不够，便回房间找齐照相机采访本等物，背起采访包就冲了出去，搞得陈柏宏茫然不解。
外面下着小雨，因走得急没带伞，于之恒也顾不了那么多，他冲过马路，跑到建设银行的柜员机前，用自己的银联卡取了2000元现金，尔后准备拦一辆的士去林州。
一辆的士被截了下来，司机听说去林州而且到五岭的半路上，就开出了1000元的天价。
于之恒：“那么贵？打表也不要800元呀。”
司机：“金沙到林州327公里，高速公路收费要260元，我回来肯定不会跑高速了，走国道也要交七八十元的路桥费，来回油费都要200元，另外，林州到现在五岭公路还有四五十里，按规定单向长途要收30%的返程费，再加上雨天不太安全，我实际上也赚不了你几个钱。”
于之恒一听有道理，对方来回至少要七八个小时，还未算伙食费。就象饥不择食的饿汉，于之恒说：“好吧，我不还价，但你必须保证又快又好！”
司机：“没问题。”
的士出城，沿高速公路南下。雨，一会儿停，一会儿又下。于之恒的心情糟透了。两个月前，自己奉原江经济报之命南下五岭调查采访，并与苦难的姜甸村老百姓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两个月后，自己独自南下，居然是为了那些可怜的农民朋友奔丧。两个月，仅仅六十天的时间，于之恒已离开经济报，而那些音容笑貌犹在的农民已与自己阴阳两隔了。这世上发生的变化也太大了！
于之恒在车上不停地催司机快一点再快一点，司机说下雨天开到100迈已经够快的了。我想赚钱更想要命呀！于之恒在车上急得拍腿蹬脚，恨不得变成身长翅膀的雷震子立刻飞到姜甸村。
十一点一刻，的士到达五岭县境内的国道岔道口，的士司机收了于之恒的钱后将自己的一把雨伞送给了于之恒，这一点让于之恒十分感动。于之恒在路上等了几分钟，拦住一辆两轮摩托，开价100元让司机送自己了姜甸村。摩托司机怀疑自己听错了。当他再次说明100元并先收了于之恒的钱之后，竟高兴地手舞足蹈，拉起于之恒就飞跑。于之恒不了解五岭县的行情，像这种地方一时坐摩托十五六公里只需二十元左右。而今自己竟开出了100元的天价，对方怎么不心花怒放？
摩托车跑乡村公路很方便，比面包车快多了。渐渐临近姜甸村，于之恒看见两辆救护车吃力地往回赶，那模样不像来救人而似待人救。然而，发现路上有不少人在乘三轮摩托或撑伞步行去那边看热闹，有的路段还停着各种车辆，甚至有几辆军车。
愈近人愈多，有公安在路上设点拦车，不让非施救的大型车辆进入，摩托车则允许进。再看看路外，原来沙漠般的尾砂面已变成局部汹涌的江河。进村的那条公路有的路段明显加高了。有的些方停着市县领导及武警部队的车。摩托车开到离镜溪那座公路桥还有150米左右的地方实在不能前进了。前面挤满了人，林州市及五岭县四大班子及军分区、武警支队的领导在商量和指挥施救。部队运来了几艘冲锋舟，数百的解放军及武警已乘冲锋舟抵达姜甸村上村高处并分批分向搜救。水面有几艘冲锋舟，在四处搜寻，空中有一架直升机在盘旋，但是效果并不明显。因为这不仅仅是洪水，更主要还有数千万吨尾砂，于之恒听见有些地领导议论洪水不过一二米深，而尾砂则有七八米深。尾砂在水底吞噬着房屋和人的生命。几乎不留丝毫痕迹。水面很少有浮起的人影及畜禽。这就是泥砂流与洪水的危害区别。它令施救者感到棘手。
于之恒往前挤，听到声音很嘈杂，有人在议论，有飞机的盘旋声有冲锋舟的马达声，救护车的笛声，但最刺耳的是那些失去亲的人恸哭声，虽然下着雨，于之恒发现对岸上村那边以及这边桥头传来人们的嚎哭声，其中有村妇女主任徐敏和姜大春老婆陈彩玉的哭声，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有的人甚至在雨中嗑头跪拜，真可谓哀鸿遍野惨不忍睹。
中午12点正，于之恒费了很大的劲才挤到桥上，他发现在桥下游四五十米远的地方，拦砂坝决了一个口，如同1998年的九江决堤，洪流携带泥砂从那里奔涌而入淹没下村的，那里离村庄很近很近，不到十米远，其流速可想而知。
于之恒在桥头撞见了赵满江，这个刚过不惑之年的汉子浑身是泥浆，他双眼通红，有哭过的痕迹。一开口，嗓子都有些沙哑了。
赵满江：“于记者，你来了？”
于之恒抓住赵满江的手，问：“老赵，究竟是怎么回事？县里面不是在治理吗？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你给我说清楚，是几点钟决堤的？”
赵满江：“最近几天下雨，不付全村人害怕，县里也担心。县里上个礼拜又派车派人加高了公路和拦砂坝。支书和村长召集我们几个村干部晚上值班守坝，曾局长也参加了。他这几天都住在村里，昨天晚上，德光支书和智新他们值6点至12点的班，我和许友村长、曾局长值12点到早上6点的班，早上四点十分的样子，村长回去喝水，我和曾局长在坝上巡查，刚从边走过来，准备到桥上面那一段，曾局长说好象有点不对。吩咐我去查看上面，自己又转身回去，结果刚到那里就崩了下来……”
于之恒：“你是说曾局长被洪流冲走了。”
赵满江：“嗯，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尸体，还有我老娘和侄女也被埋在下面了。呜——呜——”说到伤心处，赵满江又哭了起来，雨水打在他的脸上，于之恒分不清哪些是泪水哪些是雨水。
于之恒：“村里有多少人没逃出来？”
赵满江：“我十点钟从上村那边过来时还没统计出来，好多人都冲散了，下落不明。我们下村共有159户533人，实际留村的人大约400左右。拦沙坝崩了之后，不到二十分钟，就将下村淹没了。有的人在梦中还没醒来，有的人匆匆忙忙跑错了方向，老人和小孩动作最慢，大家挤作一团出了方向。估计有一百二三十个人没逃出来。德光的二嫂，光石叔和他的老婆以及两个小孩，还有好多好多人都被洪水和尾砂埋在尾里没出来，老天啊！你怎么不救救我们这些穷人啊。”
于之恒听了，眼泪如泉而涌。
就在这时，人群蠕动，远处传来警笛声。几辆长丰猎豹越野车正向桥头驶来。警察过来疏散人群，有人说：“刘省长来了。”于之恒也发现林州市的领导向车队走过去。
一艘冲锋舟慢慢靠近桥头，武警战士将支书姜许友扶起，姜许友跳上岸。他看见于之恒跟赵满江一起，于是湿漉漉脏兮兮地奔过来，握住于之恒的手说：“于记者，我对不起全村的父老乡亲啊！”
于之恒泪水刚刚止住，如今见了姜许友，两人抱头痛哭。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笔者认为，在这种场合，任你再铁再硬，也不能不落泪啊！
省市县三级领导经过短暂商议后，车载广播里传来林州军分区司令员朱定邦洪亮的声音：“所有在现场的公安干警、解放军和武警官兵请注意，我是林州军分区的朱定邦，现在我命令：一、在场的公安干警负责疏散群众，务必保证姜甸村的灾民疏散到附近的山头、旷地，其他人员离远一点。这条进村公路上没有任何非施救人员逗留；二、解放军部队负责堵住拦砂坝决口，并抽干下村范围的洪水。三、武警部队负责救援幸存者和打捞遇难者遗体……。”
现场很混乱，人声鼎沸。
朱定邦喊话宣布命令之后，大声问：“各部队各单位清楚了没有？”
现场响起了雷鸣般的回应：“清楚了！”
朱定邦：“执行命令！”
“是！”
在公安干警的劝说下，于之恒忍泪跟姜许友和赵满江告别，他再三委托他俩代表自己慰问遇难者家属。之后，又拿出相机拍了几张照片，拍照的时候，他发现有好几位记者在摄影。
于之恒随人流经过省市领导及身边，离现场越来越远。广播里又传来了常务副省长的声音，他在命令市县相关领导及部门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做好伤员救治、死者安葬及灾民的安置等工作，并要求他们跟省民政厅等有关部门搞好衔接。
于之恒回首望了望渐渐远去的悲惨现场，觉得自己在梦游，这样的灾难怎么会发生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