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巳时。
陈孟独自一人走在滦州城的大街上,一手拿着一串糖葫芦边走边吃,另一手拎着两个纸包,匆匆忙忙往客栈赶。
转过一个街角,陈孟迈出的脚步停在半空,又缓缓收了回去。他站在原地左右看了看,又抬起刚刚那只脚,停在了半空,随即再次缓缓收了回去。
陈孟皱着眉头环视四周,终于将目光锁定了那左前方的一座二层小楼的楼顶。
低头看了看手中还有四颗果子的糖葫芦,陈孟有些不舍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一甩手把那串糖葫芦对着那二层小楼的楼顶扔了出去。
那一串糖葫芦在空中划过一个弧线,正好落在了他视线所不及的屋脊之后,随后便听到“哎呦”一声痛呼。
一个身材圆润的中年人自那屋脊后站起身子,陈孟乍一看就摇了摇头,暗道这边城的建筑承重能力还真不错,这么个胖子都能在房顶上来去自如。
那中年胖子一个起落便来到了陈孟的面前,陈孟这才看清他的模样:身子圆滚滚,眼睛眯成缝,一张胖脸上还长了几块色斑,显然也是经历了不少沧桑。
“你这个年轻人你怎么乱扔东西呢?”陈孟还在看着他的模样,那中年人便已经开口了,只是那声音尖细的过分,乍听之下还以为是燕国大内的公公们——好在他嘴唇和下巴上还有那么稀疏的一点胡须,让陈孟不至于认错。
“这位……前辈——”陈孟斟酌着用词缓缓开口道,“在下非是故意……”
“不是故意,那是有意的咯?”那胖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哼哼道,“我可是大老远好心好意跑过来帮你的,你怎么能上来就用糖葫芦砸我呢?还是吃剩下的糖葫芦,真是气死我了!”
说着还在用手捋着头发上刚刚被糖葫芦染上的糖渣。
陈孟听到他的话倒是一愣:“帮我?阁下是?”
“好说了!”中年人拍着自己的胸脯道,“我正是那混元形意太极门的掌门,张保国是也!”
“张……保国?!”
看着陈孟一脸震惊的模样,张保国眯起本来已经很小的眼睛点头笑道:“正是在下,我和你家老爷子也有点交情,说起来你是得叫我一声前辈,不过呢……”
他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陈孟那边手里拎着的两个渗出了油的纸包,忽然伸出一只手去,在陈孟不及反应间便夺了过来,打开纸包闻了一下味道点头道:“看在你有心给老前辈买烧鸡吃的份上,咱们就别搞那么客套了,叫我一声大哥就行了。”
陈孟看着他旁若无人地扯下一只鸡腿开始吃起来,面色难看地点了点头,叫了声:“大哥。”
张保国点了点头,三两下把那只鸡腿吃完,扔掉骨头对他道:“刚刚你的表现不错,两丈之内就察觉了我的杀气,放眼天下,也算是个一等一的高手了。”
陈孟摇了摇头道:“大哥过奖了,方才你说来找我是为了帮我,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张保国正抓起那包裹里面剩下的烧鸡放到嘴边欲吃,嘴巴已经张的老大,听到他问话才恋恋不舍地放下道:“也没什么大事,这不是听说你又惹上了燕子楼的飞花令,刚好我在附近,就过来帮帮你。”
陈孟笑道:“大哥是听谁说的?这飞花令明明……”
“明明是针对白萍剑庄的?”张保国直接打断道,“可你就在这里,难道凭你们一脉与白萍剑庄的情分,你会置身事外?”
陈孟摇了摇头,张保国笑道:“那就对了,我就是来帮你的,不然白萍剑庄和我有个屁关系。”
说着不等陈孟说话,就捧着那两个烧鸡的纸包转身离去了,一边走一边道:“我先走了,等过几天会在找你。”
陈孟一愣:“什么时候?”
“等你有需要的时候。”张保国头也没回地摆了摆手,整个人便隐入了喧闹街头的人潮里。
不多时,陈孟回了客栈,见到众人都在楼下坐着,李慕萍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册,便赶忙走了过去问道:“官府的卷宗出来了?”
听到声音,李霁雪惊喜道:“陈孟,你回来了?!”
又一看他两手空空,有些失落道:“我叫你买的桂花糕,你是不是又忘记买了?”
陈孟一脸无奈道:“不是我忘了,是有人……唉!”
说着就把之前的事给他们讲了一遍。
李慕萍听完之后,皱眉问道:“混元形意太极门?这是个什么流派?怎么未曾在江湖上听过?”
一边的柳小蝶也皱眉道:“无论是中原三国对外的官府名册,还是江南墨家的江湖志,都没见过这个门派的名字。”
李霁雪郁闷道:“你是不是被他骗了,从没听说世外高人是那副模样的,贪图你的烧鸡和桂花糕,还让你叫大哥……”
陈孟却镇定地摇了摇头:“就算他所有的话都是骗我的,但肯定有一件事是真的。”
“什么事?”众人齐齐看向他。
陈孟回想起张保国先前从他手里抢夺烧鸡的手法,有些不确定道:“他一定是一个高手,但他到底是那一路的高手,我就不知道了。”
“哦?此话何解?”李慕萍看向陈孟问道。
“他夺我烧鸡的那一招,出手很快,连我没有防备之下都被他得手了,这样的人,这世上并不多。”陈孟道。
李慕萍点了点头,便将手里拿着的先前在看的书册递给了陈孟:“先不说这个,看看这卷宗吧,这才是首要之事。”
陈孟点了点头,接过去仔细翻看起来,可刚看完开头那一段写着什么律令严明之类的废话,到了犯人的口供之后就愣住了。
“这……”陈孟有些难以置信道,“这是……”
李慕萍点了点头,陈孟抬起头左右看了一眼,那边昨天得了赏钱的马厩伙计和孙平对他笑了笑,他也点了点头,便平静下来,仔细翻看起来。
好一会后,陈孟方才看完,将卷宗还给李慕萍道:“看来你大哥十年前太过仁慈了。”
李慕萍皱眉道:“这件事尚有蹊跷,我们当年确确实实是将他们的总部捣毁了,又联合了中原各地的侠士们一同剿灭了他们的各个分部,其间官府也有出力。”
陈孟惊奇道:“那就奇了,官府和武林一齐出力剿灭一群群龙无首的邪魔外道,还能给他们活路走?”
李慕萍突然反应过来,看着陈孟道:“除非有人没有出力。”
陈孟摇了摇头:“肯定有人没有出力,只是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没有出力。”
李慕萍脸色难看起来:“你是说……”
陈孟突然笑道:“我很好奇,如果十年前的燕子楼被覆灭只是一个多方势力联合编织的谎话,那接下来会怎么样?”
柳小蝶和李霁雪听到他们的谈话,这会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脸惊恐地看着陈孟和李慕萍。
李慕萍摇了摇头:“不可能,当年燕子楼主被大哥亲手所杀,当时我也在场。”
“燕子楼主……”陈孟笑道,“燕子楼主戴着血燕面具,是这样吗?”
李慕萍一愣:“难道不是吗?”
陈孟点头,随即反问道:“可你要如何确定,死的那个戴着面具的人,就是燕子楼主呢?面具是面具,人是人。面具不只有一张,人也自然不止一个。”
李慕萍的脸色更难看了,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陈孟看着他的模样,笑着道:“李二爷也不必忧心,既然一次两次没杀干净,那多来几次就好了嘛!”
李慕萍看了看身边的一众弟子,又看了看一脸担忧的李霁雪和那边漫不经心的陈孟,叹气道:“如今杨云不在,谢三、洛栩和丐帮诸位兄弟也在半路就离开了,凭我们要抵挡燕子楼的杀手,只怕有些困难。”
陈孟摇了摇头笑道:“李二爷还是太高估我了,要我说,不是困难,凭我们想挡住燕子楼的飞花令,简直就是找死。”
李霁雪瞪了他一眼:“那你还这么高兴,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好!”
陈孟展扇笑道:“不过也不用担心,我们只要在这城里安心住着不出去,他们就没办法组织大规模的攻势,小打小闹的,我们还是能应付的。”
“利用他们对官府的忌惮吗?”柳小蝶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公子果然机智!”
“哪里哪里,柳姑娘过奖了。”陈孟笑道。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客栈早早打烊,掌柜已经进去安歇,只留下一个小二坐在大堂打瞌睡。
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人影在幽暗阴影出一晃,便越过了那打瞌睡的小二来到了楼梯口。他看着层级向上的楼梯,深吸一口气,右手在栏杆上一按,整个人就像猴子一样手脚并用,顺着那窄窄的栏杆攀了上去。
五,四,三,二……近了,离二楼只差一节楼梯了。他的心中不由有些兴奋,这会已经是飞花令正式发出的第二天,却想不到自己一方昨夜已折损了三个暗杀的好手,却连他们的面都没见到。
为了尽量避免发出声响,他小心翼翼地顺着栏杆向上爬着,终于在他的手将摸到栏杆最后一部分时,一道轻微的机簧声响起,随之便是一道破风声忽地向他后腰处袭来。
他赶忙转换身形,由手脚并用贴合栏杆变为了双手撑在栏杆上支撑全身重量,躲过了那一道暗器的偷袭,却不想手掌处突然传来钻心的疼痛,让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啊——”
虽是极小的一声,但他还是立即咬牙止住,整个人控制着身子缓缓落下,尽量避免再发出一丝声音。
他这才将自己的手掌自栏杆上提了起来,凑到眼前仔细查看起伤口来。若伤势过重,他便不会再继续行动,而是半路折回了。
“是不是看不清啊?没事,我给你照照。”
一道热络的声音传来,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人手持烛台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杀手一时愣住了,那露在外面的眼睛里只有错愕和不解,全然忘记了自己来的目的。
陈孟看着他手上那个被扎的通透的伤口,摇头叹气道:“何必呢,昨天你们的人走楼梯上来来伤了脚,今天你爬栏杆上来又伤了手,明天啊……”
他说着歪头想了想,无奈道:“明天该不会是走房顶,然后头都被李二爷砍了吧?还是我比较讲道理。”
说着看了一眼地上那错愕中带着恐惧表情的杀手道:“还不快滚,在这待着等死呢?”
杀手赶忙点了点头,连滚带爬地要下楼,却被陈孟叫住:“走窗户啊,门都关了,你下去人家会报官的!”
杀手一愣,这才慌忙走过他身边的廊道,从那窗子跳了出去,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