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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村外渠埂上,一排排年轻的槐树在向我招手,她们是那么亲切,那样充满生命的气息。疏落的柔枝上挂满了一串串洁白的槐花,将丝丝清香抖落在恬静的和风里、水渠下、浅草坡上,那溶解了花香的风,静静地流淌,折射出春天才有的淡淡的草绿。在这淡青的风河里,一群群溶香的气泡,缓缓地流向下游河东。

走过村边的地沟,眼前的草地上,跳出了一簇簇紫红色的野花,她们或围成一柄蒲扇形,或三五朵聚成一把镰刀,装饰在绿茵茵的草地上,一条带状的狗尾巴草,像一道绿色的围墙经过她们的身边,将她们彼此分开。

偶尔,也有一二朵零星的花儿,远离她们的同伴,涉足在绒绒的草面,像紫色的小姑娘,又像是草地的精灵。她醒目的色彩,唤醒了沉睡在原始印记里的人们。他们或睁开了幽蓝的眼睛,在大地的角落张望;或在树丛后伸腿伸脚,绊响了颀长的枝丫。

树林旁,田野上都留下了他们的声音,飞飞的燕雀剪断了他们零乱的语言。春的抒情里,涌动着他们成熟的思想。

我埋头在草地里,聆听他们的呢喃,手插入泥土寻找他们的躯干。肥沃的土地是他们灰化的身躯,青青的草地是他们的外衣,他们的梦想长出了千姿百态的森林,化成了蔚蓝色的湖泊,他们的灵魂驾御着天边流行的彤云,飞逝在我们生活的边缘,他们用了亿万年的精力从荒原崛起,他们用掌握了技艺的巨臂,高举着我们的今天。

水渠外,黄灿灿的油菜花开了,痴迷的槐花甩开了脚上的乡鞋,婀娜多姿的垂杨柳撩起了拖地的长裙,在黄色小花的迷狂里,青年人随地大小便。

现在春天已经来临,她们劳作在田野滴着黑汗,返青的麦苗剥去了她们的青春,她们在田头哺乳,挤出她们的心血,白色的奶水来自她们迷人的肤色,丰美的大腿,最终她们被还原成土地的颜色,所以她们常常蹲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发呆,不是为了欣赏波光倒映的脸,是在衡量春水做成的她与泥土制作的她,孰真孰美?

水下那个摇晃的她,比水边这个无动于衷的人,更真实静美。她们的空虚,使塘埂上的蓝花更富灵性、更美艳。

太阳再一次升起时,村民们从油菜地里找到了我,吃多了槐树花的我,脸肿胀得发烧,厚厚的唇吻乌紫发黑。

人高马大的村长抓着我的衣领,一口气把我捉到了他的家中,围观的妇女对我评头论足,众人并不担心是否有生命危险,既是哑巴生养的儿子,就会像哑巴一样贱价,他们不放心的是,越瞧我越像哑巴,鼻子、嘴巴、脸形、眉毛、神态,我不是黄妈所生。二人竟如此酷似,令人费解。

村长给我添了大半碗稀饭,我站在大桌边,当即呼呼啦啦喝起来,面对她们的议论,我不免会瞟上一眼。她们往后退一步,尽可能拉开我与她们的距离,有的人站到门口的位置,打算随时拔脚就走。

村长严厉地教育了我一顿后,问谁愿意临时照顾我一下。没人应,村前的高婆婆说她要回去忙午饭,走了。村后的贺妈妈说有两个玉米巴巴可以取来给我吃,也走了。村西头的金娘娘双手抱在腰前,后仰着上身,右脚全掌着地,左脚后根落地,拐着脖子,在人群后给大伙解围:

“我看还是找我们妇女主任商议商议,看是否能让西村的徐婶收养这孩子,我们都是大户人家,孩子多,要是个女孩还好说,男孩就难教了,只有她徐婶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多儿少,多一个儿不是可以吗?”

门外的小孩,头全钻过大人的腿缝,像是大人腿上长出了头看热闹。

我已有一个念头,要是谁毫不推诿地收留我,我可以替他作牛做马,将来长大成人,为她争口气,混得个人模人样的。

我用乞求的眼光去看每一个女人,乞求她们对我表现出应有的善良和仁爱,而她们的善心都跑得远远的,她们所能做到的就是一块玉米饼、二块红薯,一阵风吹过就把她们都吹跑了。

那些围观的孩子在没大人的情况下,胆子大起来了。一个大孩子盘坐在村长的太师椅旁,高声喧哗:“喂!你们都听着,谁家要这个孩子?”

一个手拿赶牛棍的男孩,将一个光屁股的与我个子相仿的男孩推到大堂中间,“光蛋家要。”

一阵哄笑,大孩又发问道:“万胜利,你们家要吗?”

万胜利看着我,摸着光溜溜的头和脏兮兮的屁股,转身对椅子上领头的孩子道:“我家还没吃的,我不要人,只要他的裤子。”

嘻笑的孩子又把他推到边上。

这时一个秃头还在流脓的大孩子站出了人群,高呼道:“我家要,只要他愿意做我的儿子。”

又惹起哄堂大笑。

孩子头接下问:“那他应喊你妈叫奶奶吧。还不知你娘同意不?”

孩子头问我:“日你妈的哑巴,你愿不愿叫?”

一股愤怒的火焰,冲上了我的头顶。此刻反抗是无用的,我露出凶光咬紧牙关盯住他的一拃宽的烂嘴巴,一个瘦精精的孩子挑拨道:

“头!你瞧他,熊劲来了,想和你比试呢。”

“是吗?让我看看。”他大大咧咧跳下椅子,挑起我的下巴:“小混蛋,你想干一架吗?”

我不服气地拨开了手,没回答,四周的孩子挤上前,呕!——呕!——地叫喊着,有个孩子趁机在我的身后,掴我的脑后门,厅堂开始旋转。

没人再动手打我,他们在嘻笑呐喊,秃头从人群里抓出那个瘦精精的孩子,“哑吧,你还手呀,是丝瓜打的你。”

丝瓜奋力从秃子手里挣脱,躲到人群后助威。

远处又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呼唤:“光蛋,回家吃饭啦!”

他们一哄而散。

这是我在失去了亲人后,第一次感到了来自同龄人的进攻,我凭直觉感到那些冷若冰霜的男人们,更阴险狡诈,他们走过我身边,丝毫不认为我的存在,是我无法忍受的。

村长在晚餐上和老婆商量我的问题,那女人像中了瘟疫,看不出是同意还是反对。她提醒丈夫,将来这孩子长大成人不一定感激咱的,说不准还是仇人。别说是别人家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也靠不住,是否能为咱养老送终。

养了一大群孩子,落不落得住五保户的下场。

她的三个儿子闷声闷气,给他们的双亲增添了不少愁绪,唯一的小女儿睁着小偷一般的眼睛,躲在粗瓷碗后。

村长呷着酒,罩灯的黄光映出每个人残缺不全的面孔,我这才明白,是我加重了他们的阴暗面,一条良心的锁链锁住了他们的要害。

黑暗的角落,苦难在呻吟,我对这一切是那么敏感,对沉闷的气氛也极不适应。

当灯火熄灭,每个人都躺在硬板铺上,每一声翻动都有铁砣一样的重负压在我的心口,连同历史的大山,奴役的、压迫的大山,重创幼小无助的我,抬不起头喘不过气。

原始的印记从黑暗的思路滚滚而来。一个同生死共命运的部落,群食群居,相亲相爱,团结在同一个首领身边,爬山涉水,穴居岩洞。在冬日点燃熊熊火焰,不用划分家庭、父母、儿女,只有老年、成年和孩子,豺狼虎豹是共同的敌人,一起创造财富。每一个壮汉都可能是你的父亲,你的血管里流淌着他的血,每一个女人都可以是你追逐的对象,在篝火边、草丛里交媾、实现繁衍生息的愿望,没有贫富、亲疏的概念,这才是火的象征与意义。

这团火伴着时间的推移,已在他们身上熄灭,凄凉的苦水由重重大山的山涧荡来,他们的背脊弓出了山的形状,他们的肩头露着的是奇峰的悬崖峭壁,他们的头上满是荒草,他们的大足上满是水的粗纹,他们的脸上写着凄风苦雨的洗劫。

山风降低了我的体温,吹醒了他们的美梦,梦在山尖上,人在山脚下,谁也不曾想过改变现状,习惯了被人指使,强迫下行动,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

他们唯一的乐趣也是那见不得人的东西,哪怕锅里是半锅照得见人的稀饭,他们都舍不得丢下。他们玷污了自己,自己的名誉,自己的心性。他们在黑夜中的勾当,成了下一代人不可名状的困惑。

为了不窒息而死,两天后我逃出了这个家,走进了妇女主任的家门。

卢家总结了上一家人的经验,尽量给我笑脸,并让我和她的儿子共一张小木床。她的大女儿为母亲分忧,主动照看我,上学前放学后为我洗手洗脸,教我用筷子,教我识猪草挖猪菜。

不同的家有不同的气味,就像狐狸与狗子发出不同的气味一样,他们的气味不仅在人的身上,就连她家的猪都作芦家的味,我说不出为何厌恶这种味,常捂着鼻子进进出出,尤其是男主人从县城回家过休息日的这天,味道特别重。

一次他刚从县城赶回家,天已漆黑,大女儿见到大汗淋漓的父亲,飞快地冲出家门,接过父亲的手提包问长问短。

进了屋,为父亲打洗脸擦汗的热水,帮父亲脱下外衣,为了不沾灰,她把衣服搭压我的肩上。我在他去洗脸的一刻,闻到外套上那股浓烈的体气,拿开了肩头的上衣,远远地拎在手,她转身后,看出我是嫌恶她父亲的体臭,气愤地反手给了我一记耳光。

这一记耳光,我没哭,我心亏,没有哭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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