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点寥落的星子高坠在泛着水墨色的夜幕上,月下偶有夏蝉鸣欢。
衣着朴素的婢女一手挑着旧暗的油灯,一手端着碗正冒着热气的血肉模糊的东西脚步匆匆地走在寂静的庭院里。
去年这个时候,府里还是很热闹的。
婢女穿过长廊,走至里头尚燃着烛火的西厢房前,小心翼翼地扣了扣门。
许是她来得突然了些,里头隐约传来瓷器碰倒在桌案上的声音。婢女忙压着嗓子唤道:“小姐,东西厨房烧好了。“
不一会儿,轻轻浅浅的脚步声便响了起来,门开了。
婢女低着头,将东西递了过去。里头的人接过便转身进了房,也不避讳。婢女心生好奇,悄悄抬头去看,忽闻得一股扑面而来的暗香,随即两眼一黑便昏死过去。
外头传来一声闷响后,房门方才悠悠合上。
女子将那碗东西放在梳妆台上,随即坐下来拆起了头发上的簪饰。
她抬眼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萧瑟来。
许是随了母亲的容貌,展霞明亦生得明眸皓齿,身段高挑而玲珑有致,论相貌在青葵众多名门望族的小姐里是排的上名号的。可如今再看,那镜中人眉头紧锁,眼神也晦暗不清,一副愁态让她自己也瞧了生厌。
前些日子用胭脂尚且能掩住这番疲态,最近是越发严重了。
散了头发,展霞明又脱下了里衣,侧坐在软凳上,扭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背。
若不是背上那些斑驳的咬痕,她的背本生得极美。
似乎淡了些。
展霞明细细看着,随即用手指从碗里蘸了些许糊状物出来,慢慢抹在了背上。似是那些东西死后被绞成肉泥了还带着股怨气,每每将它们抹在身上时总觉得火辣辣的生疼。
衙门把那几个死人用棺材埋了起来,她又给挖出来了。
不仅要挖出来,还要剁成碎块,绞成泥,混着老婆子的血,用那贱人的狗骨头作柴火,炖上三个时辰给她作淡疤膏。
朝三暮四的浪荡子,蛇蝎心肠的毒妇,还有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也要欺侮的畜生……整整十年。
白日里,这些人在外人面前做足功夫,一到晚上就露出本性。前半夜供那两个畜生玩弄,后半夜还得拖着伤痕遍布的身子守在毒妇门前给她端夜壶。就因着她的母亲是个耍杂技的孤女,不配做展家的妾。
若不是那人的出现,她本打算在老太婆生辰时点一把火,和这群牲口一起下地狱。
“你又没错,为什么要同他们争个鱼死网破?”
没眼睛的红裳女童这般问她。
“孤代你送他们去见阎王,你留下来,孤诺你荣华富贵。”
诡异的血丝在背上爬动着,展霞明淡漠地瞧了一眼,随即穿上了衣服。
木门猛地打开,砸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展霞明神色一变,急忙跪在地上,朝门口磕头道:“恭迎主上大驾!”她紧闭着双眼,贴在地上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不敢多动一分。
房内再没有声响。
就在展霞明以为方才不过是自己的幻觉时,她身后梳妆台上那碗东西便被端了起来。那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还细细嗅起了那碗血肉的味道,仿佛于那人而言这如珍馐般美味。
尖细的童声倏地在展霞明耳边响起,“姝玉被和尚收了,孤就知道她是个废物。”
这……若不是您老一掌拍废她取了她的内丹,姝玉怎会这般容易死呢。展霞明不由暗自腹诽,面上却仍不动声色。
“无碍。重毓和玄稚二人已起间隙,他们二人我们不必再管。接下来,你再去一次凉风栈,给那个叫温时乔的一点颜色看看。“
展霞明诧异地抬起头,“可……“只觉背上一重,主上竟坐到了她身上,她忙低下头去。迟疑片刻,她又道:”据卑臣所知,凉风栈里还有个司禁来的男子。咱们直接让那野鬼魂飞魄散,不是更好?“
“那人身上有很深的因果,不是我们能动得了的,你只管做便是!“
“可……不是卑臣贪生怕死,只是,他们已经对卑臣有了戒心,要伤温时乔怕是没那么容易。“
背上一轻,那人似乎跳了下来,气急败坏地骂道:“你怕什么,到时孤自会保你!优柔寡断,能成什么大事!罢了,罢了,孤都被你气饱了!“
听得几声碎碎的脚步声,木门又晃动了几下,方才周身通天的压迫感一瞬便消失了。展霞明不敢抬头,又跪了一炷香,确定那人走了后方才动了动身子,再一看,那碗东西竟被主上喝了个精光。
忽然想到了什么,展霞明快步走至门前,地上哪里还有什么婢女,徒留一地森森白骨罢了。
翌日晚,凉风栈。
“扁七扁七,小橘好看还是阿稚好看呐?“
扁七歪着脑袋看了看满头黑线的玄稚,又瞧了瞧眼睛扑棱扑棱闪烁着的唐佛如,犹豫再三决定装傻,喵了几声便扭头去找橘猫玩儿了。
“阿稚,你被扁七嫌弃了。“唐佛如蹲在地上嬉笑着,推了推玄稚的手臂。
玄稚看着唐佛如额前凌乱的碎发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正要伸手去帮她理,余光里却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他停了动作,站起身朝大堂看去,神情严肃起来。
似是感受到玄稚的异常,唐佛如疑惑地朝那边望去,不禁问道:“怎么了?“
“你去找颜儒胥,把扁七也抱上,待在房里别出来。“
唐佛如还想多问,玄稚却和猫见了老鼠一样,话都来不及听他说便跑了。她不解地挠了挠脑袋,隐约觉得事有蹊跷,只得转身去找扁七。
再说另一边,乐房里早已奏了小半个时辰。
场子里坐着寥寥可数的几个人,大多都是以往同展霞明一块来的姑娘。她们今日难得碰上,大多都坐到了一团,不时眉飞色舞地低声讨论着,唯独展霞明,独自一人坐在了最中央。
一曲毕,温时乔端了茶壶,悠悠上了台,掀开青纱进去给将迟倒了一盏。
“多谢。“将迟端起来喝了一口,问道:”今天不是重毓么?“
温时乔温婉一笑,道:“方才玄公子来找重姑娘,重姑娘说今日让我暂且替她。“说罢,她便把将迟洗过手的温水端了下去。
将迟若有所思了一会,忽然间隔着青纱与展霞明对视了。
那女子坐得极为端正,笑容却有些渗人。
“公子欢喜温姑娘那般的女子?“
“温姑娘那般的女子,就算是女子也难以对她生厌。“
展霞明笑着点了点头,斜后方的几个女子仍旧低头讨论着,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她侧首向后望去,那边马上就噤了声,一个个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乐房内就这么安静了下来,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将迟正欲出声缓解一下气氛,外头却突然传来了温时乔的尖叫。他心中一紧,忽然想到了前几夜被挂在天上掐自己脖子的唐佛如,连忙起身去找她,情急之下甚至打翻了手旁的茶盏。
啪的一声脆响,碎片一地。
外头一片慌乱,展霞明却心情甚好的样子,甚至还换了一个坐姿。她抬起手挑着嘴角打量着手指上新涂的丹寇,扭头问后面的几人:“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