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醺然,偶有虫鸣。
玄稚立于窗前,右手指尖微动,向那盆枯了许久的水仙花撒下了点点泛着金色光辉的微小圆圈。
光圈在空中飘落而下,掉在盆中发了黄的根茎上。
不过眨眼间,一盆新的水仙花便又长了出来。翠绿得有些通透的植茎曼妙地舒展着,白如皎月的花瓣争相盛放,在夕阳下散发着极为眩目的光芒。
“殿下这‘上春枝’如今越发精进了。”
窗台上不知何时立了只黑乌鸦,还说着人话。
“赵信,你这办事速度越发慢了。”玄稚瞧了那老鸦一眼,负手道。
乌鸦扑腾了一阵翅膀,挪了挪爪子。
“此事说来,委实是属下无能。属下带着人手多番打听,也只查出来它账面上的东家的身份。那厮名叫广进财,是青葵一个有些小钱的鼠妖,前些日子喝醉酒淹死在了河里。”
玄稚轻叹一声,背过身去看了看自己手臂上刚好全的伤,随即放下了袖子,不动声色道:“尸体可瞧了?”
“被他夫人一把火点了,灰都不剩,据说是他们祖上的习俗。”老鸦扭了扭脖子,“不过是几日前的事,他夫人忽然患上了恶疾,也已死了。”
“查了半月有余,你们就办了这么一点事?”
“这……属下还偶然得知,广进财生前最爱去车石的碎叶城里拜佛。”
又是碎叶城。
如此看来,一绝堂恐怕真与车石那股不明势力有关系。
玄稚走至书案前提笔写了张字条,递给了窗台上的黑鸦,道:“把这个传给左城主,动作要快。”
“殿下,您若是再受伤,魔尊便要召您回去了。”老鸦叼过字条,黑翼轻扇,一阵极薄的青烟浮起,它便消失在了玄稚的眼前。
回去?
玄稚看着窗外那棵郁郁葱葱的桂树,不禁微微一怔。
当夜,数百名暗榆司的喽啰便持着上头下来的文书四处奔告了。
这新下的文书,发得快,执行得也快。
不过是银月刚刚挂上树上枝头的时刻,外头的大街上每隔一道口子便驻了一队装备精良的捕快在来回巡逻,一抓到过了时间还在外头溜达的人便扣下来押去大牢里。按文书里的说法,抓进去的人与处死无异。
往日里这个时辰,是青葵最热闹的时候。
如今外头除了捕快们巡逻时杂沓的脚步声外,再没了别的声响。
重毓盘腿坐在屋顶上,身旁放着个喝净了的空葫芦。她遥遥向远处望去,几条街内,连烛火都不见几点,数百户人家竟都早早熄了烛。
青葵突然间实行起的宵禁制让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重毓暗自猜测,暗榆司这番突如其来的行动要么与一绝堂有关,要么便与昨日桥上的红衣女子有关。云河在青葵的势力并不小,情报机构更是丝毫不亚于蛮涯,只可惜将迟把她和颜儒胥隔绝在了这场大雾之外。
没了耳目,很多事情便只能靠他们自己猜。
猜能猜到个几分来?
展霞明,姝玉,文公子,一绝堂,还有以前从未听说过的空绝谷。状似无关的人和事仔细思索起来,却又好像被什么千丝万缕的东西联合在了一起。那些人和事在重毓的脑子里不停的打着转,直晃得她心烦。
神情庄肃的巡逻队提着官灯整齐而沉默地向凉风栈走了过来。
她正想着要不要回房避一避,下边便隐约传来了推开大门的吱呀声。
重毓心下生疑,凉风栈里竟有人要在这个时辰外出。
哪个祖宗不要命了?
寂静的大街上,传来了除脚步声外的另一种声音。
一匹青马拉着辆灰布顶篷的马车车轮辘辘地驶了过来。停在了凉风栈的大门前。过往的巡逻队竟停下了步子,自行列成了一排,躬下了身躯,似是在恭迎。
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赫然出现在重毓的视线里。
将迟?
眼见他进了马车,青马鼻中打出来一个响啼来,重毓才从震惊中稍稍缓过了神。再看去时,那灰布顶篷竟已驾出了好远,眼看便要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了。巡逻队恢复成了最初的列队,继续向前走去。
平日里便不大见这人出来,原是深更半夜出门去干见不得人的事了。
重毓拿着长月站了起来,向马车消失的方向眺望着。
月如银盘,高高挂在天际。身形瘦削的黑衣女子眉头深锁,手执长剑,若有所思的望着远方。冷风袭来,吹动了她乌黑的长发,高绑在头顶上的赤色长带夹杂在头发里,随风飞扬。
“喂,你在看啥呢?”身旁的人推了一把,将看得直发愣的小捕快拉回了神。
“我刚瞧见那屋顶上站了个女的,你看——”小捕快神色慌张的指了指凉风栈,再看时,屋顶上的身影却早已不见。
“看花眼了吧?城主都下令了,除了城里那几个大人物,谁敢大半夜出来乱溜达。”
小捕快又回头张望了几眼,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身旁的人又不等他,黑漆漆的大街空旷而幽静,他恰好又在凉风栈附近,直吓得他拔腿就往队伍追去,“哎,你们等等我!”
此刻,重毓早已追上了马车。
前方的路越赶越偏,不知不觉她竟已跟到了城北。
城北群山遍布,罕有人烟,唯一一条通山的小道两侧疯长的野草已有半人高,夜色下看去黑压压一片。再走数步,前方便是条干涸了的河道,上头架着座千年古桥,过了古桥,便算是进了山口了。
马车停在了石桥前。
重毓压下了步子,半蹲在野草里,紧盯着那处。
但见将迟下了马车,随即牵过青马,喂起了草。马儿吃得极欢,不时用脑袋拱拱将迟的手臂,将迟嘴角带笑,摸了摸马背。
这一人一马并立于月色下,自是惬意之极,躲在草丛里的重毓却并不好受。此时已入了夏,城里的蚊虫都叮咬得分外厉害,更不必说这荒郊野岭了。她皱着眉头挠了挠后颈,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便被叮出了三个包来。
莫非这将迟只是出于闲情逸致,所以才大半夜拉着马来城北赏月?
正胡思乱想间,桥那端便来人了。
重毓凝神看去,远远地便看见一个锃亮的大脑袋,待那人行至拱桥最高处,便露出来了一副极为圆润的身子。她呆若木鸡地看着,一时心中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怒,来的人竟是秃头。
此秃头并非彼秃头。
这胖子姓甚名谁没人知道,在肆水行军的时候,旁人都叫这人秃头,重毓便跟着叫他秃头了。那时候,她还只是个被王上发配边疆充军的罪妃之女,秃头却已做上了云德大将军,在军营中官品仅次于唐寒栖之下。
秃头救过重毓的命,亦教过她各种旁人轻易不肯相授的仙决,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师父。如今重毓肯为云河王卖命,其中一大半,便是秃头的缘故。
自打她被迫辞了官后,便再没见过秃头。
她不明白,秃头既来了青葵,竟不肯来看她一眼?
那两人用密语极低声地说着些什么,随即秃头状似无意般往重毓这处瞥了一眼,而后从衣服里拿出件裹着布的东西来,放在了将迟的手上。他们又交谈了一阵,秃头便朝将迟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
重毓身子一动,险些没忍住跳出去找秃头打一架。
就算明知打不赢也要打。
只可惜,他好像并不想瞧见她。
真扫兴。
既得躲着正巡逻的暗榆司,还得紧盯着那辆马屁股点了火般在大道上疾奔的马车,飞檐走壁了一晚上,如今还被蚊子饱吸了一顿血。瞎忙活了一晚上,她竟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重毓轻叹了一口气,瘫倒在了草丛里。
“出来吧,殿下。”
嗯?
还有人?
重毓屏着呼吸仔细听着,脚步声却离她越来越近。
“跑了一晚上,还想再跑回去?”
将迟拉着青马停立在重毓身侧的小道上,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