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跑了一整天,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天就有点黑,等我走到烂尸板板家院坝门口,天就彻底黑了。影影乎乎的,感觉院坝门口立着一个人。好像是个女影。会是谁呢?等我快走近了,听见她说话,才知她是幺妹。幺妹说,你站下别动。我站下,不知她要干什么。又听见她说,你拍拍你身上的衣服裤子,再进来。照着她说的去做了,我拍,她看,可能看见我已经拍掉身上灰了,她才闪一旁,让我进。我往院坝里走的时候还在想,这个幺妹,真够干净的啊。却给我想错。事后知道,这一带多数人家保留这么一种习俗,他们相信,夜晚你走在路上,肯定会有许多亡灵附在你身上的,那么,临进家门之前,必须拍打你的身体上上下下,表示把亡灵赶走了,才好进屋。
我在想,亡灵会附体吗?
那晚我乏累至极,脸一挨枕头,就睡了。约摸睡至半夜,好像有什么声音飘入我的梦中。感觉有些美。想仔细听,就醒了。我这一醒,才听清楚是一个女人正在唱山歌。情哥哥呀黑良心,把妹抱进树林林,石头石头硌脊背,热头热头晃眼睛。我听出来,是烂尸板板女人唱的。反反复复唱,好像她只会唱这一首山歌。因为烂尸板板总是唱这么一首歌,我听着听着,仿佛被一位老女人哄着,渐渐的,我重新入睡。
次日我醒得晚。而且有点懒。躺着,静静看窗缝漏进来的几束白光,仿佛暗淡的屋子里,被几根白粉笔细细描写着,静谧而诗意。隐隐约约听见说话声,然后是开门声。这些声音离我不远,就在隔壁。认真听一气,约略听出来,幺妹把隔壁租出去了。租房的应该是男女两个人。幺妹交给对方钥匙,自己就离开隔壁,听声音,她走出院坝,又关了院坝门,声音向远而去。我估计,她去自家田地里干什么农活了。正在我想得入神,隔壁传来急急忙忙脱衣脱裤的声音,接着,是那种声音。那两个男女可能不知道我在隔壁,做出的那种声音,特别大。尤其是女的,一声连一声的,叫。而且女的一边叫一边不住嘴地说着话,由于我听不懂当地话,具体说什么不知道,但肯定的,是说她的感受。或者,是一种召唤,男人得到召唤,他几乎燃烧起来了,一次一次往下砸的声音更加巨大!烂尸板板家一层房屋依旧保持半木质结构,有点吊脚楼的意思,那么,隔着单层木板,我几乎全部免费收听了那边详详细细的声音。被声音撩拨的,我身体进入犯错误状态。虽然属于假想,理想却坚守防线,一点一点收复身体失地,等待隔壁那边传来全军覆没的消息,我心与我身,合二为一的被和谐了。
静听一气,那边终于传来劳累后的鼾声,我才拿出两封信,生怕弄出纸声,惊扰了别人,小小心心看起信来。
我先看的这封信是1987年写的。严格说来,不叫信,属于一个人口述,另一个人整理。口述:陈来昌。整理:鱼基灿。
1950年,解放军四十七师一四一团,随五兵团入川作战。我当时在二营当兵,参加成都战役后,回师滇黔,入境乌蒙地区。这一带地形复杂,山凶水险,平均海拔接近三千米。加之土匪纷起,已经起义的部队也相继叛变,形势急转直下。省委和军区召开会议,决定放弃一些县城,集中优势兵力,缩短战线。我们二营所在的县,属放弃之列。一般来说,我们大部队行军,小毛匪是不敢动我们的。行军时,部队拉得很长,什么坛坛罐罐的,就连生豆芽,磨豆腐用的大木缸,也捆在马驮子上,驮走。结果,因为大意,途经麻口寨时,突然,两旁山上枪声大作,我们队伍的中部,还落下了八二炮弹,运输队几匹骡子当场被炸死。我们立刻还击,才发现四周满是伏兵,预感我们陷入包围了。情况紧急,营长命令三连长带领全连占领制高点,掩护全营脱离包围圈。我在三连一排任排长,在连长带领下,我们利用寨内土墙土屋作掩护,拼死还击,吸引敌人注意力。还好,敌人火力全部吸引过来后,大部队突出包围,远离敌人纠缠,按预定目标前进。这时天色渐黑,我们一个连还在敌人包围中。连长鼓励我们,说,再坚持一下,营长他们很快会回来解救我们的。后来得知,营长他们也遇到麻烦,离开我们约四十里,遭到保一团伏击,伤亡很惨重。终于等到天黑,全连进行突围。可是敌人早有防范,他们打向我们的火力比白天还猛!看样子,他们是准备吃掉我们的。却因为我们有一挺机关枪,想吃掉我们也很难。突然,激烈的枪声一下停止了。我们正在纳闷,黑暗中,就听见他们向连长喊话,李荣怀——,你不是江西过来的——,你是咱们乌蒙人——,把命交给江西人不值得——,我劝你把那挺机关枪交出来——,我保证给你一条生路——,怎么样——?
敌方连续喊了三遍之后,停下来,不喊。双方阵地上,一片静悄悄,就连伤员控制不住的呻吟声,这个时候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当时我最清楚,大部队撤退前,副营长专门找我谈过话,他说,现在正处于非常时期,三连长是带领自己手下人马投诚过来的,我们相信他,但人心会变,我们还是要加点小心,小心无大过啊。所以,我对连长早有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