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16年第10期
栏目:小说纵横
赵小海消失三年后的惊蛰日,忽然出现在村道上。村道像四山围合的平野间一把出土长剑,沿溪破开平野,直指西北面的青梅村口。赵小海牵一头马,在村道上渐次放大,大成一个人影,后头的马像一大坨暗红血液缓缓流动。
这幕罕见的景象逼近村口,黄昏也逼近了青梅村。残阳如当红桃花,浸染暗红马血光四溅,仿佛一场灾难屁颠颠地尾随赵小海。
村道上回响马蹄踩踏水泥道的薄脆嘚笃声,一群放学孩子闻声捕捉到马的信息,惊呼着一阵烟卷过去,圈住疲沓行走的马。
虚虚低垂的马绳前首,赵小海蓬松着一头脏兮兮乱发,一张蒙尘骨棱的脸面,嘴唇焦裂冒血泡,木然地瞻望前方。前方,梅溪河两岸布列着风雨长廊遮蔽的老屋舍。
“马好漂亮噢!”
孩子们追随马,就像追随神话,兴奋杂沓地叫喊。他们打小陪同土狗菜猪长大,牛没见过几头,何况马。
孩子们碍手碍脚,赵小海腻烦,说:“去去去,没见过啊!”
“在电视上见过,”有孩子说,“养马做什么?”
有孩子听出赵小海不友好,嘀咕说:“这马咋这么瘦小,能骑吗?”
他们俯仰打量马,呼应道:“是啦,比电视上的矮小多了。”
“放屁!”赵小海额际青筋一鼓一鼓,回头收住马绳,“怎么不能骑?我就是买来骑的,不说骑你们猴精毛孩,就是骑一头大象它也能跑。”赵小海掰开马嘴,露出马口尖锥似的牙齿。深长湿润的口腔里,染了桃花般殷红。
孩子们起哄:“你骑骑看。”
“才不呢,”他撅嘴说,“我买它赚钱。”
马好像看出孩子们的轻蔑,头忽然昂起,咴咴叫上两声,脑袋左右晃晃,额际长鬃毛璎珞似的飘转,后腿配合着轮番蹬踏两下。
马示威,孩子们慌不迭后退。
孩子们跟了一程,跟进风雨长廊下的鹅卵石村道,纷纷疏散开。
赵小海被人拦住了,拦住他的是村主任赵雄。
赵雄坐在河岸连排的美人靠上,和村民扎堆抽烟,扯闲篇,稀奇地看到赵小海和矮小的马。三年不见死活的人,竟然牵回一头马。赵雄跃然立身,斜刺里撇出指间烟头。烟头落地一弹,火星自行分离,飞溅到马的前蹄。
赵小海站住了,马也站住了。马对赵雄神气冒犯反应激烈,当即拉下一泡屎。屎从猩红肛门轻松爽利屙出,像炮弹,一大团一大团降落,一层层垒起,热乎乎的一坨。
“你看看,你看看,”赵雄转而指责地上的马屎,“这个马不能养,影响村容村貌。”
赵小海梗住脖子:“谁说不能养?我偏要养。”
赵雄指着马忧郁的眼神说:“你看你的马心事多重。”
“马是畜生,哪有心事,你的心事才重。”赵小海是赵雄不出五服的长辈。他们结过梁子,赵小海不待见赵雄。
赵雄靠近马。马摆头撇腿,长脖颈一拐,差点没拐到赵雄挺括的西服。赵雄跳脚让道,马的前头一下子亮晃了。
赵小海拽一把马绳,马乖巧地走起。
赵雄轻蔑地说:“你等着,迟早吃你的马肉。”
“吃吃吃,我估计村部的草皮都让你们村干部吃光了。”
赵小海的骂声在水面隐约光影间弹跳了一下,跳向对岸,被对岸美人靠上的村民接应住。他们投桃报李,喊话:“你牵回一头马,做啥啊?”
“搞旅游啊!”赵小海提高嗓门,唱喏似的拖长尾音。
“你啊,狗改不了吃屎,还没折腾够?”赵雄在他身后恶狠狠地说。
“马有那么好养?嘁!”赵雄对身边人说,“信不信,青梅村人都吃饱旅游饭那天,赵小海还吃不上,还会死得很难看。”赵雄当了十来年村干部,正干着第二届村主任,一旦露出官腔,就如巫师布道,言之凿凿。
赵小海听到赵雄埋汰他的传话,嘿嘿笑了两下。赵雄这毛孩算逑,我做包工头领一帮人到城里混光景,他在青梅村拖鼻涕虫玩小鸡鸡,家庭破落贫穷。岂止赵雄一户人家破落贫穷?那时青梅村家家户户都穷得叮当响。